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作伴好還鄉

阿成

1

因躲避新冠肺炎的浸染，灑家儼然一位客居的隱士，在海南的群山之中差不多滯留了三四個月。眼下恰是陽春三月，有道是“青春作伴好還鄉”。即于解除封閉后，老夫老婦一塊兒駕車返鄉。

從海島回東北故鄉的途中，伴著疫情漸衰的好消息，想到了杜甫的那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詩，“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說來，杜甫先生的家國情懷，終究是一個文士的終極操守吧，又如此地契合我之心境，無論如何給我這個歸鄉之人平添了幾分喜色。

2

在細雨和風中，大駁船載著車子過瓊州海峽。此時夜色正濃，風聲、濤聲、雨聲，聲聲入耳矣。如此過海還鄉的經歷，總是一番別樣的感受吧。登岸后，幾近深夜，便臨近下榻一家幾乎無客的賓館。過去，這個去海島過冬的“候鳥們”的“前驛”，從來是人滿為患的，嗚呼，今非昔時啊。

翌日晨，“老人車”將行駛千余公里，掠過惠州醉人的蔥蘢春景，便是安徽境地了。這一路上，百年不遇，第一次親眼所見，高速公路上從“老人車”邊呼嘯而過的，大多是快遞專業的大卡車。于茲之下，忽焉覺得自己可笑。前幾日，在網上買的炊具，因少了一枚螺絲，竟煞有介事地要求廠家補寄。然而，想不到即便是小若蚊蠅的螺絲，也是由這樣的大卡車千里迢迢，且風塵仆仆地送到我之手中。唉，我可真是庸俗得無聊呵。

3

走一路，看一路。這從南到北，幾乎所有的賓館、飯店都已經重新開張營業了。宜人的春光之下，街上的行人也漸次地多了起來。于是想到了古人約朋友出游帖中的一句，“大好春光，何不一游”？雖說灑家歸鄉心切，但負此春色豈不是罪過？還是應當款款而行，慢慢旅游一番才好，也好對這特殊的春天留下一段別樣的記憶，亦不枉這繞行近五千公里歸鄉路的辛勞。

4

驅車到池州，夜色已闌珊。車行十字路口，遂按照那尊“牧童”的雕像所指，去了那家古色古香園林式的民宿。這是一家純粹古典風格的建筑，呀，門楣上懸掛的竟是大詩人艾青題寫的匾額，“杏花村古井文化園”。或是本人忝列文士之故，看到這樣的匾額不由得升出一種回家的親切來。哦，這春風春雨令人沉醉的夜晚啊。

不出我之所料，民宅雖好，僅我們兩個客人。奈何，奈何。此刻天下正播著涼涼的夜雨，那位干練的女管家十分的熱情，特意免費為我和內人煮了水餃作為消夜。這如此春風拂面的感受，怕是疫情期間特別的待遇吧。

次日去游“杏花村”。也想到順便再買一砵“杏花酒”，好體驗一番當年杜牧飲酒的雅興。便利店的女服務員卻告訴我說，黃公酒才是杏花酒的正宗本源。哦，遂討來一品。哦，想不到這黃公酒是很烈的。女孩笑而不答。我便轉開話題問，門外開的是杏花嗎？她燦爛地笑了，說，那是桃花。杏花已經謝了。這才知道杏花盛開時正是疫情期間，公園里了無一人。嗚呼哀哉，這一園寂寞的杏花怎一個愁字了得？

5

車子繼續前行。

其實這一路，遭遇了許多風情萬種的好景色。唐代詩人李白就曾在十年期間五次來到這里。古時山高路更險，自然是走水路方便了。戲言一句，灑家庶幾也是重走一次當年李白先生的秋浦河之路了。只因這一路碧水險山，奇峰怪嶺牽連不斷，匆匆然兮目不暇接，故而難以一一名狀。只是，李白先生雖多次來此，然而留下的詩句卻彌漫著淡淡的無奈與惆悵，“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正西望長安，下見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憶儂不。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

