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戲劇學院 200000)
《少年的你》是一部由曾國祥執導、林永琛等人編劇,周冬雨、易烊千璽等青春派明星主演的反映校園霸凌的電影。電影改編自玖月晞的言情懸疑小說《少年的你,如此美麗》,講述了高考前夕,因一場校園意外,逐漸卷入校園暴力的好學生陳念和混跡街頭的小混混劉北山,從相識、相知、到守護彼此并相攜成長的故事。影片于2019年10月25日在中國內地上映,11月8日在北美和英國同步上映,以15億票房、豆瓣8.3分收官。
根據《新京報》對國內上映影片的數據統計與分析,2019年國內院線共上映450余部電影,票房收獲642億。在國內外影片競爭激烈的大環境中,任何一部電影想突出重圍,首先題材要特殊。別致的故事往往能迅速引起觀眾的好奇。《少年的你》作為國內首次碰觸校園霸凌的影片,成功的將這一話題帶入公眾視野,引起各方關注,反映青春校園中最殘酷陰冷的角落,直擊素質教育的弱點痛點。
挪威學者Olweus將校園霸凌定義為:學生長時間且重復地暴露于一個甚至多個學生主導的負面行為下霸凌,這絕不是偶發事件,而是具有長期性和多發性的。校園霸凌是國際性現象,長期隱匿于校園,明明是對個人的侮辱,卻常常被視若無睹。在電影《少年的你》宣傳期間,導演曾國祥介紹說,拍這部影片源自他看到的一則新聞,一個高中女生被扒光衣服,一群人將她按在地上拳腳相加,可圍觀路人無一相救,甚至無動于衷。他不僅深切同情被欺凌少女的遭遇,更寒心旁觀者的冷漠。《少年的你》一開始,花季少女胡小蝶因不堪被同學魏萊等人霸凌,縱身跳樓,學生們圍觀拍照,在手機QQ群里討論的熱火朝天,卻沒有人援手。平日寡言少語的陳念因愧疚自己的冷漠,眾目睽睽下,給胡的尸體蓋上自己的校服,想保留她最后的尊嚴。陳念的善行被魏萊為首的三人組盯上,成為被霸凌的新對象。
從魏萊等人對陳念的凌辱,可以管窺到校園霸凌真切的疼痛:語言羞辱、推下樓梯、圍毆、扇耳光、拍裸照、甚至放老鼠咬……沒有人站出來為陳念說話,即使是喜歡陳念的男生只能也勸她忍耐,學生們都由此及彼的害怕成為下一個胡小蝶和陳念。本該青春浪漫的孩子,一小部分躲在法律對未成年人保護的邊界下,得寸進尺,成為惡魔,一大半部分選擇麻木,視而不見,縱容魔鬼的“狂歡”。
影片敘事相對完整,鋪墊細密,主線清晰。周冬雨飾演的陳念是一個好學生,雖然身在高考復讀學校,卻是成績優異的應屆生。易烊千璽飾演的劉北山是早已輟學、沒有未來、靠暴力謀生的社會底層的小混混。兩個少年的生命本不該交集,卻因陳念剛剛經歷一場校園意外,看到陌生人被當街毆打悄悄報警,被施暴者發現又強逼二人接吻相識。自此,兩人的命運軌跡逐漸靠近。陳念也曾鼓起勇氣,向警方說明胡小蝶的遭遇,想彌補自己曾經的不作為。可是被警局叫去問話的魏萊等人卻拎著一筐老鼠對陳念圍追堵截,陳念雖遭驚嚇卻因其中一人的偶然善念成功逃脫。陳念的母親長期跑路,她缺少家庭的保護,在數次經歷校園霸凌后,不得不去尋求小北的保護。陳念身處陰溝卻向往光明的倔強,給了小北從未有過的希望。陳念執拗的認為,只要挨過高考,帶母親離開安橋就可以擺脫魔爪,誰知高考前夕,魏萊上門和解,態度傲慢,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被陳念失手推下高臺致死。小北得知后二話不說為陳念頂罪,偽造假證據讓警察懷疑是自己是兇手。警察找上了門,可一直幫助陳念的年輕警察鄭易很快嗅出手段的拙劣,他引導陳念正確面對自己犯的過失,獲取法律從輕處理,幫助兩個少年自我救贖。陳念認罪伏法,四年后出獄重新參加高考、參加工作,與小北在陽光下重逢。
總的來說,《少年的你》情節設置相對合理,人物性格連貫,大體情節都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行動的動機可被理解。然而不足的是,陳念失手殺了魏萊,校園霸凌的矛盾就鳴金收兵,故事逐漸走向如何破案與陳念是否認罪。直到影片結束,施暴者也沒有得到應有的結局,是影片比較大的遺憾。
