口述人:金鑒才(杭州國畫院院長、西泠印社副秘書長)
一位大家所達到的藝術高度,要真正為人們所理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為在那人所罕至的高度,往往是云遮霧漫,尋常的探索者只憑遠睹其形勢,不可能十分明了;而一旦深入其間,又難免要產生“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缺憾。
沙孟海先生作為當代書壇一個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法乳后學,領袖群倫,自不待言。其學問之淵博、著述之宏富、見識之深辟、書藝之精湛,近年來論之者鑿鑿,趨之者蕓蕓,固宜其名揚海內,飲譽域外。然而,要求得對沙孟海先生書法藝術真實的認識,難度也正在這里。他聚七十年之精力建筑的藝術殿堂實在容量太大,構成豐富,使我們很難有能力去一一涉足。它具有極強烈的藝術個性,又始終保持著那種審慎的求實精神;它有著火一般灼熱的創作情感,但更多的又似乎是認真嚴謹的作風。1963年,浙江美術學院創辦全國第一個書法篆刻五年制本科專業,他與潘天壽、陸維釗、諸樂三等先生出任教授,就給我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當時他還只有64歲,精力很充沛,每次講課都很準時。他講授的《篆刻史》,循章按節,系統而又清晰,三個半小時的授課時間,都被他響朗的講課聲填得滿滿的,一點也不留空隙,我們只好拼命作筆記,常常感到透不過氣來。而其他幾位先生是比較“藝術型”的,或授課,或閑談,有時還乘心揮毫。特別是潘天壽先生講授《草訣歌》,博涉縱橫,妙趣橫生,直到第三個星期才講到正題上,我們卻覺得非常輕松與快活。當時我們都太年輕,對沙先生那樣深刻而嚴密的學術課題,雖然非常欽佩,也覺得非常重要,但在理解和掌握上還是很不夠的,因此總帶著一種慚愧的心理。
1980年6月,我受所在部門領導的委托,請沙先生為一處新落成的文化設施題字。一到杭州,就聽說了沙先生病重,馬上要到北京動手術的消息。第二天上午我就趕忙去看望他,他躺在床上,問起我出差的任務,我無意中照實說出,見他閉目沉思片刻之后,忽然支撐著要起床題字,我與師母怎么也勸他不住。一時又找不出熟宣紙,我說“就用生宣好了”。先生認真地說:“生宣容易滲化,多飛白,會給制作工人添加麻煩?!睂懲曛?,先生又指著我對師母說:“他是專門為這件事情而來的,完不成任務,叫他回去怎么交待?!蔽覒阎⒕蔚男那榫昧⒃谙壬牟¢角埃粫r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覺得先生的容貌在我眼中模糊了,而先生的形象卻在我心中豁然地清晰明朗起來:一位多么寬厚的長者,一個多么熱烈而深沉的藝術家!大約具有人所罕至的藝術高度的大家,他那顆誠摯的愛心也一定是具有相當深度—我想。
沙孟海先生在北京的手術治療相當成功,他的康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實在是當代中國書壇的一大幸事。因此在此后的歲月中,沙先生在書法創作中所樹立的藝術形象,對今天和未來的書法家們是真正具有典范意義的。20世紀80年代以后這位大家存在的彌足珍貴的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書法藝術的發展,一定會使人們越來越深切地認識到。
沙孟海先生已年屆90高齡,孫過庭《書譜》中“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這句話,用到他身上是最貼切不過的了。我所見一些評價老一輩書家的文字,也往往習慣引用這句話,但也往往只截取了后四個字,可能是無意的,也可能是有意的。我認為這“通會之際”四個字倒是省略不得的,如果失去了這個前提,則無論老與不老,都不應該認為有什么特別的價值?!巴〞H”,并不是大部分書法家都能到達的,是唯我與忘我相交融的一種境界,是技巧與精神相化合的產物,是純真藝術心態的反映,來不得半點做作與加工。如果用蘇東坡的話來說,亦即是“無意于佳乃佳”。陳振濂在《沙孟海書法篆刻論》一文中分析沙先生20世紀80年代書風特征時說的“有意為之強調氣勢和刻意求全的強調技巧,逐漸地為爐火純青的信手拈來所代替,一切猶豫、彷徨和偶有小獲的所喜,被一種更為大氣的風度所淹沒”,指的就是這種境界。表面上看,沙先生的書作仍是前一時期那個雄強奇肆的風格,仍是那樣膽氣驚人的揮毫落墨,仍是那種霹靂云崩、倒海翻江的英雄氣概。然而,內涵卻完全不同了,他在前一時期創作中那種刻意求佳的學者式的認真勁,那種在結字布局上運籌經營的苦心,已經被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一派平淡自然的天趣所代替。如果說,人們對沙孟海先生前一時期書法作品的用筆、用墨、結體、布局等的評論賞析,多少能道著些作者創作意圖的話,那么,到了這一階段,這方面的評論就完全成了隔靴搔癢的無益之談,甚至可以說只能是一種曲解了。這是藝術形態的心靈自然流瀉,只許“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若是解析得越具體,就越有悖作者的本意。

