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瑞

1970年1月,一個遙遠而沉悶的冬日午后,東屋的門簧在撕裂和被抻長中發出一陣怪叫。風華正茂的父親走出東屋快速支好他的畫箱,他把手心里攥著的一些被我們丟棄在窗臺上、那個年代學生常用的、帶橢圓形鋁皮套托的水彩畫顏料悉數放在畫箱的方格里,然后把目光長久地落在他正前方的三間西房前。其時,勤勞的奶奶正坐在西屋前的一張老舊但看起來異常結實的小方桌前“打袼褙”。爺爺在西屋里躺著歇晌,我則一個人百無聊賴蹲在地上用小直刀玩本應屬于兩個人玩的“攻城”游戲。
父親最終完成的水彩畫被我翻拍成了照片,而當我于2019年的中秋節再次拿給他看時,住在敬老院里已經年屆90高齡的父親卻端詳著照片露出一臉的茫然……無奈,只能由我把幾十年前的一段生活記憶盡可能完整無缺地還原給父親。
父親所描繪的三間西屋是我們的老屋五道營13號外院的主體部分,三間西屋緊靠右邊的一間略小、僅有不到10平方米。從1960年代到1980年代都是我和奶奶以及哥哥共同擠在幾條木板拼成的炕上,所謂“一間屋子半邊炕”,在當時的北京平平常常。屋前立有三根杉篙歪歪扭扭地支撐起一塊齊脊帆布用以夏天遮陽,那是父親的杰作,父親是獨子,又是一介書生,這類營生只能敷衍一下而已。
屋外面掛著的是一個大號生鐵制的洗衣盆,盆上有一對鐵環,正好可用雙手攥著鐵環端起洗衣盆。我們小時候,夏天臨上床睡覺前,常見父親雙手端著洗衣盆把它放到我們哥仨面前,然后,命令我們脫衣服、洗澡!
三間西屋中,中間那間屋子略顯大,但也僅是“略顯”而已,因為,它與緊靠左邊的一間是貫通的又無明顯的隔斷,因此,感覺上比其他兩間略大,他是爺爺給人看病的“診所”。那個年代里,有數不清的病人病歪歪地走進這間屋子,最后再精神振奮地離開,爺爺是那一帶非常有名的中醫大夫,怹的主業是北京中醫學院教授,業余時間,特別是“文革”開始到結束整整十年間,就在這間屋里給求醫上門熟悉的以及陌生的病人看病,且從不收錢。事實上,爺爺從沒有拿他的醫術作為謀生的手段,他只是把神圣的中醫作為讓自己始終敬畏的信仰,面對需要救治的病人,他當然會近乎本能地施展醫術的力量。
屋外臺階上那一摞土坯磚也是那個時代的產物,被父親毫無遺漏的躍然紙上,這也是整幅畫中最令我驚喜,也是最出彩的地方。
1970年前后,中蘇關系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在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以及“備戰、備荒”指示下,北京大小胡同里紛紛挖起了“防空工事”——防空洞、防空壕。有一天,院里來了幾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就在院里壘起一座磚窯,此后幾天,和泥、脫坯、燒磚干得不亦樂乎。哪知僅僅不到一個月這些人竟全部撤走,此后,再無人提燒磚一事。那一摞丑陋不堪,隨著雨淋日曬被風化得快要看不出棱角的土坯磚,就是還沒有燒成的半成品磚頭。
三間西屋最靠近左面的房間是爺爺的書房,爺爺大部分時間都在里面歇晌及小憩。這間屋子外面是一架碩果累累的誘人的葡萄架,葡萄架寬大且冗長,可一直延伸至那摞土坯磚的位置。荒蕪的冬天過后,父親帶著我們3個孩子會把埋在土包里遒勁、蜿蜒的葡萄枝條延展分開,并捋著枝條把它固定在棚架上。換季之后,當秋蟬的鳴聲響起,濃蔭密布的葡萄架就形成了,孩兒面大的葡萄葉遮蔽下形成了綠意盎然的一片幽秘的區域,那是我的專屬領域。1960年代前后,大人們天天都在忙著搞運動,以至于差不多忽略了我們的存在,再加上我的自閉性格,不怎么和胡同里其他孩子來往,因此,這片區域就成了我的天下和“王土”。在這里,我是王!我說了算,我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那些被我從野外捉來的蟋蟀、蜻蜓、螢火蟲等都成了臣服于我的“臣民”,就連“金磚”下面簡易雞窩里的那只蘆花雞也得聽我調遣,蘆花雞是我的行刑者或者說是劊子手。那些不聽話的蟋蟀和天牛等常常成為它的“點心”。而當蘆花雞犯了錯誤,我會把它放進雞窩里關“禁閉”,直到它耐不住饑渴用打鳴招呼奶奶來給它喂食。
那個雞窩旁的咸菜壇子是個點睛之筆,父親面前我再三感謝他細膩、周到的筆觸,把我的一段憂傷的童年記憶完整地保留下來。
那個咸菜壇子成了奶奶的食品加工廠,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里面除了會有奶奶用大粒鹽腌制的白菜幫子、雪里蕻、芥菜疙瘩等咸菜外,鹽鹵里還時常能見到在壇子里上下浮動、隱約冒頭的雞蛋或鴨蛋。那是奶奶為了給爺爺粗茶淡飯中增加一點額外的美食而精心做的準備。這對我們哥仨無疑構成了巨大的誘惑,于是,我們哥仨心照不宣地千百次在各自的想象中對那幾個雞蛋和鴨蛋施展煎炒烹炸的廚房技藝。
哥哥的手段最霸道也最沒創意,他常常趁奶奶外出離家時偷偷鉆進廚房,打開蜂窩煤爐子、炒鍋上火、倒油、把撈出的咸雞蛋或鴨蛋打入碗中然后下入油鍋,待油花四濺,黃澄澄的蛋液轉瞬之間膨脹得令他不可收拾時,奶奶常常會應時進屋。于是,這一盤炒雞蛋最終會被充公,即使沒有被奶奶發現而不幸被我和弟弟看到,也逃脫不了“見面分一半,否則去告訴奶奶”的下場。
兵者,詭道也。只有我的辦法最隱蔽、最安全,最不顯山、不露水,也最事半功倍。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為了得到一口誘人的美味,我差不多整天周旋在奶奶對于限量供應的肉、蛋、奶的嚴密守護中。
老北京人的火爐上總是坐著一只水壺,里面經常是有滾開的開水。于是我把從腌咸菜壇子里撈出來的雞蛋、鴨蛋趁人不備掀開壺蓋偷偷丟進壺中,待雞蛋神不知、鬼不覺地被煮熟,并將里面的開水全部灌完各個房間的暖瓶后,再趁機拿到外面水龍頭下重新兌進自來水的間隙將雞蛋撈出。經過幾次試驗,我終于掌握了他們各自被煮熟的時間。
這種做法雖詭秘但事情一旦敗露,產生的連帶后果往往會比單純偷吃雞蛋嚴重得多。奶奶會把我拎到鄰居面前咆哮著向鄰居講述我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
幾十年過去了,如今,五道營13號那個寬敞的院子早已消失得干干凈凈,不要說是一磚一瓦,就是一絲煙塵也干凈徹底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年初,當我隨著穿得花花綠綠的旅游大軍再次走進這條胡同,并經多方打聽和考證,終于找到了昔日13號的位置,院子早已不存在,走進院門馬上就是一家住戶的門楣,門楣上掛著一塊警示牌:私人住戶,游客勿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