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民
本文所說的西周西都,指先周及西周在灃水流域設置的都城總體。根據《詩 · 大雅 · 文王有聲》的記載,這個在灃水流域的組合體是由豐邑、鎬京兩部分構成,二者隔河相望。《長安志》卷三引皇甫謐《帝王世紀》說:“武王自豐居鎬,諸侯宗之,是為宗周。”[1]因此,很多研究者認為鎬京又可以稱作宗周。可是,由于新的考古資料逐步進入研究者的視野,這種傳統的說法受到了挑戰。
從傳世文獻看,在周人都邑構成的關鍵要素中,確實存在一個以高臺為主體的建筑,那就是“靈臺”。《詩經 · 靈臺》云:
“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
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
虡業維樅,賁鼓維鏞;于論鼓鐘,于樂辟雍。
于論鼓鐘,于樂辟雍。鼉鼓逢逢,蒙瞍奏公。”[18]495
《詩經 · 六月》說:“玁狁匪茹,整居焦獲,侵鎬及方,至于涇陽。”[18]360從詩句看,“方”與“鎬”應該不遠,且“方”字是“”字的主體,我們以為,《詩經》里的“方”應是“”字的省寫。由是或可推認“”字應讀作“fāng”。王國維等認為“方”為“ 京”亦應是不錯的,但認為“方”即漢代河東郡之蒲坂(今山西永濟)[19]則不能成立。
鄭玄說:“天子有靈臺者,所以觀祲象,察氣之妖祥也。文王受命,而作邑于豐,立靈臺。”[20]1038可見靈臺是和豐邑并峙的單位,其位置應在灃水以西、距豐邑不遠處。
“京”字的本意為人工高臺,那么,古人所說的“鎬京”是否也不是一個聚落,而是一處與高臺相關的宮室建筑呢?這要從什么是“辟雍”說起。
《史記 · 封禪書》云:“灃滈有昭明、天子辟池。”[21]1375唐司馬貞注:“今謂天子辟池,即周天子辟雍之地。……張衡亦以辟池為[辟]雍。”[21]1376《詩經 · 振鷺》云:“振鷺于飛,于彼西雍。”[18]601《毛傳》云:“雍,澤也。”[20]1324可見,“辟雍”的“雍”字本指水體。但“辟雍”并不是自然的水體。《白虎通 · 辟雍》說:“辟者,璧也,象璧圓以法天也;雍者,壅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22]《毛傳》釋《詩經 · 靈臺》云:“水旋丘如璧曰辟雍,以節觀者。”[20]1043《鄭箋》注《詩經 · 泮水》云:“辟雍者,筑土雍水之外,圓如壁,四方來觀者均也。”[20]1396可見,辟雍本指施于建筑周圍,環繞主體建筑以為空間界線的水體。不僅如此,后世“辟雍”一詞也用以指稱某種建筑。從《靈臺》一詩看,其涉及的與靈臺相關的“辟雍”已經是人們可以在其中活動的房子。《麥方尊》說“[王]在辟雍”,“辟雍”是可以“在”的,表明此處所謂“辟雍”為可居留于其中的設施。為什么本來用以指稱建筑周邊水體的“辟雍”一詞又可指稱房屋?這與古代的建筑制度有關。在古代,一些高等級建筑為了進行空間區別且滿足容納要求,會在重要建筑的主體周圍設置廊房。這種廊房的作用及位置與有“節觀者”作用的水體“辟雍”在功能上相同、空間上相近,故可以結合布置。明方以智撰《通雅》卷三十八《宮室》說:“譙周曰:‘成王作辟上宮。’周器之銘多有曰:‘王在雍上宮。’……大夫始錫作彝,文曰:‘王在辟宮,獻工錫章。’”[23]“辟上宮”“雍上宮”和“辟宮”應是指這種與四周環水的特定建筑結合布置的廊廡或其上之節點。一旦廊子與水體辟雍結合成為特定建筑的固定搭配,由于廊子更具有視覺標識性和功能性,將二者的結合體甚至直接將廊子稱作辟雍也是可以理解的。
主體建筑周邊的廊子在古代又稱作“序”。人們往往利用此類廊廡作為教學場所,所以“序”也可以作為古代對學校的一種稱呼。《禮記 · 王制》將天子的學校稱作辟雍,由此應可推出,辟雍即為特殊的“序”,即特定建筑周邊的廊子。在古代,“序”又稱“榭”,而“榭”為“講武之屋”[24]。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講武是古代學校重要的教育內容,習射則是講武最重要的課程。所以,“序”又可以用與“射”有關的“榭”字稱呼。綜上,辟雍就是與水體相關的廊廡,它是學校之所在,且因此天然與練武、習射等活動相關。前引的青銅器銘文顯示,“京”總是與習射相關,原因應在于“京”邊上設有辟雍。
用“辟雍”指稱一個包括了核心建筑在內的建筑組合整體的做法是西漢時才出現的[25]282,所以在周人那里,作為建筑的辟雍只能指施于特定建筑周邊的廊子。從《詩經 · 文王有聲》的“鎬京辟雍”[18]499中可知鎬京與辟雍的明確相關性。在這里,如果將“鎬京”理解為聚落,則詩句中的“辟雍”應為“鎬京”中某一建筑之附屬。這樣,不直接說鎬京與辟雍所服務的主體建筑有關,而只提其附屬建筑,不合敘述之通例。所以,“鎬京辟雍”一句只能意味著在“鎬京”周邊設置了辟雍。我國古代建筑制度沒有環繞整個聚落設置廊廡者,于是,鎬京只能是一座或一組建筑。