沙孟海 楷書 毛澤東詞二首
沙先生經常對我們說,做一個好的書法家,必須從嚴要求自己,不能只求一得之功。對古代碑帖和前人成果也要有分析能力,特別對魏晉南北朝的書跡,有些雖然很有趣味,但寫手或刻手并不好,不能用來作為臨習的范本。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主張忽視扎實的基礎訓練而有意去追逐稚拙天真的書寫形態。由稚拙到老成并不是一種過失。就沙先生本人的書法經歷而言,無論是顯得比較嚴重精整的北碑楷法,或是比較輕松隨意的行草,無論從具有約束性的點畫技巧、結字布局、形勢氣度到心融神會的藝術完成,都是一個完整的發展過程,并不存在今是昨非的問題。因此,如果對沙孟海先生近期書風缺乏深刻的理解,就不可能測量出他在藝術上所達到的真實高度;同樣,如果對沙孟海先生整個的書法生涯缺乏總體性的研究,也不可能對他的近期書風獲得真正深刻的理解。所以對我們來說,他成功的作品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乃是他的成功之路。
現在中年一輩的書法愛好者對沙孟海先生書法的了解,大約多是從20世紀50年代他寫的靈隱寺“大雄寶殿”這塊匾額開始的。我也同樣,少年時游靈隱,首先被這莊重雄渾的榜書所吸引。以后與先生談及時,他卻擺擺手說:“慚愧慚愧,實在寫得不好。”當時只以為是他謙虛的話,并不當真。待到1987年他以88歲的高齡重題此匾后,確是面目一新,天然去雕飾,不再有原來“如牛耕地”的負重感。這又使我聯想到沙先生“抵死不做繭”的一方印章,正是他表達了進取不息,不知老之將至的心跡。他這樣警策自己,也這樣要求學生。記得有一次他同我提到沈曾植的一位入室弟子時說:“學生的字寫得同先生一個模樣,不是好事情?!彼嵝盐业淖瓡獜膮遣T的圈子里跳出來,并具體指示我從權量詔版中去找出路。他常告誡我們“要求變化,不要過早定型”。在了解了沙孟海先生近年的書風突變以后,可以見出他在這方面是最具典型性格的。這確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特別是對他這樣一位成名甚早影響很大的書壇巨匠,如果沒有義無反顧的宏大氣度和淡泊榮利的磊落胸襟,就不可能有推翻重來的驚人膽略,也不可能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輝煌成果,許多前輩的名家不是都未能跳過這一高度嗎?因此,對我們來說,沙孟海先生永不固步自封的進取精神,也許比他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價值還要珍貴得多。
沙孟海先生書法藝術風格形成和發展的過程,已經為當今書壇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信息,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現代意識”,在沙孟海先生本人,可能是并不自覺的。但既然是生活在現時代的環境里,又有擺脫古人藩籬的強烈愿望,那么這愿望本身就應當是具有現代意識的。這里面重要的倒是在于從什么基礎上去求得擺脫,擺脫了以后又補充些什么的,歷來就有過不少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蛘咴綌[脫越陷入絕境的書家,給我們提供了反面的經驗。拿沙孟海先生與他們一比較,立刻就可發現,其中的成敗得失,全在見識和學養。孫過庭《書譜》有云:“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贝苏Z甚妙。食古不化,就不會有長進;趨時隨流,也絕對不可能成器。因此,在努力打破前人鐵圍的同時,更要有敏銳的眼光識得同時代人的弊習,才能高出一籌,有所樹立。在這一方面,沙先生也是堪稱模范的。
1980年6月,沙孟海先生赴京治病期間寫給當時浙江美術學院書法研究生班的信,不久就由朱關田轉告了我,那感人至深的諄諄教誨,時時激勵著我們每一個學生:“一般書人,學好一種碑帖,也能站得住。但作為專業書家,要求應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須有一門學問做基礎,或是文學,或是哲理,或是史事傳記,或是金石考古。”他強調指出:“學問是終身之事?!边@正是先生的書藝之所以能精進不已而終至如此博大精深的真正奧秘所在。他關心我們寫字,更關心我們學問修養方面的進展,我們做的詩詞、撰寫的論文,甚至業師陸維釗、諸樂三、方介堪先生去世時我們敬獻的每一幅挽聯,他都字斟句酌地認真審改。1985年冬我和朱關田到浙江醫院向他匯報有關書法理論研究會的籌備情況,他非常興奮,提出了許多指導性意見,特別強調要求我們這幾個學生多發揮作用,眼光要放得遠一些,不要只注意在技巧上去同人家爭一日之長。會議開始后,他還向所有代表贈送了禮品,表示支持和鼓勵。

沙孟海 《轉注說》手稿

沙孟海 《與丁山書》手稿
沙先生教育我們要樹立遠大的志向,常言道:“抗志希古。”各位不但要趕上老一輩,勝過老一輩,還要與古代名家爭先后。他為我們打開的是一扇多么厚重的大門,他為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多么廣闊的天地。我認為,他這殷切的期望,并不僅僅是對我們這些學生,也是對千千萬萬有志于振興祖國書法藝術事業的一代新人的。
本文選自:《浙江近現代書法研究文集》,章建明主編,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