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最好不過我們仨
——論楊絳《我們仨》中的虛實意蘊

謝 莉

（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武漢 430000）

《我們仨》是楊絳先生在痛失愛女和親夫幾年后的一大力作。這部作品以柔和細膩的文筆，記錄了“我們仨”一家三口那些簡單而快樂，艱難又幸福，痛與愛并存的美好時光。全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夢前“我們倆都老了”，第二部分是夢中“我們仨失散了”，第三部分是夢后“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三個部分夢里夢外環環相扣，亦真亦幻，用虛實結合的寫作手法深刻表達了作者的一種“虛實”人生態度——人生如夢，他物皆虛無，唯有我們仨是最溫暖而真實的存在。

一、虛筆寫死——人生如夢，虛無縹緲

《我們仨》用第一部分現實中的夢“我們倆老了”引出了第二部分如虛似幻的夢“我們仨失散了”。第二部分通過撲朔迷離的夢境書寫、含蓄哀婉的象征手法，營造了一種虛幻縹緲的凄婉意境，蘊含著人生如夢，他物皆虛無的人生哲思。

1.撲朔迷離的夢境描寫

書中第一部分“我們倆老了”，講“我”時常做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的凄惶的夢—“我”和鍾書原本一起，鍾書卻忽然不見而且無論如何尋都尋不回。鍾書安慰 “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經常做。”以此說明“我們倆”是真的老了，但即使老了，“我們”最惦念的依舊是彼此，最害怕的事還是失去對方。文中又以第一部分現實中的夢引出了第二部分亦虛亦實的萬里長夢。第二部分“我們仨失散了”，楊絳先生以意識流的文學形式把鍾書、阿圓陪“我”走過的最后一段時光筑成了亦真亦假、亦虛亦實的“萬里長夢”，呈現給讀者。鍾書因“我”曾怪他一聲不響走了，于是后來就故意慢慢兒走。他重病住院的最后一年多時光就是他慢慢走的夢，在這個夢中，“我”一程一程送，但卻“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即使夢中悲苦，“我”仍不愿醒，只要能陪著他就好。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夢中還有一個夢，那是關于阿圓的。阿圓從忙于工作到生病住院，最后病情加重離“我”而去，“我”的夢也由輕靈變得沉重而疲勞。“夢是反的，夢是反的”①“我”多么希望它只是一個夢，會醒來，會與現實不同。然而，終于“我心上蓋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②。在這個“萬里長夢”和“夢中夢”里，一切都是輕輕地，靜靜的，沒有撕心裂肺，沒有呼天搶地，但卻自有生命不能承受之沉痛。“我”和鍾書、阿圓之間，只是靜顧無言，卻勝過山盟海誓、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想它長一點再長一點，又希望它是與現實相反的夢，把彼此間的情深和不舍表現得動人又不傷人。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和最愛的兩個人的最后年月，就是那一個想抓也抓不住，不愿醒但不得不醒來的夢啊！這是全書中最悲慟也是最打動人心的一部分，這部分用夢的虛幻迷離淡化了失去至親的無法承受之痛，給人一種引而不發、哀而不傷的哀婉與頑強。在這個夢中，“我”脆弱如枯葉，風一吹就要從亂石間飄落下去，但同時“我”也堅韌如柳，頑強承受一次又一次失去摯愛的苦痛，繼續好好活著。

2.含蓄哀婉的象征手法

在第二個部分，象征手法也運用得爐火純青，給人一種含蓄朦朧的悲涼，也體現了那段時日楊絳先生的恍惚與無奈。這部分涉及不少寓意深遠的意象，主要有古驛道、船、客棧和楊柳，分別對應往返于家和醫院之間的送別之路、鍾書住的病房、三里河的家和依依惜別之情。

滄桑凄涼的“古驛道”貫穿第二部分始終，“我們”走上“古驛道”，“我們”在“古驛道”上相聚，最后“我們”在“古驛道”上相失。“古驛道”是“我”奔走于醫院與三里河寓所經過的路，更是一條送別至親的萬里長路。自古以來，“驛道”總與送別、分離緊緊聯系，在這條漫長的“古驛道”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離別，可終須一別。在這條道上，沒有肝腸寸斷的慘烈，卻節制地傳達了一種隱忍的不舍和悲痛。

那孤寂冷清的“船”其實就是鍾書住的病房。這艘311號船是干凈整齊的，船上“該有個撐船的艄公，也許還有個洗手絹的艄婆”③。多么生動形象的一個意象，醫院的病房就如人生此岸和彼岸的一艘渡船，迎來新生，送走亡者，它盛滿著新生的喜悅與希望，更承載著死別的哀愁與思念。在這條船上，“我”平靜地送別了鍾書，沒有悲慘，卻是更深入人心的無盡的離情與別緒。

淡漠、薄涼的“客棧”就是曾經“我們仨”在三里河的家。當家沒有了最親愛的人，也不過就是供吃、供住、供一切方便的毫無溫情的“客棧”。“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④楊絳先生多次在文中提到，三里河寓所之所以為家，就是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不為家，只是人生旅途的沒有人情味、絲毫不值得眷戀的客棧了。

第二部分多處寫到柳樹。在我國古代詩詞中，楊柳代表纏綿的情思，寓意依依不舍，古驛道上隨時隨處都在的楊柳飽含了“我”對鍾書和阿圓的依依惜別之情。而楊柳的四季枯榮既暗含了鍾書和阿圓與“我”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多的時間流轉，四季更迭，也象征著鍾書和阿圓生命的慢慢枯萎，以及“我”的心情由失望到希望最后變成絕望的歷程。通過柳樹的枯榮變化形象地表達了“我”對至親的留戀以及和他們分別期間所經歷的苦楚和悲涼。

