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中的傳播及倫理問題研究

（中國傳媒大學 100024）

從口述史的誕生到今天不過短短半個多世紀，但是這種研究方法已經在人文社科領域開始發揮著重要作用。

一、口述史的特點

傳統的研究歷史的方法，是只能通過眼睛觀察，不能通過耳朵感受的歷史。口述歷史則不一樣，它是一個人的生平經歷和感性世界的真實體現，同時，也是對時代、對歷史的生動反映。口述史的目的，就是通過受訪者的口述，完成對其歷史記憶的采集，從而重建他的經歷，并且透過個人的人生經歷，來了解歷史事件更或，了解那個時代。

口述史最大的特點在于其呈現的歷史是經過受訪者本人的主觀加工的，雖然仍然有關于公共事件，但是融入了個人的體會，加之年代的作用，所以考慮到真實性及可信度，并不能嚴謹地將之認定為歷史。但同時應該注意到的是，個人記憶中是包含著非常豐富的信息的，關乎這一個人的生活與情感、心理與表達，也廣義上的人文資源。如果能夠搜尋、采集、記錄、整理并分析到足夠多的受訪者，不僅能夠完成對歷史事件全方位的還原，還能夠通過他們的心理狀況、表述方式等獲取到更多有價值的數據，從而為人類的自我認知及其他類似的研究積累到非常珍貴的資源。

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對于受訪者的選擇。早期的口述史中，常常選取所謂的重要人物，關注他們的生平。這種精英化的歷史觀念在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深入人心，只有為歷史做出過突出貢獻，或者主導了重大歷史事件的人才有資格被歷史記錄。但是基于上文對口述史的理解，我們可以認識到，不只是名人、要人的記憶值得收藏，普通個體的記憶和經歷也同樣有采集和收藏的價值。

進而，對于可能出現的錯誤和謊言，不必去探尋真相，也不必遮掩，這種行為本身也是人性的反應，可以從主觀上對事情的回憶和客觀存在的差異中，分析探尋其心理活動。所以，對于口述史來講，在處理訪談文本時，最重要的原則是保持其記錄與陳述的原始狀態，采訪者不能操刀對其進行重構、邏輯組織，甚至訂正錯誤。

二、口述史中的傳播問題

口述史獲取信息的方式決定了這門學科與傳播學的聯系必然直接并且緊密。下面選取口述史完成過程中幾個典型的、與傳播學密切相關的環節進行探討。

（一）采訪

采訪是新聞傳播的四大實務課之一，也是口述史中的最基礎的重要工作。新聞采訪中，可能會面臨采訪對象不配合、話題敏感不便作答等問題，需要一些關于技巧的培訓，口述史的采訪工作中同樣會面臨重重困難，也需要采訪者有意識地進行控制。

首先面臨的問題可能是選定的采訪對象不愿意接受采訪。不愿意接受采訪的原因有很多，比較常見的有認為采訪自己沒有價值，自己并不是大人物；不愿意對陌生人回憶人生經歷，尤其是當這種經歷是痛苦的；不理解口述史的意義，不清楚會被用于何種途徑。此時，就需要采訪者做好勸服的工作。不僅要做好口述史意義的講解，說明具體的使用情況，也要以誠懇的態度取得受訪者的信任。良好的信任關系是完成一個好的采訪的基礎，也包括事先向受訪者說明風險。一段口述史向全社會公布之后，引起的后果是難以預料的，也有可能會給受訪者帶來議論和壓力，采訪者不能為了想要取得資料在此事上對受訪者有所隱瞞。

其次，口述史采訪不同于一般采訪的是，口述史的采訪內容很可能是更深層次的，甚至有可能是內心的隱秘。因此，需要采訪者與受訪這之間建立起“陌生的交心人”關系。這在實際操作層面是有可能的。生活經歷也告訴我們，在面對完全陌生的人，比如旅途中結識的人時，相比普通朋友，人們反而更有可能吐露自己的內心。為了達成走進受訪者內心的目的，采訪者需要具備良好的溝通能力，這不僅表現在采訪者應該是一個好的提問者，還要表現在采訪者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因為口述史特殊的采訪性質，采訪者更需注意不要以自己的立場對受訪者進行引導，而是要等待受訪者表達出其最真實的感受。采訪者能夠認真地傾聽，才能讓受訪者感覺到充分的期待和尊重，才有可能報之以同樣的熱情，去回憶自己的經歷。

