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路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一
董希文出生于浙江省紹興縣河橋鎮光華溇村,百年前光華溇的居民以種田、捕魚為生,五歲以前董希文一直生活在農村,他接觸的都是貧苦農民和漁民的子弟。這些戴著氈帽、穿著破爛不堪短褲衫,終年勞累不得溫飽的農民和漁民無疑給畫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他后來的創作生涯中,一直樹立著一種樸素的為人民作畫的藝術思想。這種對貧苦人民的同情與熱愛一直深藏在董希文的心底,1939年在跟隨國立藝專遷到昆明后他經常外出采風,畫了許多云南勞動人民的速寫。在此間,董希文畫了一幅名為《收豆圖》的水粉畫。畫面上逼債的地主、農民在打場收豆的動作有挑擔的,有背筐的;還有在休息的水牛,吃蕉的肥豬等,畫面情趣盎然,這是畫家根植于農民生活、深切同情勞苦大眾的反映。抗戰勝利后,在敦煌工作的董希文與常書鴻常出去采風,創作了《苗民跳月》《春耕》《收獲》等表現土地與勞動者作品。[1]
北平和平解放后,北平藝專響應號召,申請全體學生參加京郊的土改,此時董希文作為教師參加了運動。[2]在土改運動中董希文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在土改工作中,深入生活、深切地接觸、觀察、了解廣大貧苦農民后創作了《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是董希文創作道路由樸素現實主義走向革命現實主義的重要轉折點。新中國成立后畫家的創作熱情被革命熱情激起,他在深入土改工作中,深刻體認到農民濃重的“戀土情節”。
在經歷過戰爭創傷的土地上,幾株黃色的雜草迎著春風微微搖曳,未被翻過長時間裸露在地表的土地由于太陽的暴曬呈黃褐色,空氣中彌散著陽光的氣息。剛剛被翻新過的土地上,濕潤的水汽撲面而來,黃褐色的干土和熟褐色的濕土交相輝映,散發著泥土獨特的清香。畫家將深淺不一的土地表現得豐富又有層次感,夾雜著石塊的泥土,微微翹起的土塊,土地上斜向而上的車轍印跡,被翻起的泥土中摻雜著干草根,遠處由遠到近顏色逐漸加深的山坡處理的細致明晰。剛被翻過夾帶著濕氣的松軟土地特別的呈露了畫家內心輕快的狀態,董希文在土改時期與同時期表現農民與地主對抗性畫面的畫家不同,他作品呈現的是勞動者積極樂觀勞作的狀態。畫家以土地翻新意喻著新中國渡過苦難,迎來新生活。在畫家筆下這片土地是具有亙古不滅的生命力,動人心魄的力量感,它不僅承載著農民的全部希望,更承載著畫家對新中國的冀望。
畫面中一群農民熱火朝天的在田間勞作,勤勞淳樸的婦女、充滿睿智的老農、文質彬彬的年輕干部、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拉著犁向前走,后面扶犁的男青年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把式,憨厚、純樸,粗壯有力的雙手緊緊地握著犁車的扶手。左后方有三個肩扛鋤頭準備下地勞動的農民,其中一人手高高揚起,似在招呼著后邊的伙計們加快腳步。送飯的大爺和婦女給畫面增添了生氣,使得整個畫“活”了起來。在兩個送飯人中間還有兩人,他們之間有一個互動的關系。婦女肩上扛著播種用的耬,右邊戴草帽的男人急忙伸出雙手,想要接過這個耬。畫面最右邊有兩個扛著工具邊走邊聊的農民,正緩緩走入畫中。董希文把農民之間的互動描繪得細膩動人。拉犁老農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輕松愉悅的微笑正與伸手比畫著什么的年輕干部交流著,一旁的中年婦女微微側頭傾聽、小女孩更是滿臉希冀地聆聽著他們談話。他們形成兩兩相對的親密關系,傳達出了親密無間的互助合作精神。背著耬的婦女和伸出雙手想要接過耬的中年男子之間是一種情感的傳遞,傳遞了農民之間質樸純真的情感,他們互相信任、攜手合作共同創造美好生活。
二
在董希文的作品中曾多次以翻土耕地為創作主題,《春到西藏》和《千年土地翻了身》中都曾出現過翻地的身影。《春到西藏》是1954年董希文去四川康藏慰問駐地軍隊回來后所作。《春到西藏》中杏花、天空和土地是關系作品全局的,董希文花了很大的力氣來處理三者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天空和土地寄托了畫家獨特的形象思維,是他在造型和設色上經過反復推敲,一遍又一遍修改出來的。[3]畫家將這廣袤的土地以籬笆和公路為邊界區分為三個部分,前景干燥貧瘠的沙石地上身著藏服的五位藏族婦女手拿鐵鍬正在勞動。中景的土地畫家投入極大精力,波光粼粼青綠色的水洼,黃綠色的草皮、白色的石灰石、黃褐色的土地,狹長的青綠色帶豐富了土地的層次,層層遞進打開了畫面的空間感。右邊的杏樹下,一藏民扶犁,兩頭牛拉犁正在翻地。后景之字形的公路將觀者的視線瞬間帶到雪山和碧藍的天空,但在雪山與公路之間還有一片開闊的土地,帶著青翠的綠意。董希文把這藏區的土地處理的真實而又自然,整片土地連綿不斷,由左向右,由前向后有序地被延伸開,后景的雪山有著“咫尺千里”的效果,貧瘠的土地春意盎然。畫家在作品中以西藏春天的到來意喻康藏公路的成功建筑給西藏人民帶來了“春天”,從而歌頌社會主義偉大建設。畫家巧妙地構思這樣一幅風景畫,來表達他對祖國山河地新的現實感。與其他畫家直接描繪康藏公路修筑施工狀況不一樣,董希文著力描寫了幾個正在耕地的婦女,他們關注著遠處駛來的汽車,在公路上幾個藏民迫不及待地跑著去迎接汽車,畫家通過對藏民精神面貌地表現,使新中國建設成就在藝術上獲得了新的表現形式。
