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書德
農歷四月底,從太原回連云港,人和蓬勃的春意一起奔跑在隴海鐵路線上,車窗外沿途潔白澎湃的洋槐花浪碎銀般地沿丘陵溝壑肆意流淌,不禁忙于用手機搶時間抓拍,可定格在屏幕里的卻是一抹一抹虛白幻化的霧氣。悵恨無奈,望花作罷,慨嘆之余,竟想起了幾年前在《揚子晚報》副刊上讀到的一篇《槐花深一寸》文章。文字是丁立梅先生寫的,讀的時候也恰值春夏槐花開放時節,至今還記得當時在那個夜晚咀嚼丁先生文字的情景和心境:思緒就像澀苦返流的膽汁,逆襲灼燒著胃壁與食管,記憶更是追著流年的書頁一張一張往前翻,那個瞬間竟讓我對深刻在生命記憶深處的“槐花”產生了極不自信的疑惑與質問。
我與丁先生素不相識,也一概不知道丁立梅先生諸多生活物事的細節,但從心底喜歡其行文風格的嫻雅散適,像在自家的菜園子里種茄子栽瓜,自是一派耕云鋤月的閑逸。只是對其在文中說及的“槐花”心存嚴重不解。究竟是“槐樹”的花還是“刺(洋)槐樹”的花呢?一時難定。如果是槐樹的花,那么作者在第二自然段里所說的“小孩的脖子上、肩上落著槐花,口袋里,還塞著一串串的白,隨便摘一朵,放在嘴里品咂,甜啊,糖一樣的甜,巧婦會做槐花餅、槐花糖,吃得人打嘴不肯丟……”,這段細致而端詳的筆墨看上去很美,但卻未免失了行文主旨的本真,因為真正的槐樹,其花的口味是苦中帶澀,充滿了豆腥氣,未綻放的蕾苞稱槐米,味涼性澀,可作工業染料、入藥。《本草綱目》載其可以清熱、涼血、止血;若經過一定的化學處理,還能從中提取出工業染料的生物成分,斷不可以大量食用。人一旦吃的多了,輕則過敏腹瀉,重則全身浮腫,損害肝腎,弄不好會死人的。那么,作者說的一定是刺槐樹的花吧?可丁先生又在第三段里說到了《周禮》中有關槐的歷史記錄,所謂“三槐九棘(酸棗樹),公卿大夫”人為地賦予了槐、棘主觀上的尊卑等級。這樣一來,其中差誤的說道可就大了去了。原因是我們現實生活中所接觸到的刺槐卻是距商周幾千年后的舶來域外物種。
刺槐又叫洋槐,它最早生長在北美洲,后衍生至歐洲,直到1877年左右,才被某些好事的傳教士或一些不安分的候鳥以侵略的方式帶到了中國,所以,它顯然與《周禮》中的槐沒有任何曖昧關系。要說它濃郁馥蜜的花香,能夠穿越時空隧道,進入幽遠的商周時代,倒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玄幻浪漫。在落筆寫這段文字之前,我一直在忐忑糾結中猜測,并懷疑起自己的記憶力,于是凌晨兩點多鐘,我趕到城區主干道牛山路上的綠化帶,摘了一大把槐花(恰是它的花期),一枚一枚地品嚼,結果滿嘴苦、腥。盡管滿口是澀楚,可我心里的疑惑質問猶如空闊坦蕩的馬路一樣,倏然蕩平恬靜,有了答案,可心頭卻又泛出些許對時下文風日渙寡薄的哀婉。此時,與傷感同在的還有被路燈和黎明漸漸逼退的余夜。
但無論是槐還是刺槐,予我人生行程則是一種烙入心靈的胎記,它們在我成長拔節的歲月里一直蝕入骨髓,這也是我連夜寫這段文字的至要原由。
