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懿 余 笑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浙江寧波 315300)
列錦是漢語特有的修辭手法,詩句全用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組成,經過排列組合,構成一幅生動圖像,寫景抒情,敘事抒懷。列錦最早出現在古典詩歌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說、散文、對聯中也有所應用。列錦是漢語的獨有現象,和其意合性質緊密相連,而英語是形合語言,因此如何在譯本中傳達列錦的內涵,同時又尊重英語的行文習慣,非常值得研究。本文從歸化異化視角出發,探討譯者在翻譯列錦時采用的翻譯策略,思考文化背景差異對列錦翻譯策略的影響。
譚永祥(1983)[1]在《修辭新格》中第一次明確定義列錦,他指出“古典詩歌作品里,有一種頗為奇特的句式,即以名詞或用以名詞為中心的定名結構組成,里面沒有形容詞謂語,卻能寫景抒情;沒有動詞謂語,卻能敘事述懷。這種語言現象不是語法所能解釋得了的,它是一種修辭手法,我們把它叫作‘列錦’”。唐詩中列錦出現頻率很高,吳禮權(2010,2012)[2.3]回顧了列錦在初唐和中唐時期的發展演進,總結了列錦的形式和類別。周方珠(2009)[4]和朱攀(2012)[5]對比探討元曲列錦翻譯中的留白譯法,他們指出列錦詞約意豐,采用留白譯法能更好地再現列錦和其修辭效果。盧丹暉(2018)[6]以生態翻譯學理論為基礎探討了列錦英譯策略的可行性和操作性,認為在元曲列錦英譯中,譯者應該發揮主體性作用,傳遞原文的交際意圖。前人的研究大多針對元曲中的列錦展開,其實列錦在唐詩中的出現頻率更高,更具有研究價值,因此本文從歸化異化視角出發,收集《全唐詩》中的列錦,結合許淵沖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譯本,分析探討唐詩中列錦詩句的英譯策略。
歸化異化可以追溯至德國施萊爾馬赫,他指出翻譯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譯者盡量不打擾作者,讓讀者向作者靠攏;另一種是譯者盡量不打擾讀者,讓作者向讀者靠攏。美國翻譯理論學家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1995)[7]吸收了施萊爾馬赫的觀點,提出歸化異化兩種翻譯策略。他認為歸化是把源語本土化,用目的語讀者慣用的表達方式傳遞原文的內容,譯者向讀者靠攏。異化是遷就外來語的語言特點,在翻譯過程中保留源語的語言特點,文化背景等,展現異國情調,譯者向作者靠攏。
詩歌是用高度凝練的語言表達作者的感情,詩歌的產生和詩人所處的文化背景和環境密切相關,因此翻譯中,語言和文化差異使得詩歌翻譯極具挑戰性。翻譯時,為了方便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和理解,譯者會采用歸化,用目的語國家類似的文化和慣用的語言翻譯源語,傳達原文內容。對于那些想要保留源語語言文化,讓目的語讀者感受異國風格的譯者,他們會采用異化,保留源語特點和文化背景,留給目的語讀者思考和想象的空間,促進文化溝通和交流。
在翻譯唐詩中的列錦時,源語譯者傾向于采用歸化策略來再現原文的內涵和意境,翻譯時常常采用句式重組的手段,這是因為英語屬于形合語言,英語句子強調主謂賓結構的完整性,根據列錦的內涵重組英語句子更符合英語的行文習慣。句式重組又包括兩種情況:一、主體再現;二、情景再現。
列錦詩句由名詞和由名詞為中心的名詞性詞組組成,翻譯時譯者增添人稱代詞,指稱詩人,明確了觀察主體,同時又增加感官動詞作謂語,可以直接傳達詩人所見所聞,表達詩人內心的感情,讓英文讀者更易理解原文內涵。
例1: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酬程延秋夜即事見贈》(韓翃)
I see a lone wild-goose crossing the River of Stars.
