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諾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氤氳”也作“絪缊”“煙煴”,而《說文解字》中并未收錄“絪”“氤”“氳”三字,在此首先從“煙煴”入手對此概念進行訓詁學方面的探析。
《說文解字·火部》中釋“煙”為:“煙,火氣也,從火垔聲。煙,或從因。古文。籀文從宀。”據此可以判斷,“煙”的本義乃是火燒而產生的氣體。《說文解字·火部》解釋“煴”為:“煴,鬰煙也,從火昷聲。”徐鍇注為:“臣鍇按,易曰:天地煙煴,相烝也。”(火氣上行曰烝)。[1]“煙煴”則為火氣相互交融的一種狀態。針對“煴”字的解釋,段玉裁注為:“鬰,當作,與煴聲義皆同。煙煴猶壹也。”循著這條線索,繼續對“壹”進行考釋。
《說文解字·壹部》釋壹為:“專壹也。從壺吉聲”。《說文解字·壺部》釋“”為:“壹也,從兇從壺,不得泄,兇也。易曰:天地壹”。段玉裁注為:“虞翻以否之閉塞釋絪缊,趙岐亦以閉塞釋志壹氣。易曰:天地壹,《系辭傳》文。今《周易》作絪缊,他書作煙煴、氤氳……許釋之曰,不得泄也者,謂元氣渾然,吉兇未分,故其字從吉兇在壺中,會意。合二字為雙聲疊韻,實合二字為一字。《文言》傳曰:與鬼神合其吉兇,然則吉兇即鬼神也。《系辭》曰,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言致一也。壹、構精皆釋致一之義,其轉語為抑鬰”。[2]
回到“煙煴”一詞上,上文提到,“煙,或從因”[3]。“因”本義為“人在席子上”,由此引申出憑借、依靠、連接等義。因此,筆者推測,“煙煴”一詞中,“因”并不只是作為只表聲的聲符存在,“因”在“連接”一義上與“煙煴”一詞所表示的火氣相接、渾然合一之義是有所關聯的。“絪缊”一詞皆從糸,《說文解字》釋“缊”為:“缊,紼也。”段玉裁注為,“以亂麻為之缊”。雖然“絪”一字并未收錄在《說文解字》中,但結合來開,“絪缊”以“糸”為形符,與絲線有關,兩字結合可能表示亂麻纏繞一體之貌。“氤氳”二字則皆從氣,這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氣論思想有一定關系。“煙煴”與“壹”也均有氣的內涵。
從訓詁方面不難看出,“氤氳”包含了兩層含義,其一是與氣相關,其二是表現為某種混合、連接、相互纏繞的關系。
從“氤氳”的外在形態來看,根據訓詁,“氤氳”和氣有莫大的關聯。而氣在中國古代哲學和中國古代文論中都有很重要的地位。主要有這樣幾層含義,其一是云氣,逐漸泛指一切氣體。其二是作為宇宙元素的“氣”,如《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其中所言“二”指的就是陰陽二氣,“沖氣以為和”則是說陰陽二氣互相沖突和而至和諧之狀態。其三,作為生命元素的“氣”,如《國語·魯語上》言:“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為無殃”。在此基礎上延伸出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氣”,即一種發自心的德氣。其四為“文氣”,如曹丕言,“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而強”,劉勰在《文心雕龍·風骨》中言,“情與氣偕,辭共體并”,[4]并作《養氣》一文。筆者以為,文氣實質上也是生命之氣運用于文章中的“擬人”之氣,人以氣沖體,文亦如是。
而“氤氳”很顯然最初指向的也是一種自然之氣相交互的狀態,時至今日,日常用語中也保留著“云氣氤氳”這樣的用法。而《周易·系辭傳下》中所言:“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5]筆者以為,這里的“氤氳”較自然狀態的氣之氤氳更多了一層抽象內涵。天地氤氳,不僅僅指實際上天地之氣相互交融,也具有了某種起源意義和發生意義。而也“氤氳”運用到畫論中,“指彌漫于天地之間的煙霧,和因墨色濃淡變化而形成的有層次的感覺。”[6]畫論中的“氤氳”也是立足于視覺之上的,更貼近于自然中的云氣氤氳的那種狀態的直觀模擬。