先說槐。但凡是農村出生長大的孩子,可以說每一個人的兒提時期都得益過槐樹的蔭護。三夏時節的鄉村,忙,一個人頂三個人用(夏收、夏耕、夏種),勞動力都在田間、曬場勞作,出工前,相鄰的幾家大人,將能爬會坐的孩子們全都集中攏在大槐樹下蔭涼地的草席上,由守家的老年人看護,困了,歪倒就睡;醒了,咂著指頭數著枝梢上的花朵,盼娘能早點回來,飽吸甘美的乳汁。鄉親們之所以選定槐樹的陰涼地,不單單是因它樹冠碩大可遮半畝方圓之地,更是由于槐樹本身含有一種特殊的芳香氣味。它的葉、花極少招惹蟲害。不像泡桐、白蠟和意楊樹,會生出許多毛毛蟲和飛蛾,一不小心就會被樹上掉下來的毒蟲螫咬?,F在,如果真要是賦予鄉間槐樹以人文秉性的話,我覺得它就像坐在孩子們身邊的老奶奶,雖說遲暮,牙齒已脫落,話語也不多,似乎再大的風雨也吹不起她眼中混濁而從容的歲月,淡定、寬厚、靜穆的開闊可以收留天地間所有的山河。至于為什么黃梅戲里非要讓老槐樹為董永和七仙女作媒證婚,我曾一廂情愿地認為:大概她是想給自己平淡至簡的草根鄉野生活天真地注入一波戲玩的率意妙趣吧,不想一出戲言,卻功在當時,利澤千秋。因此,也把“愛情”這一千萬年來的主題推到了一個既簡單又難以渴求的高度。君不見,在繁雜的花草樹木,為了追趕愛的花期,再不起眼的花朵也渴望怒放,哪怕冒著霜劍和倒春寒的伏擊;一如煙火人世間,即使是最平一不奇的女子,也期盼轟轟烈烈鉆心蝕骨的愛情。
對于刺槐,其花雖說味美甘甜,但滯留給我少年記憶里的卻是苦澀艱辛的片段。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物資極端匱乏。鄉間能吃的幾乎都被村民們羅以充饑,從草根樹皮到榆錢地瓜秧苗,卷食一空,至于野外的氣氣芽等野菜和刺槐花,那簡直就是世間的美味。在那段特殊的日月里,所有事物都烙有鮮明的階級性。山里的刺槐花那是“集體的花”,任何人不得采摘??善扔陴囸I的圍攻,我和姐姐隨眾人一起忍著轆轆饑腸凌晨摸黑偷偷進山里摘刺槐花果腹,為了逃避革委會派遣的護林員圍追,姐姐從樹上跳下來時跌裂了骶骨,很長時間被迫臥床養傷,天天喝又黑又苦的藥湯。娘每次看見姐姐埋在枕頭里枯黃的小臉就止不住地抹眼淚?,F在,爹和娘都不在了,每次姐姐進城來讓我帶她診療腰上的舊傷,說起這段經歷時就會斷斷續續地哽咽,濕濕的眼眶里沒有一絲刺槐花的暗香。但好在是就著大米白面的餐食說當年那些苦澀的歲月,也就覺得碗里的飯菜格外的香甜珍貴。只是姐姐和我當年的一頭青絲現在都已白發相間。
不知道丁先生是否真正吃過洋槐花,也不知道他的童年是否飽受槐花的熏香和蔭護,如果僅是為文而文的話,那不妨寫寫牡丹和玫瑰,它們身上多的是富貴浪漫,甚至是小資。像洋槐花這樣草根的樸素和不名,最好任之恣肆鄉野,更不該作模糊不實的歪曲。我之所以就個人與槐樹真實的交集作一個緊急的小結,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告訴我的南京一位作家小道友鄒錦玉:你在記述洋槐花的文章里提到,說自己查了許多資料也沒有確定刺槐的詳細檔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它是外來物種;其次,它來的路徑也極為不光彩,全過程都伴隨著社會、文化及宗教領域的侵略痕跡,站在民族心理學的高度,無論官方還是民間在潛意識深層都不愿提及。進一步深究,由于洋槐的外來身世,國人們采取的是文化意義上的忽略和漠視態度,這也充分體現了一個民族文化和心理領域的排他性。
深夜里緊急敲擊這些文字,是想借丁立梅先生的言語和鄒錦玉小弟的疑惑來離析端正自己生活行走的是非理念:認知自然界,槐與刺槐的關系千萬不能亂;在心里,方圓曲直不能亂;在一個國家的和諧社會中,傳統廟堂氣象的文化與時弊雜浮的幻象之間不能亂,真的亂了,民族文化血脈繁衍的基因鏈和前進的道路上就會生出許多意外枝端。
選自《新江蘇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