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羽佳
(陜西師范大學,陜西西安 710000)
《來電狂響》“手機是刀”版的人物海報令人印象深刻,其以兼具喜劇類型和現實內核在同檔期的影片中脫穎而出。影片記錄著一次七位好友在聚餐中進行的公開當夜手機里所有實時收到的訊息這一刺激游戲的全過程。尼爾·波茲曼指出“一個人為某個特定且有限的目的創造了一部機器,可一旦機器造好之后,我們卻發現——有時候令人恐怖地,常常令人不舒服地,總是讓我們吃驚地發現——它有自己的主張。”①影片看似一場啼笑皆非的情感風暴,而誰又能逃離風眼,其對當代人在融媒體時代下被手機綁架過多的個體精神困境進行了現實逼視。
單一場景影片大多選擇密閉空間類的極端環境作為敘事場景,易于自發形成一種被擠壓的緊迫感。《來電狂響》沒有天然的極端環境,其場景集中在教師文伯及其妻子戴戴的家中,圍繞在這個公寓里的一個餐桌上,聚焦在餐桌上七個人的八部手機。影片通過將人們生活必不可少的手機這一通信工具介入,巧妙構成了一個隱形的逼仄情境空間,使人物隱秘的內心更易暴露,跳出了在單一固定場景中易在形式上帶有的強烈限定性和在情景上形成的單調性與拘謹感。
場景是營造戲劇沖突的主要表現形式,更是展露故事內核的重要平臺。當場景和所要表達的事物的精神本質緊密聯系起來時,作品的審美趣味也隨之到來。《來電狂響》的場景擬化表達體現在家宅與聚餐兩個維度。一方面,家宅作為一種人類傳統的擋風、遮陽、避雨的重要棲息空間,是人類生命的起點和安全的庇護所。法國科學哲學家巴什拉認為“家宅是我們在世界的一角。它確實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它包含了宇宙這個詞的全部意義。”②家宅,不僅是物理的現實空間,又是精神的心理空間。《來電狂響》選取在一個高層住宅的房屋內進行敘事,是七位主人公心房的映照。一間房屋內的七個心房,在融媒體時代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用手機來安放內心。手機不經意間成了人物各自內心搭建的一座座小屋,這樣原本凝聚著聚散輻心的房屋,成功地被手機的侵入破壞了自身精神與親密關系的健康磁場。傳統意義上家宅文化的庇護意義被進行著一場人們自我內心遮掩、逃離的退化。
另一方面,“吃飯”作為人們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活動,是人類歷史進程的邏輯起點,更愈發演進為人們尋找群體歸屬與互動,聯系感情、進行社交的重要組成部分。影片將場景設置在公寓的餐桌上,隱含著七位友人珍視友誼、交流情感的美好愿望。不過,當現代人將視手機如命的生活交互方式延伸到聯絡感情的聚餐飯局中時,產生了一種人際交流的激烈撞擊。友人間休閑愉悅、交互情感、釋放壓力的聚餐文化、人際間真摯的情感交流與互動被繁密冰冷的電子訊息信號所占據、侵蝕。聚餐社交在此時被異化成了人們遮蓋、掩飾真實生活的屏障,戲謔地成為著信息時代進程中人們精神領域萎縮的生動注解,在手機蔓延到人們日常生活的起居點滴時,現代人心靈的孤島漸已筑成。
場景的單一決定了創作者無法利用時空的自由轉換來實現敘事以推動情節發展。此時,環環相扣的戲劇沖突及不斷形成的懸念就起到關鍵作用。《來電狂響》以友人們對吳小江躲躲閃閃使用手機的行為表示質疑為明線,以吳小江的妻子李楠執意要看其手機為切口展開敘事。同時在影片開場,以成功女性韓笑心事重重地站在天臺上為暗線,從其藏著不愿告人的表情及舉動為故事埋下第一個懸念。影片把握住現代人機不離身這一交互方式的特點來推進劇情,聚會從基于三男一女的同學關系,延伸至各自的伴侶;故事焦點從一開始聚焦在吳小江一人,逐次移轉到每一個人物身上。
