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 430072)
庫布里克被稱為“電影屆的天才”,不僅源于其高超的電影拍攝技術,更是因為其多變的電影風格和哲學反思無出其右。其作品無一例外地展現出了人性思想不同層面之間的掙扎和沖突,其人格結構的分層見解與榮格對于人格結構的理論分析略有相似之處。
心理學家榮格曾經就其多年的實踐研究提出了關于人格結構的哲學理論思想,他將人格分為意識、個人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三項,這三部分以金字塔的排列方式依次自上及下的進行組合。其中,意識代表著所能被個人所確實感知到的部分,個人潛意識則為個人思想層面被遺忘和壓抑的情緒和記憶,類似于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潛意識概念,而集體潛意識則跳脫出了個人思想的局限,是為一個民族乃至全人類在不斷繁衍、不斷進化的過程中所積累和保留下的共通思想,集體意識不是人擁有生命之后才產生,而是在個人主體出現之前便已經注定的,是遺傳而來的記憶和思想,通常是無法被感知到的,這樣的思想概念經常被應用于影視領域闡釋人性思想的哲學主題。
而庫布里克則熱衷于在其電影作品中塑造思想沖突的邊緣性人物,使其個人意識與集體意識發生不同程度的矛盾和沖撞,探尋個體在共體之中的生存難題,并以帶有諷刺意味的悲觀結局,展現出具有個人意識的個體在集體意識的洪淵之下的淹沒和消逝,縱觀其影視作品,其中都不免透露出宿命論的悲哀和惋惜。
庫布里克尤其喜愛塑造矛盾沖突極其強烈的個體人物,其影視作品的主角通常都面臨著自我價值定位的困境,他們處于社會價值觀念的邊緣,難以真正融入現實環境之中。如《全金屬外殼》的派爾、《洛麗塔》的亨伯特及《發條橙》的阿歷克斯,都是這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他們相對于周遭環境的格格不入并不在于他們的身份和社會地位,而是他們游離于社會主流觀念之外的思想取向,他們是“思想上的邊緣人”,因此他們所面臨著的是關于價值觀念的認同困境,對于社會主流價值的大環境來說,他們是名副其實的他者。以榮格的人格結構理論分析,這種思想沖突的產生源于個人意識與集體意識之間的沖突和碰撞,這也是影片發展的動力和推進力。在庫布里克看來,通過個人生活經歷所獲得的個人意識必然無法阻擋歷史洪流積淀下的集體意識,因此在他的電影作品之中,這些思想邊緣人物的結局無一例外都是毀滅性的。派爾最終在社會環境的逼迫下飲槍自盡,亨伯特失去了賴以為生的愛戀,而阿歷克斯則是被環境所同化為一個完美無瑕的機器,可以說他們所表現出的個人意識都已經被共體所吞沒和同化,這是庫布里克悲劇性的體現,也是他以影視畫面為工具對哲學層面的探究。
庫布里克對于每一個具有非主流思想的邊緣性人物都抱有極大的同情和關注,這一點從電影悲壯的氛圍之中便可以得知,如果說他仍然對于個人意識殘存一絲希望的話,則體現在《全金屬外殼》的小丑這一角色之上,在影片的結尾,小丑并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對于倒地哀求的少女置之不理,而是給予她悲憫的結束。但是盡管是如此殘存人性關輝的結局在整部影片之中仍然顯得十分糾結和悲哀,小丑那一槍更像是瘋狂的戰亂環境之下最后的無力抵抗。
