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熙
(唐山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北唐山 063000)
據吳偉斌先生統計,元稹一生曾八次自編文集。針對由此形成的八種個人別集進行深入劃分,可將之分為四種類型。第一類為單體詩歌集,包括:元和七年(812)編二十卷詩集、元和十年(815)編六卷詩集兩種。第二類為單體文章集,包括:《制誥集》《表奏集》兩種。第三類為自選集,包括:元和十一年(816)獻權德輿詩文集、元和十五年(820)獻令狐楚五卷詩集、長慶元年(821)獻唐穆宗《雜詩》十卷三種。第四類為詩文全集,即長慶四年(824)編成的《元氏長慶集》,匯編了此前幾乎全部詩文作品。
以上四類元稹自編文集中,對于兩部單體文章集的編纂,學界討論較少,尚有一些需要進一步厘清的問題。本文即重點針對這兩部單體文章集:《制誥集》《表奏集》,進行集中分析、考論。
《制誥集》,即收錄元稹制誥類文章的單體別集。關于這部文集的編纂,主要有三個方面需要分析。
元稹元和十五年二月五日遷祠曹員外郎、試知制誥;該年五月九日授祠部郎中、知制誥;長慶元年二月十六日擢升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承旨;該年十月十九日罷翰林學士,出為工部侍郎。在這一系列遷轉晉升中,他所任官的主要職事工作,就是撰寫制誥。《制誥集》所收錄的,也就是元和十五年二月五日至長慶元年十月十九日之間,元稹所撰寫的制誥。吳偉斌先生言:“元稹……將自己在試知制誥任內、知制誥任內、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任內撰作的制誥文章整理結集。”[1]這一表述當是準確的。根據吳偉斌先生對元稹作品的編年,《元氏長慶集》所存制誥及集外能夠輯佚到的制誥,作于試知制誥任內的有五十篇,作于知制誥任內的有七十七篇,作于翰林學士任內的有四十三篇。[2]這些當只是元稹制誥作品的一部分,最初必定收錄于《制誥集》中,并在之后匯總入元稹的階段性詩文全集《元氏長慶集》。進一步劃分,這些制誥又可分為外制、內制兩部分。外制,即元稹以員外郎、郎中兼試知制誥、知制誥期間,撰制的朝廷政令、文誥。內制,即元稹任職翰林學士期間,撰制的王言詔書、敕令。
對元稹自編《制誥集》的認定依據,主要是今傳《元氏長慶集》卷四十開頭所收《制誥序》。序文重點批評了近世以來片面追求形式技巧、華而不實、盡失古道的不良文章習氣,提出制誥撰寫應遵從先王古道,以自然曉暢、切中事理的語言表達,古雅醇厚、典重質實的文風氣度,展現帝王威儀、朝廷權威。這正是元稹在以兩制詞臣身份從事制誥撰寫工作期間,所秉持的文章理念。這樣的序文,當是《制誥集》整理完成后,被當作綱領、精髓冠于全部作品之首的。
《制誥序》的創作時間,與《制誥集》的結集編定時間之間存在密切關聯,必須做細致分析。序文大致記載了元稹執掌制誥的前后過程:
元和十五年,余始以祠部郎中知制誥,初約束不暇,及后累月,輒以古道干丞相,丞相信然之。又明年,召入禁林,專常內命。……追而序之,蓋所以表明天子之復古,而張后來者之趣尚耳。[3]
吳偉斌先生認為《制誥序》作于長慶元年十月元稹出翰林院后不久,當是其在遭彈劾罷翰林出為工部侍郎后,感到重回翰林院無望,為感激穆宗提拔美意并紀念這段歲月,故而整理自己所作制誥,并撰寫序言冠于其首。[2]筆者認為,吳先生對元稹心理的分析雖包含合乎情理的成分,仍屬主觀設想,在沒有充分、可靠的文獻支撐的情況下,不能作為絕對信實的結論。從元稹的行文表達看,《制誥序》中出現的幾個時間點,都只是用以描述之前發生的事情,并不能證明序文寫于這些事件剛剛結束不久。而從“追而序之”的表述判斷,序文更像是對元稹從事制誥撰制工作期間一些經歷的事后追憶,很可能寫于距離其出翰林院較長時間之后。比如,在長慶三(823)、四年編纂《元氏長慶集》之時,元稹再次匯總制誥作品,回想起當年任翰林學士時的經歷,有感而發創作了這篇序文。這樣的推測,也是合乎情理的。周相錄先生即將《制誥序》創作時間定于約長慶三年,楊軍先生則定于長慶四年。[4][5]