從“氤氳”的內在關系來看,“氤氳”強調的是氣之融合交匯,與此相反的一個概念是“化”,“化”指氣之彌散,而“氤氳”指氣之聚合。在聚合關系上,與“氤氳”相似的另一個概念是“混沌”。《老子》中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莊子在其寓言中也提到了中央之帝渾沌,南海北海二帝為報其德,為其日鑿一竅,七日鑿七竅而渾沌死。由此兩說,可以看出,混沌是先于天地而存在的一種獨立不分、混成一體的狀態。莊子的寓言則是在言說混沌消亡的過程,混沌無竅,所以對物無區分,但是二帝為其鑿七竅后,混沌遍消失了。七竅指向人的認知,認知的發生,意味著混沌不清、蒙昧狀態的消失。混沌意味著不明晰,不可辨。就“氤氳”和“混沌”所呈現的狀態而言,二者具有某種相似性,但是從發生時間上來看,“氤氳”是“天地氤氳,萬物化生”,“混沌”則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這也就是說,“氤氳”是發生于天地存之后,而“混沌”發生于天地生之前,“混沌”是先天自然一體的狀態,“氤氳”則是后天二者合一的狀態,“混沌”是單一純粹、自然獨立的,是一。而“氤氳”是混合、雜糅,是多。雖然兩者在表現形態上基本一致,但是筆者以為這二者在發生意義上完全不同,因此需對此進行一個區分。
至此,可以大概為“氤氳”界定一個范圍,“氤氳”的起源與氣相關,表現為一種多聚合為一的混合狀態。而這樣的混合狀態是后天的,具有相交融、不清晰的特點。
依據上文論述,“氤氳”是一種交融混合的狀態,因其互相交融的特性,而呈現出不清晰的特點。因此,“氤氳”包含了兩重含義,其一是交融,其二是不清晰。在第二重含義上,朦朧可以看成是“氤氳”的一種延伸。朦朧屬于中國文學批評中的一個語匯,意味著含義不清、晦澀含糊。這一語匯在中國文學批評中算不上一個正面語匯,直到近現代朦朧詩產生時,人們才對此語匯有所改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與朦朧最為相關的便是李商隱的詩作。而其詩作中有一個特點是,大量的“雨”的意象的出現。此處不做一一列舉。依據生活經驗可知,雨天多霧,下雨時彌漫所呈現的狀態其實也就是氤氳、亦是朦朧。
此處不得不再提到另外一個概念——水,筆者以為,雨乃是水的一種形式。而水與氣則有莫大關聯。1993年考古學家在郭店村發掘出《太一生水》竹簡,該竹簡記載:“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7]據考證,此竹簡屬于道家思想。而太一大致與道相當,太一生水是水生萬物的哲學化觀念。水和氣則具有某種相通性。以現在的科學認知來看,人們很容易理解水和氣之間的互相轉換。然而即便是在科學認知之外,僅憑觀察,我們也能看出水和氣的某種依存關系。水與霧(氣)常常一起出現。而水則要比氣更貼近人的感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水是氣的外化形式,而氣是水的內在形式。雨、霧這樣的意象其實就是水、氣的一種呈現。
因此筆者以為,“氤氳”的源頭并不排除水。據《淮南子·原道訓》可知,無形乃有形之始,光無形但是可以觀之,所以與無形者(道)的關系更加緊密,而水雖有形,卻不可毀,所以與道之關系次之于光。而在中國傳統美學中,談及“光”的地方卻并不多,反而是言水、言氣的較多,這可能與水和氣較于光更易把握感知的特性有關。而水和氣都具有一定的形象性,可連續性。“氤氳”所呈現的狀態并不是純然抽象的,也具有一定的形象性。
總的來說,“氤氳”的源頭與水氣相關,而主要意義在于交融聚合和朦朧感。與此類似的語匯除了朦朧、混沌之外還有繾綣。如果從訓詁的角度來看,這幾個語匯的形符多與水、氣、光(朦朧)和絲有關系,都含有混雜為一體的意義。
“氤氳”是中國傳統哲學術語,多運用于文論、畫論之中,然而卻很少看到直接就“氤氳”一詞的哲學或美學意義進行解釋的文章。既然被稱作一種“術語”,是否應該有一個確定性的定義或者界限呢?而且在實際尋找中,直接將“氤氳”用于文論中的情況更是少之又少,所以筆者對于“氤氳”是否作為文論術語,依然保有懷疑態度。但是“氤氳”的內涵,確實是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個重要方面。
“氤氳”強調整體性,這也是傳統文論的一個特點,我們鮮少從某個關鍵詞或者某種概念作為中心理論來進行批評,而多是從整體化的感受來加以批評,強調可感多過可知。而另一方面,“氤氳”所導致的朦朧性,也恰恰是語言文字本身的屬性所導致的,多義性、不確定性的語言運用于文學之中,也會給文學含義帶來朦朧性、多解釋性和不確定性。
“氤氳”雖然沒有在傳統文論中作為一個專有名詞出現,但其實已經蘊含在文學甚至文學批評的方式之中。但是本文所尋找資料有限,尚不能對此進行一個徹底的論證,還有待更多具體作品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