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紡織大學傳媒學院,湖北武漢 430000)
纏足從我們認識之初就被當作中國古代的一種陋習,學者們抨擊纏足殘害女性身體和意識,視纏足為落后的象征,危及中國的經濟發展和國際顏面,天津楊柳青齊健隆畫店印制的一幅名為《女子自強》的年畫,畫中的旁白以白話文寫道:“中國有家眷的男子,大半受累的多,諸位知道這毛病在哪里嗎?并不是男子不能賺錢,一男子養著好幾口,女子裹了兩只小腳,主要不能用力,坐吃坐穿皆靠男子,男子怎會不受累呢?”總結道:“中國不強,大病在此。”[1]時代的發展迫使纏足逐漸失去了文化的尊榮與光環,但在過去的數百年里,纏足深受各階級的喜愛與贊美,人們皆以裙下纖纖弓樣為美。明代大同、宣府因女子的小腳出名被視為美人產地;清末益陽小鎮桃花江美人之名遠揚,以至被譜為歌詞,也是因該地女子的小腳有名;舊日時又有所謂“天下美女出揚州”的說法,揚州美女之美不在容貌上也不在身材上,而是一雙“黃魚腳”的瘦削為時人彌道。
纏足的興起是古代審美觀念下的產物,古代的女性美傾向“陰柔”的一面,即嬌小,柔弱,嫻靜,要有糅合的曲線。自“小”而言,櫻桃小嘴鵝蛋臉、楚腰纖細都是女性特有的美,至于腳也不例外。宋代以前纏足風俗雖未曾出現,但以女足纖小的為美的審美觀念卻是存在的。東漢民歌《孔雀東南飛》有“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之句,唐代詩人杜牧“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等都明確贊美女足的纖小。纏足興起后,文人騷客更是以詩賦贊之,韓偓《屐子》云:“六寸膚圓光致致,白羅繡橾紅托里。南朝天子欠風流,卻重金蓮輕綠齒”;六朝樂府《雙行纏》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
曹植洛神賦中有:“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目前已知最早記載“纏足”一詞的是宋代學者張邦基,他在一篇簡短的筆記中道:“婦人之纏足,起于近世,前世書傳,皆無所自。”據張邦基的邏輯推理,古代的文獻,不論是史冊還是詩歌,如若都沒有提到過纏足,那么,這項實踐就并不存在與古代。張邦基對文獻檔案的依賴帶動了后世學者對于纏足起源的爭論。前人學者將纏足的起源大致歸為三類:第一個是五代論,即纏足源于五代時期(907-960),五代論首先由13世紀學者周密提出,胡應麟繼之,到了16世紀,五代論已發展為主流見解。支持該論點的主要是因為找不到能夠顯示纏足在唐代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有力文獻記載,在10世紀之前浩瀚繁復的詩歌辭藻和史著典籍里,幾乎不曾提到足之“纖小”,或鞋之“弓纖”。南宋文人周密指出,五代時期南唐李后主李煜后宮有一位名為“窅娘”的舞伎,才是纏足的始作俑者:“窅娘纖麗善舞,后主作金蓮高六尺,飾伊寶物組帶瓔珞,蓮中作五色端云。”窅娘的傳說雖無從證實,但還是常被引述來解釋纏足的由來。還有學者認為六朝時期(222-589)就已有纏足,楊慎指出在唐代之前三個世紀就已存在纏足,楊慎對纏足起源的追考源于他的經學研究和文學理論,楊慎以《雙行纏》這首爭議頗高的樂府作為基礎,來發展自己的理論,且引發了下個世紀的學者之間的論辯。而將纏足源頭指向漢代的也是楊慎,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在《漢雜事秘辛》里有關梁女瑩的描寫。對于紛紛攘攘的纏足起源爭論,做出最終仲裁的乃是清代史學家趙翼,他肯定的指出,數百年來纏足源于10世紀的理論最具有說服力。
纏足發展到明代進入興盛時期,出現了“三寸金蓮”,雖然早在宋詞和元曲里,“金蓮”這個詞匯就已被用來美稱女人的小腳,不過,一直要到高底時尚的出現,纏足和賞玩纏足的行為,才能夠恰如其分地稱作“金蓮崇拜”。在16、17世紀,這種崇拜及其伴隨而來的纏足情欲化,源自商業化的、競爭性的、且時尚意識強烈的江南文化。不論如何,追求極小化的纏裹方法,一旦建立了,便逐漸對帝國里成千上萬的婦女形成一種規范性的壓力,直到20世紀,此在纏足歷史后期才出現的流行風尚,具有強大威力:高底不但成為想要之物,而且還是必要之物。盡管弓彎崇拜已造成流行,就其觀念與實踐而言,仍不是普遍性的。對于清初江南的流行趨勢,上海土人葉夢珠擁有極敏銳的觀察力;根據他的說法附加高底的新武弓鞋,起先還標識著社會地位的差異:“弓鞋之制以小為貴,由來尚矣。然予所見,惟世族之女或然。其他市井仆隸不數見其窄也。以故,履惟平底,但有金繡裝珠,而無高底筍履。”高底有助于產生一種纖細感的視線幻覺。到了17世紀下半葉,這種鞋式開始跨越社會階級,成為時尚主流。高底的發明,創造了一種花哨的、都會的時尚體質,即使當高底成為時尚服飾的必需品,舊有的纏裹方式壓迫腳趾但并未彎折跖骨也從未完全消失。