同新聞采訪一樣的是，口述史的采訪也需要準備提綱，但不能任由提綱引領整個采訪過程。采訪者需要有自己的判斷，有能夠追蹤線索的能力，在恰當的時候，及時地調整提綱，提出新的問題，跟進線索，獲取最有效的信息。口述史的采訪應當是半開放式的，采訪者要足夠開放，要有敏銳的觸覺，要有善于傾聽的耳朵，要有和善的態度，要有鼓勵的舉動，要能夠取得受訪者的信任并且具備足夠的視野，來引導整個采訪的走向。采訪的質量高低直接影響著整個口述史制作的情況，需要加以重視。

（二）譯碼

上文說到了采訪者可能面臨的問題及需要具備的素質，這在傳播學領域中屬于人際傳播的范疇。除此之外，口述史還涉及到自我傳播，即受訪者的自我表達。在這一環節，同樣有可能困難重重。

自我傳播是由體內的多個系統協調運作完成的，既包括信息的接受系統，也包括處理系統和輸出系統。每個人的自我傳播機制運轉的情況都是不一樣的，即便是擁有相同的人生經歷，經由不同的人表述出來也會有比較大的差別。在這一部分，有可能面臨的問題有對生活缺乏觀察和思考，雖然有經歷但是沒有記憶，自然也無法完成表述；記憶內容紛亂龐雜，沒有梳理，表述結果也是一片混亂，沒有邏輯；表述太過感性，缺乏理性思維，不能為構建公共歷史提供參考。

沒有列舉的情況還有很多，所有上述情況都要求采訪者在這一階段的工作中，有良好的處理信息的能力，換言之，譯碼能力。采訪者要能夠從紛雜的敘述中抓到要點進行理解，以獲取更多的信息。這就需要采訪者在采訪前做好充足的準備。在正式采訪開始之前，要做好資料的搜集工作，對于采訪想要知道的歷史時期和事件，盡可能多的掌握信息，在受訪者的記憶出現遺忘、錯誤的時候，能夠及時做出判斷并進行提醒，從而留下比較可靠的歷史信息。針對比較久遠的記憶，增加細節話題也是一個比較行之有效的辦法，有可能喚醒受訪者的記憶。

口述史的采訪過程中還有一個比較棘手的問題即對謊言的處理。首先，應與受訪者進行溝通，說明采訪的用途和意義，表達希望得到提供真實信息的意愿。其次，在遇到信息有可能不真實或不確切的時候，先不要預設是受訪者有意說謊，可以通過重復對話的方式，進行求證。大多有問題的回答能夠在反復多次的提問中暴露出來。但是這里所說的反復提問，并不是只同樣的問題用同樣的方式問很多次，這很容易激起受訪者的心理抗拒意識，在試圖重復提問的時候要注意措辭與角度的變換，這樣才能有效引發受訪者的反思而不是不配合。在注意了以上技巧但得到的回答還是極有可能是不真實的情況下，為了保證與受訪者建立的采訪關系不被破壞，爭辯甚至爭吵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有可能會激怒受訪者使其拒絕溝通，這時候采訪者能做的是留下此處存疑的標簽。具體做法可以是適當舉出相反的例子，還可以通過提高音量表現自己的懷疑以提醒受訪者認真思考，如果都沒有效果，可以選擇沉默一段時間。這些存疑標簽一方面是給予受訪者的回應，一方面也能夠對后續使用資料的人進行提醒，說明這里可能存在問題，使用時需要謹慎處理。

