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娓
父母離婚時,我們被拆成了兩份,哥哥和我跟隨父親,弟弟則歸了母親。
有一個伯伯是父親的好朋友,他關心我們,時常來坐坐。伯伯坐上兩個時辰也說不了幾句話,但他的妻子要來,看見她,我就害怕。她曾經當著我的面,對我奶奶說:“……雖然我家里是兩個女兒,如果是兒子的話,將來,這樣家庭出身的女孩兒是絕對不娶的!”她的優越感是充分展示并享受了,奶奶則又一次以淚洗面,我的尊嚴受到了輪番踐踏。
我愛好文學,父親那時候正好從劇團調到了南城文化館,這個籌建中的小單位有個小小圖書館,借此,我看了不少小說。信手涂鴉,我偶爾會在自己的草稿本上留下心目中主角的形象。有一天,班主任找我,批評我“資產階級思想”,證據就是我抽屜的草稿紙上畫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她語重心長地教育我:“父母離婚的孩子更應該懂得自愛。”
繼母走進我們家之前,我和哥都已經被教育得完全失去了自我,“聽話”就是我們生活的全部。關于她,父親是這樣介紹的:“她原來是織帶廠的工人,后來才到了工業供銷總公司。她身體不好,有先天性心臟病,你們要對她好,她也會對你們好的?!贝笕藗儧Q定了的事情,我知道我們只有接受的份兒,一切順其自然,真要是發生了虐待我們的事件,或者,將來生了弟弟妹妹,家里變得雞犬不寧,那也是命中注定。
歲月就這么過了,惡劣的情況都沒有出現。我們結婚、生子、忙于各自的工作,那邊一直有個母親在陪伴著父親。哦,對了,她過來沒多久,父親就問我們:“‘阿姨叫著多難聽啊,什么時候改叫‘媽好嗎?”我們當即改口。
母親有個哥哥在天津,是50年代浙大畢業后被分配到中國市政工程華北設計院的,兄妹、姑嫂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到晚年,父親退休后,他倆都喜歡談起到北方過冬的事。偏偏父親這邊還掛著些工作,故頭一次是二老同去,第二次就把父親一個人扔下了,她有點生氣。每天晚飯,父親到我家來。父親習慣飯前喝點兒小酒,至于酒菜,他是節儉有些年了,哪怕我擺上滿桌的佳肴,他也只是品嘗而已,筷子往往只伸向日常的那兩盤。有了酒的佐助,就有了話題的蔓延。父親搛起一段碧綠的西芹,停留在了半空,“現在炒菜的原料跟當年的也有所不同了啊,居然都脆脆松松的!我喜歡芹菜的味道,但它吃起來容易生渣,你知道你媽都是怎么處理了再燒的嗎?她一根莖一根莖地剝離,不剩一絲兒夾牙縫……”說完,才把這段西芹送到嘴里。他不是嫌棄我,西芹沒有這個問題,他是想念她了。
這些年里,母親的心臟做了兩次大手術。第一次換瓣膜,主刀的上海專家說:“最理想的狀況,可以維持十五年。”當時我女兒才讀一年級,在手術室外,人生頭一遭經歷了為親人牽腸掛肚的過程,一半文字一半拼音地寫下《奶奶生病了》一文,后來被老師相中,發表在她們廣場路小學的校刊《讀書樂》上,印象深刻。第二次,相比而言規模小一點,就在父親去世前大約兩年,由本地醫生做了“搭橋”手術。但此后,她總是感覺不好,父親在時,就陪她住了好幾次院;父親不在了,我們陪,入院的頻率很高很高。
我們叫來的保姆,長的待個半年,短的一個月就被打發走了。里頭有雙向的選擇,她這一方面,我覺得和她長期的生活習慣有關,她跟著我父親過了幾十年的苦日子,現在付錢讓人伺候她,心理上有點難以適應……在前一個保姆和后一個保姆之間,她總要空出來,一個人“自由”一小截。某次出院后,她把我們兄妹三人叫到一起,說:“我和你爸爸總共就這些積蓄,我準備把它分成三份……”弟弟無論如何不肯接受,她說:“你對你爸這么孝順!這一點給孩子,作個紀念。”
彌留之際,我按照時間要去機場接從廣州趕回來的女兒,車子發動,車頭卻被鎖死了,我堅持要去,于是第二次點火,結果車頭正常了。一路狂奔,一路平安……可是,當我帶著女兒闖進病房,她已經永遠閉上了她的眼。我才想到,那車頭的故障,是她想要留住我的腳步,那車頭恢復正常,是她對我們的祝?!?/p>
父親走后三年半,她和他在那個世界相會了。此時,距離上海專家所預言的“十五年”,已經超過了兩年有余。
責任編輯:秀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