影片發生在高架林立的安橋市(取景重慶)。獨特的地理原因,天空低垂、霧氣籠罩、陰雨連綿,畫面色調偏暗,危險的夜晚,壓抑的氛圍極度契合故事的主題。陳念和母親居住在陰暗逼仄的筒子樓一層,家里堆砌著成箱的假面膜。小北住在半山腰上的小茅屋里,家徒四壁。山城獨特的地貌為影片的氛圍表達創造了有利的條件,人物總在攀爬或者下墜,亦或在迷宮一樣的樓道里找出路。陳念們不斷自底層向上攀爬的艱辛困難,映襯出魏萊們從天堂掉下的自甘墮落。
影片對高考復讀學校緊張的氣氛營造的極為真實,高度還原了高考前的壓抑氛圍。井字型的教學樓、來回翻動的書頁、不斷更新的倒計時牌、老師們瘋狂的動員、高三學生臉上特有的麻木表情,考前放飛孔明燈時的美好、考場內沒有硝煙的戰爭、還有高考后集體撕書的發泄,所有的場景如紀錄片般真實,再經過編導對生活的凝練、藝術的發酵后,加重了影片灰暗陰冷的調子,自然的壓榨出觀眾的同理感、體驗感,且絲毫沒有廉價的堆砌。
影片沒有刻意煽情,沒有低端賣慘,也沒有把校園霸凌的場面展示的過度殘忍,反而以還原真實、自然的環境,不斷觸摸觀眾的精神底線,帶來強烈的不安與共情。以貼近生活、貼近人物的心理表達,深發蘊含伴隨青少年成長帶來的道德困境與法律局限的思考。
影片中各色人物的設置非常巧妙,采用了大量對比的方式。陳念和小北可以看做是乖孩子與壞孩子、少男與少女的對比,但如果將二人看做一組人物,他們與魏萊等人是受虐者與施暴者的對比,如果與鄭易等人對比,則是少年與成年人的對立。每組人物都個性鮮明,可圈可點,沒有臉譜化的嫌疑。
這是影片主要刻畫的一對人物,兩人的身世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來自貧困的單親家庭,缺少家人的陪伴與關愛,靠著自己最原始的本能頑強生存。陳念身材瘦小,性格內向、乖巧,卻有一股來自內心的正義、上進、堅強和與她年齡不符的成熟。她因得罪了校園施暴者魏萊,母親賣假面膜的消息擴散開來,讓她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陳念與單身母親生活,陳母被上門的債主逼得長期跑路。陳念高考前整整兩個月,母親除了給她寄微薄的生活費,根本不問女兒的近況。陳念在學校受欺負后,給母親打電話時,陳母竟然說出“你一個小孩子,他們(債主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這樣漠視女兒安全的話。陳念無聲哭泣,反過來安慰在外的母親,長期缺乏營養的羸弱身板讓人心疼。慶幸的是,因為小北給她的保護與堅強信念,魏萊一次次逼近,可她沒有像胡小蝶一樣隱忍,反而懷著仰望星空的美好愿望頑強反抗。
劉北山從小輟學,一直靠著爭強斗狠生存,挨打受傷是家常便飯,可是他冷酷麻木的面孔下藏著一顆善良、溫柔、熱血的心,向往公平正義,同情受害者、仇視施暴者。陳念躲在他家里,他每天遙遠的跟在身后護送她上下學,故意蒙上帽子遠離路邊的攝像頭,刻意與好學生陳念保持距離。晚上沒有侮辱陳念,反而悉心照顧,以陳念的理想作為最高理想。兩個孤獨無助的靈魂沒有自我放逐,而是選擇相互取暖。
當陳念哭著告訴小北,自己失手殺了魏萊,人生徹底輸了時,他義無反顧的幫陳念扛下法律責任,制造假象,引誘警察追責自己。小北被捕前,告訴陳念“只有你贏了,我才不算輸”,倆人建立起成年人無法理解的默契。當陳念和小北在偵訊室里各自面對刑警,不論被怎樣套話、威嚇,依然堅信對方不會破壞約定,也成就了影片最具戲劇張力的一個情境。
魏萊是影片施暴者的代表,具有典型意義。不同于人們對校園霸凌者們的刻板印象,她出身高貴,面容姣好,成績優異,習慣于屈服在父母的光芒之下,竭盡全力滿足父母的高期待。她的父母以優秀論成敗,嚴重忽視對她心靈的關愛,人格的教育,導致她習慣于偽裝自己取悅父母。她侮辱、毆打他人時面不改色,盛氣凌人,面對警察與家長時溫文爾雅。父親在成長中的缺席與漠視,對她人格塑造影響巨大,她跪求陳念原諒時的話讓人印象深刻,“我不能再復讀了,我爸已經一年沒跟我說過話了”。易卜生在《性格的首要性》中談到,“我總得把人物性格在心里琢磨透了才能動筆。我一定得滲透到他靈魂的最后一條皺紋中去。1”影片對魏萊的著墨不多,但是人物形象豐滿有力,是一個看似柔弱卻充滿黑暗力量的反派。魏萊的兩個小跟班暴露出更多父母教育缺席的問題。羅婷的家長被叫到學校溝通問題時,竟當著同學的面對女兒拳打腳踢,她心狠手辣的處事方式也就不難理解。