影片把公開聚會上所有到場人手機的實時消息設為游戲規則,穩穩把握住觀者的窺視心理,準確把握了故事的關鍵發展點。在吳小江幾次的“不玩了”的節奏中穿插著錯落有致的三個高潮,先是賈迪和吳小江的兩兩對峙,再到三個男人的相互攻擊,最后是韓笑事件的爆發。觀者從不知吳小江的事情何時會敗露的緊張,到疑問韓笑隱藏的好奇,再到參與聚會的人無一人能幸免地都被揭開了傷疤的出乎意料與嘆息,最后是為主人公們能勇敢面對各自困頓的生活而做出改變的欣喜。
《來電狂響》通過前后六次鐘表的特寫鏡頭來記錄情節的客觀推進,故事情節以劇情中的半小時或一小時為一次推進著,當過了以吳小江發起的“最晚玩到八點半”的時間期限,游戲仍在進行,與觀眾的心理期待緊密相連。其中韓笑和吳小江交換手機的情節設計,是通過經典的“錯位”、借助誤會形成了夾雜緊張、焦慮、難堪又飽含喜感的疊加效果,成為影片上半段的亮點。
同時,每個關鍵情節點的爆出不是通過短信、電話就是通過視頻電話、微信消息等各種手機的通信功能來展現。手機作為核心道具,將劇情發展設計得真實可靠,始料不及地為觀眾依次呈現出了除吳小江、韓笑之外,每個人物各自的生活困頓與難堪,成為影片情節的中心推動者。影片首先暴露出的是李楠的婆媳代際關系以及作為一名自我價值空虛的全職太太因缺乏丈夫真正的關愛而向外索愛的婚姻情感問題。其次是文伯和戴戴貌合神離、在友人面前隱藏偽裝的假性親密關系以及戴戴與女兒緊張的親子關系的問題。最后是賈迪和嬌嬌建立在權錢之上的兩性情感及嬌嬌自我人格前后反轉的個人價值的選擇與判斷等命題。
強烈戲劇化的情節與利用場景進行適宜變換的視角呈現密不可分,《來電狂響》注重在單一場景中營造獨特的環境氛圍以呼應影片的主題及情節發展。全片視角多聚焦在公寓的餐廳,但不同場次對餐廳的多樣展現極具豐富力與層次感。影片開始,聚會餐廳的布置是干凈整潔,以俯拍鏡頭呈現出溫馨輕松的聚會氛圍;在影片最后,主人公們的遍體鱗傷投射在了餐桌上殘余食物堆放得一片狼藉。
影片有七位主要人物,鏡頭展現中的人物設置不斷在六個人與一個人、五個人與兩個人、四個人與三個人的變換中形成富于變化、錯落有致的節奏。同時創作者通過利用房屋這個大場景,不時將鏡頭從餐廳流轉到屋內的其他空間,鏡頭從公寓的餐廳到陽臺、廚房、洗手間、次臥室、門廳,再到陽臺可見的一樓戶外場景,完成了鏡頭視角的移轉與故事情境的跟進,更是人物內心焦灼、緊張、疲憊等狀態的不斷交疊,形成在情節的推進中持續關注著人物的內心流動,傳遞著人物雜駁起伏的心理情緒。
影片在對不同的人物關系進行敘述時注重了多元視角的應用,展現文伯和戴戴這對夫妻時是通過不斷切換的虛實鏡頭,來表現夫婦兩人內心交織于真實與隱匿的處境。拍攝戴戴時是特寫實鏡頭,拍攝文伯是近景虛鏡頭,準確刻畫出戴戴率真、勇敢、愿意面對自身問題的性格特質,以及文伯遇到問題慣于躲閃的回避心境、看似置身事外實則不敢面對自我匱乏的虛弱。敘述吳小江和李楠這對夫妻時,是通過兩人變換的座位來展現,開始是吳小江和李楠左右比肩落座的看似平等關系,再到兩人面對面坐時的對峙隱喻,隨后是吳小江向李楠俯首求饒的姿態,最后為李楠向吳小江主動承認錯誤以求挽回關系的反轉狀態。展現賈迪和嬌嬌這對情侶時,是通過眾人對兩人關系變化的實時反應來呈現的,起初是兩人要在好友人前炫耀恩愛,眾人捧場的歡快笑臉;劇情發展到嬌嬌懷疑賈迪時,眾人的反應由觀賞轉移到了好奇;再到賈迪懷疑嬌嬌又成功化解誤會時,眾人由遲疑開始變為戲謔;最后當賈迪真實的情感狀態敗露及嬌嬌呈現出性情大變與暴怒時,眾人最終習焉不察地成了冷峻的見證者。
《來電狂響》在單一場景下進行敘事,強烈戲劇化情節后的支撐是對主題的豐富挖掘及對人性的關切。影片聚焦都市男女的情感危機與現代性焦慮,成了當下中國的群像呈現,影片開始時對現實里人人拿著手機步履匆匆的群像記錄及片尾表現手機在日常生活中被使用的花絮呈現,讓觀眾看到除卻片中七位友人以外現代人的真實生活,將全片拓展成了一幅都市浮世繪的萬象景觀,巧妙地將觀眾從看客的心理轉化到對自我生活的審視。
