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討少年和啞巴母親

雪百合

一

家長會那天，女人是最后一個進來的，她是林蕓蕓的家長。女人的衣著打扮和年齡格格不入，顯得老氣樸素。

女人連連向我點頭致意道歉。我笑著對她說沒事，讓她坐到林蕓蕓的座位上。林蕓蕓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從后門進來的女人要穿過走道走到前面。

女人經過其他家長身邊時，有的家長不經意皺緊眉頭，有家長甚至直接捂住了鼻子。連講臺上的我都聞到了，女人身上有一種難聞的魚腥氣。

看的出來，她特意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但腳上的鞋子卻沒來得及換。她應該剛從魚市趕過來。女人尷尬地坐下，頭使勁低著。

有家長小聲嘟囔：“給孩子開家長會，穿成這樣，對孩子太不重視了。”

“就是，這樣的家長怎么可能教育出優秀的孩子？”

聽著家長們的議論聲，女人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有個環節是介紹學生的日常表現。我特意把林蕓蕓重點表揚。事實上，這個女孩也確實非常優秀，不僅乖巧懂事，學習等各個方面都表現突出。

女人在聽到我表揚林蕓蕓時，終于抬起頭，眼神清亮。

家長會結束，我特意握了女人的手，微笑著說：“你把林蕓蕓教育得很好，很了不起。”女人什么也沒說，只微笑著雙手合十向我表示感謝。

我這才發現，女人是個啞巴。

二

周末，我和丈夫一起去市場買菜，遠遠的就看見市場入口處有一個臟兮兮的男孩在乞討。我走過去，從包里拿出十塊錢放到男孩手里的盒子中，我問男孩為什么在這里乞討？

男孩警覺地看著我，就是不說話。我還是不死心，我看了看四周，似乎沒有什么異常。我耐著性子繼續勸導男孩：“孩子，你告訴阿姨，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來乞討？沒事，阿姨一定會幫你的。”

男孩很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你煩不煩人？神經病！”說完，氣哼哼地跑開了。

丈夫深嘆一口氣走過來：“我看這孩子既不是被拐賣的兒童，也不是無家可歸的人，就是在這騙錢的，說不定轉身就鉆網吧了。”

我正要和丈夫辯解，旁邊一個商販說：“這位大哥說得不錯，這孩子還真是個網癮少年，我好多次見他從網吧里出來呢。”

沒想到，第二天，我和男孩再次相遇。晚上下班時，丈夫囑咐我去夜市買點海鮮。此時的他正和一個女人站在一起賣魚！

那女人我認識，林蕓蕓的家長！女人賣魚的間歇，會用手語指一指旁邊的書包，可能是想讓男孩回去寫作業。男孩卻倔強地搖頭。女人急得直跺腳，她一邊招攬顧客，一邊勸慰男孩。我思索之后走了上去。

女人看到我，眼神一亮。她向我微微點頭致意，然后向男孩比劃著什么。男孩驚慌地看著我，我向他笑了笑，沒有揭穿他昨天的乞討。

女人一定要男孩給我裝兩條魚。百般推辭不掉，我只好扔下五十塊錢拎著魚快步離開。回家后，我把剛才的一幕說與丈夫聽。他一臉驚訝：“你認識這個孩子的媽媽？那你可得把這事告訴她，長此下去，那還了得？”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或許，我需要一次家訪了。

三

晚上八點，我來到林蕓蕓家。是那男孩開的門。見到我，他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老師……您怎么來了？”

我笑著說：“我是你妹妹的班主任，來家訪不可以嗎？男孩很不情愿地把我請進門。林蕓蕓見到我，笑彎了眉，又是倒水又是遞水果。

“媽媽還沒回來嗎？”我問林蕓蕓。

林蕓蕓脆生生地回答：“阿姨從魚市下班后還要去飯店打工，要晚上十點才能回來。”

阿姨？莫非女人不是林蕓蕓的親生母親，而是她的繼母？

正在我晃神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震動聲。餐桌旁，男孩正在搗鼓什么東西，震動聲就是從那發出的。

林蕓蕓欣喜地跑過去：“哥哥，你真厲害，竟然把它修好了。”

我好奇地走過去看，原來是一款按摩儀。林蕓蕓向我解釋，這款按摩儀是哥哥從垃圾箱旁邊的袋子里發現的，他拿回家后拆了修，修了拆，沒想到還真被他搗鼓好了。

“太好了，有了這按摩儀，肯定能減輕阿姨的疲憊。”林蕓蕓眼睛發亮地說。

男孩被林蕓蕓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邊把按摩儀小心地裝進盒子，邊對林蕓蕓說：“很晚了， 讓老師回家吧。”