3.虛幻縹緲的意境營造

第二部分還把虛無縹緲的意境營造得出神入化，呈現出一種朦朧無依的氛圍，更渲染烘托了壓抑無助、茫然無措的悲涼心境。

該部分主要有三處迷茫虛幻的意境描寫。一處是去看望鍾書的古驛道上煙霧迷蒙，郁塞的空氣讓人透不過氣的環境，烘托出“我”對鍾書身體狀況的擔憂和焦灼。另一處處是去醫院看望阿圓時陰森抑郁甚至詭異的氛圍，預示阿圓漸漸走向的死亡之路，也暗含了“我”對此不可抗逆結局的無奈與無從。第三處是鍾書離“我”而去，“我”急于追趕時煙霧蒙蒙的情境，把至親離去之時，內心深處的無力與絕望表現深刻又不露骨。

涉及鍾書和阿圓的離世部分，楊絳先生把虛寫的手法運用到極致，通過夢境書寫和象征手法，營造虛幻縹緲的意境，把“我們仨”之外的人、事、物都最大限度地虛化、背景化了，把最讓人無可奈何的死別幻化了，就連他們的離去帶給“我”的傷痛都被淡化了，從而最大化地凸顯了“我們仨”。由此表達了在如夢的虛晃人生中，他物皆虛無，都不重要，“我們仨”才是“我”的眼中所見、心中所念的人生態度。

二、實筆寫生——你們是最真實溫暖的存在

《我們仨》中的第三部分是“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用寫實的手法記錄了“我們仨”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歲月。寫作目的純粹而真實，只為重溫一遍和他們一起的美好時光，在回憶里與他們再聚聚。而記錄的內容也是事無巨細，點滴翔實，使人倍感踏實溫暖，成為支撐楊絳先生獨自一人繼續堅強存活于這人世的溫厚力量。

1.只為你們純粹成文

詩和文章最開始的目的和作用不過抒情言志，寫己所思，發己所想。只是到了后來慢慢出現了商業化的寫作，逐漸走向功利化，開始寫他人所欲，他人所想。《我們仨》中的第三部分，楊絳先生把“我們仨”的故事如數家珍般地細細道來，甚至時間具體到某月某日，甚至地點具體到是在哪座橋，哪幢房子的哪扇窗前，甚至把鍾書寫過的一首詩，阿圓寫過的一封信、畫過的一幅畫都清清楚楚、細細實實地記錄下來分享。毫無疑問，楊絳先生寫“我們仨”的出發點是屬于第一種，寫出來，只是因為愛得深沉，情深所至，不為功利，無關其他。和鍾書、阿圓在一起的點滴，就如她人生中一粒粒最珍貴的珍珠，熠熠閃光，照亮了她過往最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楊絳先生也只是希望通過筆端的文字來重溫和他們的過往，念想當初的美好，在回憶中和最摯愛的人再相聚。

2.你們是最溫暖真實的存在

到最后，阿圓和鍾書相繼離“我”而去，只徒留“我”一個人在這荒涼的人世間思念著我們仨，細數著“我們”的過往。過往里有“我”和鍾書的初相遇，有“我們”婚后一起在英法留學的快活日子，有阿圓來到我們身邊給我們帶來的欣喜與不同，有回國后我們一起經歷的悲歡離合、潮起潮落，風雨陽光……一切都歷歷在目，真切如昨。寓所之所以為家，就是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不為家，充其量不過為客棧。同樣，人生也如此，生命中因為有“我們仨”而充實并有意思，從而不虛度此生。由此可見，家人于楊絳先生是人世間最重要的一部分，有他們在，就是全世界，他們不在，這個世界也就失去意義了。“我們仨”在一起無爭無求，相聚相守，雖然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雖然生活飽經憂患，遍歷世態炎涼，但是因為有“我們仨”，所以名利無所謂，困難無所懼，只要“我們仨”在一起，就是幸福和美好。這是楊絳先生在擁有家人和失去家人后對于家人和外物的通透態度。

“我們仨”失散了，剩下“我”一個，人生則如夢，一切都虛無如夢幻泡影。可是你們曾經的出現和陪伴卻是最真實而溫暖的存在，給予“我”堅實的力量繼續前行在未完的人生道路。

三、結語

楊絳先生曾在《走在人生邊上》一書中寫道，如果在人生道路上一心追逐名利權位，那到離世前也必定含恨后悔，她還在自己的翻譯作品中表達自己不屑與人爭搶，她愛著大自然和藝術，只為生命而活的人生觀。《我們仨》用撲朔迷離的夢境描寫和含蓄哀婉的象征手法，營造虛幻縹緲的凄婉意境，虛寫了至親離世前的最后一段時光，又以純粹無功利的目的，實寫了“我們仨”曾經相守相望的溫暖歲月。虛實結合的手法中也蘊含了一種通透的“虛實”人生態度——人生如夢，世間種種皆虛無如同泡影，唯有家人是最真實溫暖的存在，可以充實如夢的人生旅途。這也正好遙遙呼應了楊絳先生的《走在人生邊上》和其翻譯作品中體現的看淡名利權位、不爭不搶的超然情操。

注釋：

①楊絳,我們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46.

②楊絳,我們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48.

③楊絳,我們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30.

④楊絳,我們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