影片圍繞“手機”這一意象展開的敘事意旨行走在融媒體社會的人的生存困頓與異化尷尬,通過一場高層住宅房屋內的心理游戲將現代人精神生活的千瘡百孔公之于眾,手機在這場游戲實驗中充當也承擔了揭發者的角色。《來電狂響》并未停留在讓手機成為眾矢之的的層面,賈迪說“你們都被科技綁架了,踹兜里是手機,扔桌上是手雷”直視了手機對現代日常生活沖擊形成的爆炸性和摧毀力;韓笑說“以前沒手機多好,下班以后誰也別想找咱們。現在呢,微信都變成辦公工具了”,直指手機在當今社會隨意侵占私人空間的失控與無力,影片明確警覺到充斥著電子機器的信息時代已對人們日常生活帶來的沖擊改變。《來電狂響》的主題關涉是多維的,影片的三個高潮先是由李楠事件引出的家庭倫理問題,再是賈迪事件發出的對兩性關系的拷問,最后是韓笑事件帶來的對職場性騷擾、女性主義、個體價值的探討,內容從兩性婚戀問題到家庭、社會問題,從社交信任的脆弱到人主體性的遺失,呈現出漸次升級,構成從個體空間、家庭空間、城市空間到社會空間的多重敘事表達。
“在藝術中,情感凈化本身借助于審美形式的力量,去叩擊命運的大門,去發揮自身的威力”③,《來電狂響》直接面對了現代情感的脆弱與創傷的問題,在多重情感故事線中逼視著現代人真實情感生存的荒誕。影片開始于“藏”,從吳小江明顯的掩蓋躲藏,到韓笑壓抑的心事重重,再到戴戴和文伯的竊竊私語,本是歡快放松的派對在生活真相的步步緊逼下呈現出荒誕的苦澀。影片又結尾在“面對”,賈迪說“那耳環是假的,真的我也買不起。但我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直抵人們對真實的發問。同時影片在表現第二個高潮時,是通過三位男主人公“隔空喊話”這一情景來關注融媒體時代下人們難辨真假的諷刺。《來電狂響》不只客觀地還原著一場聚會的鬧劇,還注視著工具理性統治世界時人們的躲閃、隱藏、尷尬、羞愧與幡悟,警覺著不可深陷自我隱匿以求能被保護的窘迫與疲乏。
機器文明的排斥感導致現代人轉而乞求回到本真時代,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正被新媒介飛躍發展的時代所影響,是陷于其中受其支配,還是選擇去有效利用,是影片在主題上的突破。影片是生產“關于和來自我們的社會經驗的意義的持續過程,并且這些意義需要為涉及的人創造一種社會認同。”④《來電狂響》并未將疑問拋給觀眾,而是通過片尾主人公的生活路徑來直接傳遞價值觀。戴戴選擇過真實的生活,賈迪選擇踏實的自我努力,吳小江夫婦選擇珍視彼此。人們從開始的躲藏與遮掩到最終的坦率與面對,是狂響之后的冷靜思索與深層收獲,關于人的主體性的追尋在影片層層的荒誕敘事與對現實問題的逼視中又找到了出口。
注釋:
①(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85.
②(荷)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張逸靖譯[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4.
③(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審美之維.李小兵,譯.[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98.
④(美)約翰·菲斯克.解讀大眾文化.楊全強,譯.[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