在庫布里克的諸多影視作品之中,性愛與暴力永遠不可忽視的敘事元素。在《全金屬外殼》中槍作為隱藏線索中的重要道具,不僅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步入高潮,更是片中人物派爾思想沖突、內心掙扎的外現象征,同時也暗示了派爾最終所面臨的悲劇性的毀滅結局。而在《洛麗塔》和《發條橙》之中,不道德的性愛則成為了貫穿影片全局的主線要素不斷推動情節向前發展直至高潮和潰滅。略有不同的是,在《洛麗塔》之中亨伯特所面臨的道德困境在于自己深陷于違背倫理常規的愛戀之中,在他的內心深處也對這樣非正常的情緒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和憂慮,在影片之中這種恐慌經由夏洛特的車禍和奎爾蒂的怪誕行為被具象化了,而這種畸形的性愛和恐慌情緒恰恰就是亨伯特曾由于失敗的愛戀關系所生發而出的內心思想沖突的外現,是意識、個人潛意識及集體潛意識三層結構之間的相互沖撞的結果。而在影片《發條橙》之中,集暴力與淫蕩于一身的主人公阿歷克斯并沒有太多地受到自我內心的掙扎和壓抑,對于他這種非道德的個人意識,更多的是來自外界的壓迫和強制性改變,阿歷克斯與被現實毀滅的亨伯特不同,他所面臨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摧毀,而是基于集體而被迫接受的排異與同化,接受治愈之后的阿歷克斯已經被抹殺了不道德的個人意識,轉而成為了傳統正派的集體意識的發言人,但是庫布里克在結局所呈現給觀眾的卻并不是美好結局,反而是帶有強烈反諷和同情意味的鏡頭語言,這無疑是拋給觀眾一個難以啟齒的有關于人性的難題,那便是在道德與非道德之間人們究竟該如何界定自我與他人,人們是否能夠泯滅個人的畸形,從而實現集體道德的烏托邦呢。
縱觀庫布里克所創作的電影作品,他經常在其影片劇情之中摻雜敏感的邊緣性話題,利用性愛與暴力等非常規要素,表現人物內心思想性的矛盾沖突,賦予人物以豐富的層次感,碰觸觀眾對于人性的哲學思考的底線,直擊觀眾內心最深處。
在庫布里克的影視作品中,極具諷刺意味的悲劇性結局屢見不鮮。在其諸多作品之中所表現出的主題各不相同,但是他卻極其熱衷于使用強烈的反諷手段強化影片的主題思想,這一點在其影片《全金屬外殼》中表現得最為顯著,該影片是典型的“以暴力反暴力”,影片前半段以派爾的毀滅式自殺揭露出戰爭和軍隊對于人性的壓迫與泯滅,而后半段則聚焦于戰場上真實而殘酷的廝殺,以生與死的搏斗觸發人們對于無謂的戰爭與戰時瘋狂的民族情緒的反思,從而表達出對于戰爭與暴力的反思和懺悔。除此之外,庫布里克擅長于在影片結尾處利用悲劇性的結尾給予觀眾思想防線最后一擊,在其影視作品之中,毀滅和潰敗是他最常使用的結局范式,這種毀滅通常表現于人物內心思想層面上的崩潰,而非現實具象的摧毀,無論是《洛麗塔》中的亨伯特、《發條橙》中的阿歷克斯還是《閃靈》中的杰克都難逃這宿命式的終結,即使《全金屬外殼》的結尾之中小丑仍舊表現出了人性殘留的光輝和同情,但是這在殘破而瘋狂的戰場之上卻顯得更加無力和悲哀。毫無疑問,庫布里克是一個悲觀主義的創作者,但他卻不滿足于平淡的悲劇,他更擅長帶有反諷意味的精神毀滅,并且帶有強烈的宿命論的色彩,片中人物終將面臨殘忍的結局,就如同無法逃避命運的俄狄浦斯一般走向毀滅的深淵。而這也應證了榮格所闡述的意識、個人意識與集體意識這三者形成的冰山結構,集體潛意識作為個人意識的基石,在個體所無法感知的領域占據了人性的絕大部分領域,個人意識的生發基于集體意識的積淀,終究無法偏離其主流的價值取向,正因如此,個體的毀滅是自我的毀滅,是無法逃避的毀滅。
不容置疑的是,庫布里克憑借其作品中奇特的影視風格和深刻的哲學性社會題材,在電影領域占據了極高的藝術地位,他的創作不僅象征了單調乏味、脫離現實的舊好萊塢電影體制的衰亡,更是為后來無數的電影工作者開創了全新的藝術世界,他運用鏡頭揭露出社會與人性中的不堪與無奈,用畫面詮釋了關于人的哲學思考,他絕非僅是一個優秀的電影創作者,他更是一位在藝術與哲學之間構建橋梁的開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