（三）傳播

這里所說的傳播，指的是口述史的傳播形式。不同的傳播形式面臨著不同的問題，常見的傳播形式有書籍傳播，錄音帶、光碟傳播，電影傳播，展覽傳播等，網絡及新媒體的高速發展又為口述史的傳播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下面以常見的傳播形式為例進行探討——書籍傳播。書籍傳播中面臨的突出問題即媒介轉換帶來的問題。口述史的訪談是口語層面的，而書籍的傳播是文字層面的，在這種轉換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信息的缺漏和損耗，甚至有可能出現誤傳等情況。口語的表達是豐富的，除了口頭的敘述之外，人們還可以從語調語速、面部表情、身體語言中獲取更多有溫度的信息，但是一旦轉成文字，這些信息就都被丟失了。

早期的口述史書籍中，這個問題表現得更加突出。如《李宗仁回憶錄》，雖然號稱是唐德剛整理了李宗仁的口述撰寫而成，但是在撰寫的過程中，唐德剛卻根據自己的見解對史料進行增減，并且改變了李宗仁的口語習慣，這樣完成的書可以說是一部歷史書籍，但是卻不可以稱之為一部口述歷史書籍。一位好的編輯對于語言的韻律感，遣詞造句間的美感，段落之間的邏輯感是有著比較高的追求和標準的，但是在整理口述史的材料時，要盡量摒棄這種習慣，要更多地接受“原汁原味”。當撰稿人根據自己的邏輯對受訪者的語言進行打亂、提取、整理和輸出時，其作為口述史最基本的價值，對個人特性的表現，就已經喪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行成文稿的時候對受訪者表述加以整理，不僅僅可能是編輯人員的習慣，還很有可能是受訪者自己的要求。傳統上認為書籍上應有書面的表達方式，不應該有口語的不通順，一些沒有意義的習慣用于，或者是不甚講究的遣詞造句。應該認識到的是，正是這些不夠嚴謹造成了口語的生動，才提供了透過語言去觀察一個人的可能，如果修改成千篇一律的書面用語，躍然紙上的形象就不復存在了。在口述史的文稿上，要對這種不完美報以最大的寬容和欣賞。

另外還有一個突出的問題，即口述史的采訪過程是一個溝通與交流的過程，受訪者與采訪者在建立起良好的往來之后，可能會出現“半句跳躍”現象。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聊天一樣，話說到一半，感覺對方已經領悟到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心照不宣，不再講了。如何將這種心照不宣所隱藏的未竟之言帶給文字的閱讀者，是很大的難題。如果真實地展示受訪者的表述，那么因為讀者沒有參與訪談的過程，這種表述在他們看來很有可能是支離破碎的；如果將采訪者的理解加入進去，在采訪者與受訪者的理解并不一致的情況下，則有對讀者造成誤導的可能性。

三、口述史中的倫理問題

口述史中值得注意的倫理問題很多，主要有知情同意、隱私與保密、在委托服務中對于口述者的保護等，下面主要探討口述史中的隱私處理問題。

口述史是以采集個人記憶為完成途徑的，這與個人隱私有著天然的沖突。在我國，個人的隱私保護意識還沒有很強，但是在口述史的工作進行中，哪怕沒有受到受訪者關于透露隱私信息的抗拒、關于使用隱私信息的提醒，工作人員自己的內心也應有較高的道德標準。打著為公眾利益的旗號，漫無邊際地探尋個人的隱私顯然不是正確的作為。口述史工作人員的工作性質與心理醫生等職業不同，心理醫生知道病患的隱私是為了幫助其克服精神折磨，這種隱私出于職業的要求并不會被泄露出去；口述史探尋的一切則是以公開為目的的。所以口述史的采訪人員及之后對口述人的表述進行整理的人員都應秉持著對口述人的愛護，時刻以善意提醒自己，在沒有明確標準的情況下，用人性和道德觀念約束自己的求知欲。為了徹底地解決這一問題，學界或行業內盡快制定出一份細致的行業自律守則是有必要的。

當下普遍采用的可行性做法是事先與口述人進行協商，并做出必要的聲明，包括談話將進行到何種程度、將用于何種用途等。大多數團隊也會事先與口述人簽訂好法律授權書。同時，簽訂法律授權書還會解決其他的問題，如約定好著作權的歸屬。口述人有權利要求長期封存自己的訪談資料，如去世前不可以公開等，這些正當要求都應得到支持。當然，采訪者可以通過良好的溝通技巧使受訪者放下心防，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