說完，男孩進了廚房。我知道，他擔憂我把那天的事說出來。

我指著廚房問林蕓蕓：“你們還沒吃飯嗎？”

林蕓蕓說：“ 我和哥哥吃了，阿姨還沒有吃。每天晚上哥哥都是這個時候給阿姨做飯。阿姨說外面的飯不衛生，她喜歡喝粥。”

我的眼睛酸澀起來。哪里是因為外面的飯不衛生，是不舍得花錢啊。

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看來，這是一個重組家庭，不幸的是，林蕓蕓的父親去世了。可繼母卻對她不離不棄，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支撐起了這個家。和男孩短暫的接觸中，看得出，他是一個善良孝順的孩子。可他為什么要悄悄去做乞丐呢？這事得趕緊和他媽說。

四

第二天上午，傳達室打來電話，說門口有人找我。竟是林蕓蕓的家長。

為了方便與我交流，女人在手機上打字。說她昨晚回家后才知曉我家訪的事，是不是林蕓蕓犯了什么錯？

我笑著告訴她，林蕓蕓表現很好，我只是路過，順便看看。

女人深嘆一口氣：“這孩子命苦，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只怕自己照顧不好她，辜負了她父母的囑托。”

我心里一驚：“您不是林蕓蕓的繼母？”

女人頓時紅了眼眶：“蕓蕓的爸爸和我丈夫是戰友。夫妻發生了車禍，臨終時，他們把蕓蕓托付給我丈夫。可誰知道，我丈夫去年也得了急病去世了。”

看著女人手機里的字，我忍不住心痛，攬著女人的肩膀，希冀給她力量。

女人卻突然向我微微一笑：“沒事，我扛得住。感謝老天爺把這樣一個懂事乖巧的女兒送給我，雖然生活苦些，但值了。”

送走女人，我內心波濤洶涌。我不禁自責起來，雖然林蕓蕓這學期才轉學過來，我卻沒有了解她的家庭。

同時，內心有個聲音告訴我，絕對不能讓女人知道男孩乞討的事，她已經夠不容易了。

中午放學后，我顧不上吃飯，趕緊向輾轉打聽到的男孩的學校奔去。

經過一個十字路口，趕上了紅燈。我停車等候時，不經意抬頭，突然看見一個男孩正往一家網吧走去。正是他！這熊孩子，果然是去網吧玩。

我怒氣沖沖走進網吧。我這個樣子，明顯不是來上網的，老板問我找誰。當聽說我要找男孩時，老板十分狐疑：“您是他什么人？”

他的警惕讓我愈加憤怒。我沒好氣地說：“我是他媽！”

老板有些驚訝，打量了我一番后，轉身去找男孩。

男孩看見我，一臉的震驚：“您怎么來了？”

那老板卻很生氣：“你小小年紀還學會說謊了？你說你媽是殘疾人，你沒有爸爸，你要用自己的勞動成果給妹妹買裙子。你逗我玩呢？你踐踏別人的同情心，是不是很爽？”

男孩急了：“我真沒騙您！”

“沒騙我？你瞧瞧你媽，是殘疾人嗎？”老板氣哼哼地說。

我瞬間明白了一切。男孩來網吧，根本不是上網，而是在這里打掃衛生掙錢。我趕緊向老板道歉，“對不起，其實我是他的老師，我懷疑他來上網，情急之下才撒了謊。這孩子說的家庭情況都屬實，我可以作證。”

老板呆住了，他摸著男孩的頭說：“叔沒看錯人， 你小子有擔當。”

網吧門口，我嚴肅地告訴男孩，千萬不能再去行乞了。他不好意思地撓頭：“老師，謝謝您沒有把這事告訴我媽媽。其實，我只乞討了那一次。我看妹妹特別喜歡商場的一款裙子，就決定買了給她當生日禮物。可每天中午在網吧里打工，掙錢太慢，我才想出了那個餿主意。我已經知錯了。”男孩說完，從口袋里拿出十塊錢：“老師，這是您的十塊錢，還給您。”

我為男孩的善良和懂事感動不已。我和他約定，暫時借他二百塊錢給妹妹買那件裙子，等他將來掙了錢再還我。而且以后不要在非假期時來網吧打工，他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學習。

走進校門的男孩突然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師，謝謝您！我會做個好少年的。”

我不禁紅了眼眶。我知道，這一家人，雖然日子清苦，但會永遠快樂。因為他們心中有一個信念，是多少金錢也買不到的，那就是“愛”。

【原載《博愛》】

插圖 / “乞討” / 周大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