1961年中國美術家協會在西藏民主改革之后,組織畫家進藏寫生,主要任務是歌頌翻身農奴,歡聲笑語,真正成了主人的新社會的氣象。據董希文回憶在進入西藏后,其內心有著無限的感觸,對西藏人民的同情,西藏翻天覆地變化的激動,是他創作的原動力,這樣激昂的心情亦體現在其作品中。[4]
蒼茫巍峨的雪山下,大片肥沃的土地連綿不斷,由近及遠,色彩豐富多變。前景褐中帶黃的土地,一道道犁過的黑色溝壑,牦牛腳下黃褐色的草地,中景夾帶著橘色、紅棕色色帶的青紫色土地。前景中大塊狀的黑土地,蘊藉著無限的能量,畫家以豪邁的筆法,將土地自然舒展的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可謂揮灑點染,用筆揮放自如。這樣以粗放的筆法刻畫西藏的土地與《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之中土地細致周到的藝術表現手法有著明顯的區別。此時畫家對西藏有著熱烈的激情,他感同身受的為西藏人民高亢的歌頌、由衷的歡呼、慶賀。他將自身從心底迸發出的激情轉化為大刀闊斧的用筆、酣暢潑辣的筆觸。創作《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時畫家尚處于探索階段,情感的表達較為含蓄,體現在作品中便是畫面的刻畫較為緊致。但《千年土地翻了身》并不是一味地“粗放”,而是粗中有細。遼闊的土地上,兩頭昂揚的牦牛闊步向前拉著犁耙,跟在后邊扶犁的藏族婦女滿臉歡喜,其后的解放軍以同樣的姿勢扶著犁跟在兩頭耗牛的后面,軍民合作共同建設西藏。三五成群的藏民和解放軍正熱火朝天地勞作,遠處平坦的土地上兩臺紅色的拖拉機正在運作。一陣微風從畫面左邊吹來,牦牛腳下的荒草向后浮動,牦牛身上濃厚的毛亦微微向后飄揚,扶犁的藏族婦女身上的衣裙和系在腰間的衣袖向后飛揚,畫家給整個畫面一個向后走的趨勢,增添了作品的動感,同時給畫面注入了解放的“春風”。
承載了千年的壓迫與痛苦的土地翻了身,這不僅是土地翻了身,更是千年的農奴翻了身。董希文以土地意喻受壓迫千年的西藏農奴與《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以土地的解凍意喻農民的解放有一定的異曲同工之處,新舊交替,擺脫了舊的制度與習俗,迎來了新生。但與《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中樸素、淳樸的情感相比較《千年土地翻了身》更多了一份意氣風發的意蘊。與同時期一些油畫家喜歡蘇聯灰色調不同,董希文更喜歡純粹的色調,但作品中應有的歷史感、恒久感并沒有因此而消失。《千年土地翻了身》中純粹的橘、青、藍、紫、黑,鮮亮的奪目。畫面上穿著水紅色上衣的藏族婦女滿臉喜氣,連牦牛的眼里都帶著喜意,其中紅棕色的牦牛嘴角微上揚,臉上呈現出奇異的笑意。耗牛脖子上掛的鈴鐺隨風飄蕩,仿佛能聽到鈴鐺發出的清脆悅耳的聲音,這應當是畫家心中發出的“梵音”。
三
董希文一直對土地與勞動人民保持著熱愛,他透過農民與土地傳遞自己對新中國的情感體認。《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是畫家對新中國獲得新生的祝賀和鼓舞;《春到西藏》是畫家對川藏鐵路建設的頌揚;《千年土地翻了身》是畫家為西藏和平解放,人民當家做主發出的喝彩。三幅作品中畫家無一例外地描繪翻新土地的場景,“翻新”及意味著“重新開始”。
土改時期的董希文深入體察生活,真實而又生動地描繪新解放區農民意氣風發的狀態,農民第一次在自由的土地上勞動耕作,戰爭創傷的痕跡還未撫平,他們便迫不及待地迎接新生活。這一階段董希文對現實的體察達到了一定深度,他深入到農村中,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農民聯系在一起,獲得了生活和斗爭的經驗。此外,土地是董希文精心構思的對象,土地是與農民鏈接在一起的,農民與土地的狀態在他筆下是具有生命力的,這是畫家融合了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情感體驗所賦予土地的能量。《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是畫家生活感受與思想情緒達到一致而迸發出的火花,他表現出新的社會進程中人與人之間新的關系,人與社會新的關系。《春到西藏》畫家將公路、土地、汽車、美麗的西藏風景與人民愉悅的精神狀態相結合,產生了歌頌社會主義偉大建設的作用。《千年土地翻了身》是董希文基于對現實的深刻體認而創作的,延續了《新解放區的生產自救》中以翻地為契機表達對“新生”的歡欣振奮,傳達了農民與土地之間休戚與共的情感。三幅作品畫家看似是在描繪翻新土地,實則是通過對祖國土地、景色和根植于土地人民的描繪來歌頌新中國的革命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