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垣平
印度人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史學,也缺乏歷史意識,記載戒日王這種雄才大略的君主還有點興趣,平庸無奇的時代就懶得多寫
中國和印度官方層面上的交往,可以追溯到公元641年。那年,在印度游學的玄奘見到了當時印度的最高君主戒日王。戒日王帶他回到首都曲女城,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法會。恒河邊巍峨富麗的宮室寺廟連綿不絕,在數百象軍的簇擁之中,在二十多個小國王的護衛之下,戒日王打扮成帝釋天的模樣,作為佛教護法現身,受到僧俗萬民的擁戴。
戒日王原名曷利沙·伐彈那,出生于印度西北的伐彈那王國,這是笈多王朝崩潰后出現的一個小國。曷利沙即位前,身為國王的大哥死于敵國之手,國家內外交困,曷利沙勵精圖治,遠交近攻,先后剿滅和臣服了一系列北印度國家,因此統一了印度北方,建立了幅員遼闊的戒日帝國。
戒日王與玄奘攀談,得知唐朝的情況,十分感興趣,同年遣使前往長安。其時在二者周邊,吐蕃、突厥、波斯和大食等勢力林立,唐朝和戒日王朝本身沒有領土爭端,是可以找到不少合作空間的。643年,唐朝派李義表、王玄策護送印度使節回國,其外交活動史無明文,但可以推測和戒日王朝有一些初步的外交接觸。
645年初,玄奘回到長安,很快唐太宗宣他到洛陽相見。顯然,太宗感興趣的不會是唯識宗的佛教哲學,而是西域和印度的第一手情報。玄奘以唐朝人的身份進行的匯報,當然比戒日王的使節要詳盡和可靠得多,其中一部分可見于《大唐西域記》,對戒日王朝的稱贊,必然引起太宗的更大興趣。646年,剛剛回到長安的王玄策還沒喘上口氣,就再次被派遣去出使印度,對于一個遙遠國度如此頻繁的出使是不尋常的,可見太宗非常渴望和戒日王建立更牢固的外交關系。
兩年后,648年,王玄策回來了,順便把戒日王朝的國王也帶回來了——作為俘虜。他的報告十分離奇:戒日王年前已經身死,死后無子,竟被臣下阿羅那順篡位。阿羅那順不知為何,發兵襲擊王玄策。王玄策逃到吐蕃,從松贊干布那里借了一些吐蕃和尼泊爾的兵馬,反過來攻打戒日王朝,其藩屬國家也紛紛倒戈,最后王玄策生擒了阿羅那順及其妻子子女,一起送到長安來。
唐太宗聽到這個消息,想必一時間會極度目瞪口呆。玄奘報告中那偉大、文明、富庶的佛國,竟然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甚至國王都被自己手下這個看似普通的臣子所俘獲,這簡直不可思議。實際上,對這個故事懷疑的人也一直不少,特別是印度人。雖然印度歷史上被外族蹂躪的經歷史不絕書,但一個外交使節,在印度腹地翻云覆雨,摧毀一個強國(可以說是近代以前印度最后一個強大的本土王朝),似乎也太過兒戲——筆者翻過幾部印度人的史書,對玄奘求法津津樂道,但幾乎不提王玄策。
然而,這一事件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在印度本身的史料中,并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證明王玄策的中印度戰爭,也沒有任何材料能夠證偽——因為壓根不存在任何材料。關于戒日王的早年,尚有一部詩人歌頌他功德的傳記傳世,而其晚年就沒有本土記載了。事實上,王玄策的報告是唯一可以推出戒日王大概于647年去世、死后國家傾覆的史料。如果沒有王玄策的記載,甚至不會有人知道戒日王朝是幾時終結的。
戒日王朝覆滅后,中國使節的報告也消失了,因為同樣不存在任何像樣的史料,印度歷史上出現了長達七八十年的空白期,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這在類似發達程度的文明中,是絕無僅有的現象。即便歐洲日耳曼人入侵時代,或者中國五代十國,基本的歷史面貌還是清楚的。
我和一些網友討論此事,有人認為這是一種“黑暗時代”“文明斷層”,這可能是把問題想得太復雜了。在玄奘之后,唐朝仍然有許多僧人來到印度求學,比如僧人義凈于673-685年間游歷印度,周游三十多個國家,也有幾部游記傳世,雖然沒有怎么提到各國政治現狀,但也恰因為沒有大亂,所以不會太留意。
根本原因在于,印度人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史學,也缺乏歷史意識,記載戒日王這種雄才大略的君主還有點興趣,平庸無奇的時代就懶得多寫。而即便記載,也是夾雜了許多宗教神話和主觀詮釋,而缺乏對客觀實在歷史的認知。宗教神話中動不動就是大千世界,百千萬劫,也使得百十年的現世歷史渺小得不值一提。
可以推測,戒日王對北印度的統一只是表面的,與其說他是像唐太宗那樣的“皇帝”,不如說更像是齊桓晉文之類的“霸主”,臣服于他的各國實質上并未統一,戒日王死后,阿羅那順不論是否篡位,都已無法維持霸業,原本臣屬各國也自行其是,相互爭斗,恢復了印度政治版圖的常態。八世紀二十年代,新羅僧人慧超來到曲女城故地,也記載“百姓繁鬧”,市面升平。此時曲女城的統治者稱為耶輸伐摩,也是一個有為之主,但與戒日王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諸多地方勢力之一。即便這一時期,以及接下來幾百年的記載,也只有若干帝王的名字世系,沒有多少具體內容。
我猜想,印度歷史上之所以統一極少而分裂為常態,和歷史意識的缺失也不無關系。帝王將相開展行動時,只有宗教典籍的訓示,而沒有過往歷史的參照,也就無法吸取多少經驗教訓。而且,既然成就千古霸業也注定被遺忘,又何必勞心勞力呢? 除了現世享受,就只有虔誠供奉神明,以圖來世生活更美,才有意義。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