是啊，我之虛言重走的路上，同樣是人跡寥寥。暗想，灑家這番心情與詩仙是何等的相似……

6

途中忽焉發現一處“百丈崖”的豎匾。借問路人，答曰，很好看的。便開車進去。只是這一處好景依然等閑，偌大的景區照例是空寂無人。

“很好看的”百丈崖的確是一處絕佳的風景。拾階而上，處處有仙景迎候，奇花異草，怪石古樹，連同在轟然下落中噴珠吐玉的山水河，斯境斯人，一時間讓心中的煩惱與俗氣，蕩然無存。

下崖時，見湍急的山澗旁有一老哥正在清洗新采的草藥，便問其故。答曰，菖蒲。又說，沖水喝，可敗火。我便索來一株，也好去去我這位遠客的心火。

正所謂“日高人渴漫思茶”。偶見山路邊有賣茶的豎匾。遇見便是緣分。何況本人還是一位嗜茶之人。遂去了就近的那戶茶農家。到了，方知這戶人家仍在堅持古法制茶。附近的茶農亦將在山里采來的野茶賣到這里。三三兩兩過來的茶農個個善氣迎人，敬煙，聊天兒，問客從哪里來？又詢問那里的疫情如何？都嘆，唉，真是愁死個人了……

新茶好，有一種俗人難遇的山野清香，輕輕一嗅，猶如仙氣入懷，讓人心清氣爽。而茶價竟是城里茶商的三分之一。無論如何要品上一盅。一時沖茶無杯，主婦說，我送你一個杯子吧。這是一位面龐紅潤、身體健壯、一臉厚道的中年婦女，言談舉止毫無商家的算計。遂用燒沸的山泉水沖上一杯新制作的野茶。咂上一口，天，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恰好晌午，我便詢問附近哪里有飯店？我們吃碗面好趕路。主婦說，嗨，我給你們煮碗面。方便得很。很快，兩大碗香噴噴的肉絲春筍面端了上來。二位遠客在這陌上人家浴著鄉野村婦的淳樸、善良，兼翠嵐煙雨的陪伴，如此超凡的享受實在是難得的造化呀。

吃過之后，藹聲問“二維碼”？農婦笑說，嗨，不要錢的。灑家仰望遠山，不勝感慨起來。

7

這一站到屯溪。照例下榻在一家民宿。這是一家古徽州風格的園林式庭院。飄著霏霏細雨的園子里，迎春、臘梅、櫻花、杜鵑、桃花爭相綻放，更兼池塘錦魚、啾啾俊鳥的陪襯，讓個中的樓臺亭閣、假山湖水生色不少。不過，橫看豎看，這家民宿雖不失古色古香的韻致，細細觀賞，倒也不失現代風格的表達，可謂是處處不在，想來這里的設計師或是一位年輕人也未可知。

到屯溪，逛黎陽老街恐怕是外鄉人的首選。傳說中，先前屯溪的黎陽老街，百年而來經風沐雨，已然是一片破爛不堪的村寨，舊照片里，陋巷亂巷，且躁且煩，不忍卒觀。想不到，眼前的黎陽老街居然如此的現代，如此的繁華，又于暖暖迷人的古風之中如此的時尚。觸景生情，方知道中國在變，時代在變，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在踏踏實實地往前走，追索一代人又一代人憧憬中的美夢。是啊，這些不知姓氏名誰的新一代建筑師們，無疑也是遍布神州大地上神一般的丹青高手啊。這就難怪這家民宿名為“喜新戀舊”了。

旅游與美食儼然形影不離的孿生兄弟。據說，黎陽老街的臭鱖魚最好，豈能等閑？我亦發現，在這一家餐廳里就餐的客人漸次地多了。唯為疫情故，客人彼此還是保持著相當的間距。這一新生的禮貌怕是只有在這特殊時期才顯得那樣得有素質，有修養，暖暖的，很貼心。

名不虛傳，這兒的臭鱖魚果然色香味俱佳。只是價錢有點小貴，好在僅此一次。一個素菜，一瓶啤酒，兩碗白米飯，二人世界，足矣。款款享用中，窗外妖冶櫻花正在怒放。

選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