And I hear, on stone in the night, thousands of washing mallets.(許淵沖譯)
這是一首酬贈詩,詩人閑居無職,寫詩贈與友人。此詩描寫了秋夜清遠疏淡的景色,抒發心事未了的惆悵,表達了詩人與友人的真摯情誼。詩句描繪一只孤雁劃過寂寥秋夜的天空,向銀河飛去,家家戶戶傳來了搗衣的砧聲。詩歌借詩人所見所聞表達了當時詩人心境的孤凄,而家家戶戶的搗衣聲更襯托出其心境的凄涼。譯者在英譯時為凸顯出這一點,給譯文增添了主語,又增添了謂語動詞see和hear,點明是詩人所見所聞,使得譯文在行文措辭上符合英語的表達習慣,還使得英文讀者能夠想象到詩人身處的環境,更能感受到詩人當時孤寂的心情。
列錦是意象的排列組合,需要讀者去尋求各個意象之間的聯系,運用想象力把意象組合串聯形成一幅圖畫。翻譯列錦時,譯者結合對原詩的理解,重組各個意象,營造詩句畫面和氛圍,呈現給英文讀者。
例2: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
As the moon set left over thatched inn, the cock crows;
Footprints are left on wood bridge paved with frost.(許淵沖譯)
詩人離開長安赴襄陽投奔徐商,經過商山時有感而賦此詩,詩中描寫旅途中凄清寒冷的早行景色。這兩句詩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詩句中沒有用到一個“早”字,通過“雞聲”“人跡”“板橋”“霜”,描繪初春山區早間景色和人們早起動身出發的情形,以靜寫動,細膩含蓄。前半句描寫遠景,從聽覺描寫雞聲嘹亮開始,然后引領讀者注意到茅草店還沐浴著曉月的余暉;后半句描寫近景,細致入微地描繪木板橋上行人的足跡依稀可見,橋上還覆蓋著早春的寒霜,點明出發時間之早。譯者把列錦中的各個元素進行重組,重新排序。公雞打鳴處理成為上半句的主干內容,“茅店”和“月”用as引導的狀語從句整合在一起;下半句中,行人足跡留在木板橋上成為下半句的主干內容,“板橋”和介詞on連用作句子的狀語,同時用paved with frost作為后置定語,修飾說明橋的狀態。句式重組后譯者仿佛在讀者面前展現了一幅幅生動的畫面:讀者聽到公雞打鳴,暗示時間是清晨,遠望可以看見沐浴在月光中的旅店;近看讀者能看到行人留在木板橋上的足跡,還可以注意到橋面上有一層薄薄的霜,清早出行的清冷孤單很自然地躍然紙上。
在翻譯唐詩中的列錦時,目的語譯者往往傾向采用異化策略傳達原文的內涵和意境,引領讀者去理解、領略詩句傳達的信息和含義,尤其是在翻譯背景信息,如人物出身、生活地點和風景時,異化策略較為多見。在表達這些信息時,對句子結構要求不高,目的語讀者僅從詞匯層面也能夠把握主要含義,使用句子表達反而顯得累贅,因此譯者在翻譯時多采用直譯手段,直接再現原文信息。
例3:萬里橋南宅,百花潭北莊。(杜甫《懷錦水居止二首》之二)
A cottage south of the Thousand League Bridge,
an estate north of Hundred Flowers Pool.(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譯)
詩人杜甫全家離開位于四川成都的浣花溪草堂,隨后蜀中大亂,難以回家,他因思念草堂而寫此詩紀念。這兩句詩位于第二首詩開頭,詩句中的“宅”和“莊”都指代浣花溪草堂。兩句詩清晰明了地交代了草堂的地理位置:萬里橋南邊,百花潭北邊。譯者在翻譯時采用直譯,將“宅”“莊”分別直譯為“cottage”“estate”,“萬里橋”和“百花潭”兩個地點直譯為“Thousand League Bridge”和“Hundred Flowers Pool”,再加上具體的方位名詞“south”,“north”修飾前面名詞,直觀明白,目的語讀者也能明確把握句中信息。
例4:青熒陵陂麥,窈窕桃李花。(杜甫《喜晴》)
Green sparkling, the wheat on the mound slopes,
demure, the blossoms of peach and plum.(宇文所安譯)
這首詩描寫雨后初晴景色,抒發詩人情懷,感傷亂世。詩句描寫雨后田野高坡上青碧色的麥子像美麗動人的桃花梨花一樣惹人喜愛,表達詩人看到這些景色時內心的欣喜。譯者在翻譯時運用異化策略,逐個詞群翻譯。譯文中的Green sparkling和demure對應原文的“青熒”和“窈窕”,分別描繪雨后麥子閃爍著綠色的光澤和桃花李花的嫻靜端莊,兩組形容詞后是對應的名詞詞組,讀者很容易從二者的緊密關系里注意到前面形容詞對后面名詞的修飾作用,如果增添謂語動詞,反而會使得譯文顯得啰唆冗余。
例5:松柏邛山路,風花白帝城。(杜甫《熟食日示宗文宗武》)
Cypress and pine, the roads on Beimang,
breeze and blossoms, White Emperor Castle.(宇文所安譯)
詩人在清明節前一天寫詩給自己的兩個兒子宗文宗武,教導他們不要忘記家鄉。詩句描寫詩人在夔州白帝城踏青游玩時,看見周邊繁花似錦,不禁想起故鄉北邙山上茂盛的松柏,想到自己不能回去祭拜先祖,心中傷感萬分。上半句寫詩人思念故鄉山上的松樹和柏樹,下半句寫詩人身在白帝城,感受微風習習,看見鮮花朵朵,兩者形成對比,更加突出悲傷氛圍。譯者在翻譯時保留列錦的特色,逐個翻譯漢語名詞,“Cypress and pine”和“breeze and blossoms”對應原文中的“松柏”和“風花”,后面的“roads”和“Castle”均是對地名的直譯。目的語讀者可以從兩組名詞的緊密組合中注意到詩人所描繪的景色,同時譯文對仗工整,朗朗上口。
本文研究發現,不同文化背景譯者在翻譯列錦時有明顯的傾向,源語譯者常運用歸化策略,進行句式重組或引入主體,再現原詩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目的語譯者則傾向使用異化策略,常采用直譯手段,體現了列錦的特點,也再現了詩歌言簡意賅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