被霸凌者不敢還手,看到別人被霸凌的人也不敢發聲,更怕自己成為被霸凌者,選擇性失語就成了常態。影片一開始,胡小蝶問陳念,“你們明明都知道,為什么不做點什么?”陳念懷著生而為人的同情,為胡小蝶披上衣服,這是她被霸凌的起端。眾目睽睽被從樓梯推下,也沒有人站出來為她發聲。學校在胡小蝶慘案后,只是在高層安裝了冰冷的防護網,并沒有加強對少年們心靈的關注與疏導。陳念滿腹的委屈無從訴說,如滄海扁舟,無從依附,只能隱忍吞淚,抵抗就會遭到更猛烈的報復。
麥基在《故事》中闡述,“人際和內心沖突的故事,如教育和贖罪情節,則要求人物的復雜性,因為簡單化將會剝奪我們對人性的洞察,而這正是這些類型所必需的的東西。2”如果《少年的你》只是黑白之辯、單純討論孩子們的霸凌與自我保護,會顯得質感單薄。影片中所有少年的共性,是缺乏家長的教育與保護。男警察鄭易和懷孕的女警察王立扮演了成年人對校園霸凌的態度,他們的反應與行動,也傳遞著影片創作者們的態度。鄭易從接手胡小蝶案起,對受害者們充滿同情,正如他的前輩所說,“人長大了才學會同情”。可是他略帶綿軟的處理方式,讓飽受凌辱的陳念無法再相信法律與警察,只能尋求劉北山這個小混混稚嫩的保護。王立則始終站在陳念的對立面,以強勢的態度問詢案情,逼得陳念反問“你愿意讓你的孩子出生在這樣的世界嗎?”成人世界的錯位與缺席,讓兩個少年相互扮演著對方異性家長的角色:小北如父親一樣保護陳念,陳念如母親一樣心疼小北,倆人看似在對抗成人世界,實際是對“喪親式”家庭的主動補位,也推動了鄭易們和王立們對少年世界的再反思。
校園霸凌,是很多人一生難以走出的牢籠。少年可能無知無畏,但每個人都該為自己作的惡付出代價。尼采說,“與怪物戰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小北和陳念的相互保護,混合著友情、愛情、親情的曖昧打破了孤獨的壁壘,激活了倆人少年人的勇氣,最終攜手得到救贖。影片傾注了電影工作者們的人文關懷。推動了社會大眾關注校園霸凌現象起到了積極意義,顯得真實而有力量。
當然,該劇仍然有不盡如人意之處;投案自首的陳念與小北坐在分別駛向男、女子看守所的收押車里隔空對話,兩輛車在高架的岔口分道而行,鏡頭正反切換得準確克制,如果影片結束在這里,顯得干凈利落、立意深刻、意味綿長。可是導演與監制在聽取多方意見后,仍然堅持在這個結尾后,暢想了一段光明未來:2015年,當服役結束,重新參加高考,并順利大學畢業后任教的陳念陪伴班里一個孤僻的女學生回家,小北遠遠地跟在身后保護,鏡頭逐漸轉為路邊監控攝像頭里的畫面,如果影片結束在這里,暗示著陳念與小北雙雙從陰溝里走出來,以積極善良的心態活在陽光下,讓觀眾帶著希望與溫暖走出影院,回到生活里,雖顯俗套,這樣的故事也未嘗不可。只可惜,結尾又畫蛇添足的續加了一段校園暴力立法宣傳片,將一部影片完整的藝術性驟然拉低,進入了強行說教的層面。當然,該宣傳片有其存在的絕對必要,但無需贅述在影片之后,影片本身傳遞出的正能量、道德觀、法律意識已經能夠凈化觀眾心靈。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里說,“青春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是由穿著高筒靴和化妝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舞臺,他們在舞臺上做作地說著他們記熟的話,說他們狂熱地相信但又一知半解的話……一大群狂熱的孩子,他們假裝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態會突然真的變成一個災難的現實。我把他們的罪惡僅僅看成是期待長大的煩躁不安。”我們呼喚中國電影能出現更多像《少年的你》這樣尊重人性,表現時代,探尋社會隱秘死角的現實主義作品。
注釋:
1.[挪威]易卜生.性格的首要性,外國現代劇作家論劇作[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175).
2.[美]羅伯特·麥基.故事[M].周鐵東譯,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12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