纏足區域之間的差異也尤為明顯。南方纏足所追求的形狀,乃是瘦直尖頭的腳趾,以及看起略帶弧度的腳背(筍芽);而北方則過度講求弓形,往往形成不周正隆起,堆疊在腳背之上。[2]北方女子譏笑南方女子隆起腳背。山西女子嘲笑南方小腳的“弓形”為“鵝頭腳”。根據記述,纏足不應稱女為“弓足”,因為北方小腳皆為平底。品味容或南北有別,成就一雙完美小腳的終極目標,卻同樣不易實現。有關南北差異的相反描述,部分或許歸因于之間超過一世紀的時間距離,不過,更重要的是,都表達了弓彎美學設下的超高門檻。隆起的腳背雖然“不足觀”,卻難以避免,因為不論怎么積極纏裹,終究只是挪動腳骨跟腱和肌肉。金蓮崇拜愈是流行,丑腳背也無可避免地愈來愈多。整個纏足實踐,也就免不了日趨“下品化”了。
南北方纏足的差異也造就了足服的多樣性,明代初期的女性足服分為兩種次型:其一,鞋式形狀宛如皮劃艇,鞋身窄滑、尖頭微微朝下;其二,形狀像是獨木舟,鞋首高翹,由于腳尖上揚的特征,這類鞋子有時也被稱作“鳳頭鞋”。前者的美學訴求,在于營造出一種優雅的纖直感;后者則透過鞋尖的曲線弧度,吸引目光焦點,其翹起的程度,有時甚至夸張地高達7厘米(2.8英寸)。雖然“弓鞋”只是一個總稱,泛指各式配合纏足而穿的鞋子,不過,這個名詞的源頭,說不定與這種彎頭鞋式有關。不論是哪一種鞋式,13—15世紀的足服,其長度范圍為13-22厘米(5.2-8.8英寸),就后世的標準來看,絕不算小。這兩種鞋子的特色主要還在于鞋底:不管是窄身還是厚底,它們的鞋底都是平坦的。布質鞋底通常扮演軟墊的角色,踩踏地面時較為舒適,鞋內加上一塊鞋墊作為補強之用,其材質則為絨緞纖維。因此,盡管外觀看來極為精巧,這些鞋子的制作,主要還是為了輔助雙腳的走路功能。12世紀下半葉的學者張邦基將“弓彎”視為纏足的關鍵性指標。13、14世紀的學者在其起源論述里,也特別強調“弓纖”形狀。不過,我們應該避免拘泥于字面意思,因為“弓足”只是個總稱,其中包含了各種形狀和彎曲弧度。最有可能的是,狀似皮劃艇的鞋子,以及狀似獨木舟的鞋子,之所以在形狀上有所差異,乃是因為它們相應于兩種不同的纏足方式。前者要求緊縮腳趾的伸展,其方式可能是將拇趾之外的四個腳趾向下彎折。“弓足”這個詞是名不副實的,因為她們對于觸目盡是以弓形木底掩飾丑腳的景象。
纏足在它的極盛時期里,乃是女人的成功階梯。三寸金蓮能夠為女子和他的家庭贏得通往更光明前途的門票,它們被解讀成“好命”或社會聲望的象征。借由金蓮崇拜,纏足在實質上已經成為一種宗教信仰,也因此在18和19世紀的相關討論里,愈來愈常出現“天意如此”或“得天獨厚”之類的語匯。到了20世紀,早期的纏裹方式,再度大量出現,這是反纏足運動的項副產品,因為許多放足婦女雖然將弓彎放平了,但仍保留了腳趾部位的窄小。有些母親也開始以這種方式為她們的小女兒纏足。不過那時已經太遲了。不管婦女的主觀意愿為何,提升她們自我身體的各種式樣,好高騖遠型也好,平凡務實型也罷,都已無可奈何地淪為明日黃花。
20世紀最初十年中,帝制已進入彌留階段,受到時代氛圍感召的改革者和革命者,渴望在頃刻之間徹底翻修傳統舊俗,因此,“解放”纏足在他們眼里,有關國族的生死存續。許多知識分子認為纏足造成中國婦女的孱弱,進而影響到整個民族及國家的發展,是中國落后的象征之一,因此反纏足運動逐漸興起。此時,由外國人開辦的耶穌教會發起天足運動,天足會認為纏足就是與上帝作對,因為大自然賦予女人的是完整的、天然的身體。纏足完全毀棄了大自然賦予女人的優美與對稱。但當時的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教會非常抵制,所以,天足會帶來的影響不大。后來在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的大力倡導下,許多反纏足團體蜂蛹而起,它們的活動和目標大致分為兩大類。一種是家父長之間的約定,亦即,反纏足團體成員立約不為女兒纏足,也不取小腳媳婦。他們認為,移風易俗,身為家長和社區領導他們責無旁貸。其次,隨著時間的推移,反纏足運動把焦點擴展到他者導向的教育與宣傳工作,此時,婦女無分老幼,都成為緊密宣傳活動的目標群體。婦女纏足,要標定它在現代中國消失的時刻,乍看之下,似乎輕而易舉。實則纏足是一個既普遍又繁復多樣的現象,其消逝是一個冗長且反復的過程。從清朝到民國,繼起的政權屢屢頒布禁令,既有名目,也有日期;特別是辛亥革命前后十年間,官方和民間發動的天足會風起云涌,反纏足作為社會運動,記錄浩繁、班班可考。纏足的消逝意味著某種語言上和情緒上的混亂,有的情況是,纏足的道理雖然已經不合時宜,母親還是繼續給女兒纏腳。還有的情況則是,纏足這個古老的習俗就算已被法律定義為犯罪,人們還是固著于傳統的思維,相信小腳才是值得追求的。纏足滲透的下的文化觀念一時難以殆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