總之,在現有文獻條件下,無法準確知曉《制誥序》的具體寫作時間。那么,關于《制誥集》的編纂時間,又該如何認定?事實上,我們可以將元稹的所有制誥作品理解為一個“作品組群”,即在一個相對集中的時間段內,圍繞共同理念或功用目的而寫作的一組作品。這些作品最初被創作的過程,也是按照統一思路對其匯總、編排的過程,所謂“文集編纂”從創作伊始就已經開始。元和十五年至長慶元年間創作的制誥,在時間上前后接續,且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創作性質與撰制模式。在每一篇制誥草擬完成后,元稹必須及時進行私下保留,否則他不可能將如此多的公文全部編入自己的作品集中。而這本身就是一種有意識的作品編錄機制。元稹司職制誥撰寫的過程,也正是其按此機制編纂、保存這些制誥的過程。元稹出翰林院結束制誥撰制之際,也正是其全部制誥作品初步編錄完成之時。從這個意義上說,《制誥集》的確最初編纂于長慶元年十月元稹出翰林院后不久。至于《制誥序》何時被冠于這個作品組群之前,這與此作品組群何時被初步編纂完成,并不一定要在時間上保持一致。
元稹以兩制詞臣兼掌內、外制期間的一大作為是變革制誥文風,即摒棄浮華的駢體文風,追用古道,以質樸切實的散體文風為朝廷制誥公文注入嶄新的活力。元稹的這種變革嘗試是成功的,據相關史料記載,他的制誥文章在當時即受到廣泛贊譽:
辭誥所出,猶然與古為伴,遂盛傳于代。[6](《舊唐書·元稹傳》)
變詔書體,務純厚明切,盛傳一時。[7](《新唐書·元稹傳》)
元稹對制誥的精心保存、結集,也正是對這一成就業績的紀念。
《制誥序》的核心內容就是闡述其革新制誥的理念。序中追憶了變革制誥文風過程中的兩個關鍵節點:一是以古道干丞相,使之信然;二是在穆宗復古之意指引下進一步深化文風變革,由此引領“司言之臣,皆得追用古道”[3]。受元稹變革制誥文風影響最深的,當屬白居易。白居易二次以詞臣身份掌外制時,正是元稹變革制誥文風的深化期。對于友人在制誥改革方面取得的成就,白居易十分欽佩,也有意識地加以效法。《白氏長慶集》之《中書制誥》部分中,標為舊體的作品,即是受元稹影響,追用古道而撰制的制誥。在《元稹除中書舍人翰林學士賜紫金魚袋制》,白居易對元稹制誥給予盛贊:“能芟繁詞,劃弊句,使吾文章言語與三代同風。引之而成綸綍,垂之而為典訓。”[8]在白居易看來,元稹制誥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摒棄浮泛、化繁為簡;二是與古同風,得古圣先王之為文精髓;三是典重質實,具有垂范意義。這的確點出了元稹制誥的藝術成就所在。也正是這種變革陳腐傳統、開風氣之先的文章才華和由此取得的出色的制誥撰寫成績,得到當權者的賞識,從而使元稹能夠在短時間內連續晉升。
《白氏長慶集》中,《翰林制詔》《中書制誥》分開編錄。這說明白居易最初編纂制誥作品時,內制和外制是分別存錄的。這也符合其仕履實際情況。他在元和二年(807)冬至六年(811)春任翰林學士,元和十五年末至長慶二年(822)七月先后任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兩次分掌內、外制的任職經歷,相隔十年。相對應的兩個作品組群,自然會分開編錄。而元稹則不同,他的三次與制誥相關的職任連續不斷。他所撰全部制誥也在時間上連續不斷,又因其官職升遷而分屬三個任職階段,這條自然形成的創作線索非常清晰。外制、內制兩種性質的作品,也以其入職翰林院為節點,得以被清晰區分。他只要在撰制同時,對作品進行同步存錄,便可清楚地記錄下這些任職歷程和作品分類。從《制誥序》的記述來看,元稹任職詞臣期間所進行的文風變革,并非一帆風順、一蹴而就。他初為詞臣時,仍受到固有公文撰制模式的頗多約束。隨后,他以古道變革文風的嘗試,逐步得到宰相等當權者的認可,進而又在穆宗的直接支持下,才得以持續深入地展開,并最終引領風氣,產生廣泛影響。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最終編纂而成的《制誥集》,實際上也就是這個過程最直觀的呈現。
