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振中
中國書法有各種書體,但是草書無疑是最為充分展現中國書法書寫性的書體。
很多人認為《古詩四帖》不是張旭的作品,但有意思的是,所有擅長草書的書家都對這件作品贊賞不已。在他們心中,這件作品到底是不是張旭寫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作品已經成為狂草所取得成就的一個標志。
草書線條的流動性、連續性—也就是我們說的書寫性,在這一類作品中得到充分的發揮。書寫中推移速度的變化、線條形狀的變化和線條內部運動的變化結合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這種自由,這種節奏變化范圍的廣闊,是其他書體不能相比的。
下面我從“線質”“運動”“空間”這三個方面說一說我對草書的認識。
“線質”指線條的“質地”“質感”,是書法線條最顯著的特征,它包括線條的視覺特征以及它們帶來的審美感覺。更細致地分析可以說到線條肌理、邊廓形狀的一切變化,以及對線條質地的復雜感受。
決定一件作品“線質”的主要是運動、力量以及“水墨”的運用。工具、材料無疑也起到重要的作用,但它們從屬于作者的操運。
我們很容易發現這些毛筆線條與鋼筆線條、西方繪畫中的線條—比如剛才看到的兩位西方藝術家作品中的線條不同的地方:西方繪畫中線條兩側的輪廓(我稱之為“邊廓”)比較簡單,基本上是兩條平行線,也就是說,線條的邊廓、形狀很少變化;而書法中的線條邊廓變化非常豐富。在草書中,很多時候無法劃分出一個個獨立的點畫,作品呈現出一條連綿不斷的線,同時這條線邊廓的變化十分豐富。這種邊廓的變化是書寫時復雜的動作導致的結果。這些運動反映在線條邊廓和質感的變化上,但運動本身卻隱藏在線條的邊廓之內。為此,我們在思考有關問題的時候,提出了“內部運動”的概念。

邱振中 草書 唐·杜甫《登兗州城樓》
我們用毛筆寫字的時候,除了筆在平面上的推移,它在點畫的內部還有復雜的運動,我們把這種運動叫作毛筆書寫時的“內部運動”。內部運動只是在用毛筆書寫時才出現,硬筆書寫時一般不存在內部運動。
由于每個人每一次書寫都有微妙的差異,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和積累,毛筆書寫的內部運動積累了無數的形態。換句話說,永不重復的內部運動,導致了毛筆書寫內部運動無與倫比的豐富性。
在研究內部運動的時候,可以取一個點畫或者一段線,對它的邊廓一毫米一毫米地進行仔細的觀察,然后從這種線條輪廓的變化推測點畫書寫時的運動方式:怎么控制筆,自然地書寫出這一邊廓。至于如何通過邊廓的變化分析線條的內部運動,我在《關于筆法演變的若干問題》一文中有詳細的討論。
西方追求書寫性的繪畫中,線條的推移是明顯的,其節奏的豐富性和表現力絕不亞于中國書法,但是它的內部運動無法與中國書法相比。1923年出版的康定斯基的《點、線、面》,是視覺藝術形式分析的開山之作,書中對視覺圖形的構成元素—點、線、面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但是整個著作里沒有任何一處提到線條自身的變化和線條內部的運動。原因很簡單,整個西方藝術史中,藝術家從來沒有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他們為什么沒有朝這個方向去努力,有復雜的原因,但就現象而言,中國和西方的差異是非常明顯的。可以說,西方的線條僅僅是推移,而中國的線條是內部和外部運動疊加在一起的,所以它的變化更為豐富。中國書法是世界上變化最豐富的徒手線的集合,而在草書中,速度、節奏、質地變化域限的廣闊,使它成為世界上一切徒手線中的極致。
在漢字使用中,只要不影響到內容的辨識,字的結構的處理是非常自由的。比如說“大”字,只要讓我們看到“大”字的基本結構就可以了,至于一個筆畫的長、短、正、斜,都沒有關系。但是草書里把這種自由又提高了一個量級:如果按規定結構書寫,由于省略、重疊等原因而無法識別時,仍然被承認、被接受。例如懷素《自敘帖》,是大家都熟悉的作品,如果沒有釋文,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把它通讀。草書的簡省,使得多一個彎、少一個穿插,便是不同的另一個字,但作者書寫時根本不把草書規范放在心上,然而這并沒有妨礙它成為一件杰作。在某種程度上,人們默認了藝術家對草法的偏離。這給人們使用草書帶來了困難。特別是狂草,根本無法使用在實際生活中。
草書創作中人們處理大小、疏密等各種空間關系時具有完全的自由,不過限制仍然存在:人們對既有的典范結構的記憶。記憶典范結構是書法學習中不可逾越的一環,它成為絕大部分書法作者創作的基礎和始終不會消失的隱形模式。這種模式使人們在草書的臨摹與創作中遇到了困難。例如對狂草經典作品的臨摹。書法史上幾乎見不到一件令人滿意的狂草臨摹作品。因為狂草必須根據周圍情勢隨機處理空間與結構,任一細節都是作者臨機應變的產物,作者的自由、所受到的制約、瞬間感覺的應對,都融合在每一細節中,因此狂草的臨摹絕不是空間和結構的復制,而只能是充分領悟原作背后的感覺并充分把握作者所使用的技巧后,在某種程度上的運用和發揮—這已經超越了所有對“臨摹”一詞的定義。簡而言之,作者在草書中所被應許的自由,成為臨摹者、后來者的陷阱,只有逃過這一關的人們,才可能真正進入草書的狀態。
線條的即興性,使它變成一個活的東西,它只是往前挺進,來不及回頭省察,前途也難以預料,只有不顧一切地前行。“生長”成為描述它的唯一有效的詞語。作品的空間也就在這種“生長”中不斷涌出。
書法創作必須在一次性的揮運中作出每一空間都經得起反復推敲的作品,這是極為困難的事情,但這是一個值得努力的目標。
本文選自:邱振中《書法中的書寫性與圖形生成—中國人民大學美學與當代藝術研究所同名討論會主旨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