《表奏集》,即收錄元稹表奏類文章的單體別集。制誥、表奏皆屬朝廷公文,兩者剛好相對,前者為上(皇帝、中央政府)對下(臣子)之文體,后者則是下對上之文體。下面,同樣從三個方面展開,對《表奏集》的編纂加以考論。
對元稹編纂《制誥集》的認定依據,主要是今傳《元氏長慶集》卷三二開頭所收《敘奏》一文,此即《表奏集》之序。與《制誥序》只單純闡述制誥創作宗旨不同,《敘奏》除梳理元稹表奏類文章的創作歷程外,還對《表奏集》的文集形態等做了說明。這篇序文顯然是在別集編纂完成時就冠于卷首的序,借助文中相關內容,可對《表奏集》的編纂情況作更具體了解。
《敘奏》中有清楚的時間節點提示,由此可明確序文的創作時間。吳偉斌先生結合這些時間節點,指出:“本文應該編年長慶二年六月五日之后、同年八月之前……元稹時任同州刺史。”[2]吳先生對《敘奏》創作時間的判斷是準確的。由此可知,元稹自編《表奏集》的時間,是在長慶二年六月罷相,出為同州刺史后不久。別集中所收表奏的創作時間,也當截止于長慶二年八月前。此后,元稹在同州、越州任職期間,還有一些表奏創作,則不包含在這部《表奏集》中。
《敘奏》明確記載了《表奏集》的卷數、作品數量等情況,從中可知《表奏集》共二十七卷,收錄表奏類文章二百七十七篇,以元和元年(806)任左拾遺時進獻憲宗的《論教本書》為整個文集的第一篇。根據創作性質傾向,元稹又將這些作品分為三類:①“前后列上兵賦邊防之狀”[3]一百一十五篇,這些應是元稹討論軍國大事,為朝廷大政獻計獻策的奏狀,是其政治理念與業績的重要展現;②“陳情辨志之章”[3],即向皇帝表白個人心志,對所遭受的謗毀、非議進行自我陳情、辯白的表奏;③“郡縣之請奏,賀慶之常禮”[3],這些當是一些與朝廷日常行政管理、禮儀流程相關的常規性表奏。
《敘奏》還系統梳理了元稹表奏類文章的創作歷程,具體可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元和初在長安任職左拾遺時期,此間元稹重要的表奏文章是向憲宗進獻的“《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十數通”[3]。第二階段是元和四年(809)三、四月使東川時,其間當有一定數量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等官員不法行為的奏疏。第三階段是元和四年六月至五年二月任監察御史分司東臺期間,元稹針對洛陽各級官吏存在的不法行為“類是數十事,或移或奏,皆止之。”[3]第四階段是元和末、長慶初重還長安任職期間,元稹多次向穆宗上疏,論天下大事。與四個階段相對應,元稹還敘述了與這些表奏相關的仕宦經歷。其中的核心內容,是自己或因直言進諫、秉公執法而遭受權貴打擊,或因奸佞作梗、偏見誤會而徒受流言謗毀,在遭遇一系列不公之后,秉公為政、為國效命的情懷心志卻始終不變。這種陳述模式,顯然帶有自我辯護意圖。元稹自編《表奏集》時,正在其被罷相貶出京城之際。關于元稹被罷相,特別是其與裴度的矛盾,李逢吉的挑撥構陷,其中的是非曲直包含比較復雜的因素,文本暫且不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元稹其時仍然處于非議纏身、政敵打擊的危機之中。在此時自編《表奏集》,實際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圖。一方面是要通過對表奏的整理,重溫那些承載自我政治業績和激揚情懷的文字,以激勵自己渡過難關,再度振起。另一方面則是借著整理表奏,對相關的政治遭際的前因后果加以澄清,證明自己遭受的攻擊、非議皆是不實之詞。
《制誥集》與《表奏集》的編纂,皆與元稹元和末、長慶初重還京城任職期間的政治起伏有密切關系。就文集編纂角度而言,兩部單體別集匯編了元稹的全部朝廷公文類文章作品,對于作品保存具有重要意義。這兩部別集也成為日后編纂《元氏長慶集》的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