那么,鎬京是什么建筑呢?《大戴禮記 · 明堂》說:“明堂者,所以明諸侯尊卑。外水曰辟雍。”[26]《隋書 · 牛弘列傳》說:“明堂必須為辟雍者何?《禮記 · 盛德篇》云:‘明堂者,明諸侯尊卑也。外水曰辟雍。’”[27]以上記載都是說辟雍和明堂是一個基本組合。既然鎬京外圍有辟雍,那么從建筑單元構成的角度看,鎬京可以是明堂。不僅如此,何晏《景福殿賦》中有“故其華表,則鎬鎬鑠鑠”[28]525文句,注云“皆謂光顯昭明也”[28]525,可知鎬字有“光顯昭明”的意思,即其與“明”同義。而“堂”字本指施于建筑下面的臺基,也就是說“堂”與“京”字同義。這樣,至少從字面上看,“鎬京”可以是明堂。再者,《詩經 · 文王有聲》說周王“宅是鎬京”[18]499。因為明堂并非常規的居住建筑,所以“宅是鎬京”一句并不是說周王以鎬京為王宮,而是說周王將王宮與鎬京相并安排。將用于朝會和寢居的宮殿與明堂相并安排是上古沿襲久遠的建筑制度。同類做法人們既可以在二里頭遺址上看到,也可以在偃師商城中看到。二里頭遺址宮殿區的F1 為夏明堂(世室),王之居所應在F1四周圍廊的北段[25]108-110。在偃師商城宮城西列的建筑中,位于南部的是朝會之所,中央的則是明堂,明堂北面則為君王寢居之處[29]。于是,從環境相關性看,鎬京亦應是明堂。
按照《禮記 · 明堂位》,周人利用明堂進行大朝會時,參與儀式的群臣要在四個方向上均衡安排。這就要求周人的明堂形態和布置與夏、商有所不同。適應四個方向上均衡安排群臣的明堂主體不僅應四向對等,還要與其他建筑用廊廡、環水乃至墻垣加以區隔;或者說,這里周王的宮殿應該與鎬京各自成區,并立安排[25]175-176。相應做法可參考晉新田遺址和趙邯鄲王城部分的處理[25]194-198。
古人多強調明堂和靈臺的關聯。1975年發掘的東漢洛陽靈臺遺址顯示,靈臺主體輪廓基本由明堂拓來[30],加上靈臺周邊使用本與明堂做固定搭配的辟雍進行空間區隔,這都可以表明,靈臺是周人以早已存在的明堂為基礎的發明。在與豐邑的匹配上采用靈臺,應該是周人遵從自己文化傳統的表現。西周西都的建設順序是先豐后鎬,靈臺作為豐邑的匹配,其建設應先于明堂,并且應該是一定條件下明堂的替代。由大房子演變而來的明堂本是早期都邑之必須要素,因此從都城功能設定的完整性要求著眼,作為明堂的替代,靈臺與豐邑共同支撐著一個完整的都邑系統。
靈臺是明堂的替代,其與豐邑相配合已經意味著一個獨立的都邑系統的存在,那么鎬京的設置就意味著另一個獨立聚落系統的出現。
胡謙盈結合文獻描述及考古資料,認為鎬京應該在今洛水村、上泉北村、普渡村、花園村、斗門鎮一帶[31]。但這一帶多有墓葬,且缺乏與高臺及辟雍相對應的遺跡,故其說難以成立。
《水經注 · 渭水》謂鎬京“自漢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基構淪褫,今無可究”[32],明白交待了鎬京之位置在昆明池范圍之內。從工程角度看,鎬京周邊本有辟雍(池沼),這樣,“漢武帝穿昆明池于是地”確是相對方便的做法。《集解》也引徐廣曰“鎬在上林昆明北”[21]118,而今位于昆明池遺址的“中部靠北即常家莊一帶,地勢較高,像是池內的孤島”[31]。這樣的地形狀態與明堂有高臺、周邊為池沼的構成特征相合,故而認為常家莊一帶是鎬京主體之所在是合理的。
晉人徐廣認為鎬“去豐二十五里”[21]118,晉代的一里約合432 m,也就是說豐邑距鎬京約11 km。在常家莊西南接近10 km 的灃水西岸邊,有今人所指的周人靈臺遺址所在。如果今人所指周靈臺的位置無誤,那么豐邑的主要部分應在其以南或西南不遠處(圖1)。

從名稱上看,“宗周”意味著周人的宗廟所在。夏商之時,明堂與宗廟是兩個功能獨立的單位,且往往以宗廟為主導,在名稱上不可能用明堂包括宗廟。既然鎬京應為明堂,那么,以鎬京為宗周的說法也便值得質疑。
“鎬”在某些傳世文獻和“甲文”中寫作“蒿”,暗示周人的這個明堂與草木豐盛之地相關。把原本起源于聚落中大房子的明堂設在草木豐茂之地,這當是在殷墟才出現的做法。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含有鎬京的新的聚落系統的設置方式與殷人在殷墟的作為有關。
盤庚之時,殷人在今安陽的洹水以北設置洹北商城。該城的中心組織本該與偃師商城后期的宮城相似,在宮城范圍內的東側設立宗廟,西側安排朝宮、明堂和寢宮,形成宮廟主導,明堂從屬的格局。可是,東側的宗廟剛剛完成,西側的朝宮、明堂等還未建設,這里便發生了火災,使已有建設毀于一旦。推測應是出于避諱或者巫術的理由,殷人沒有在原地繼續營造,而是一方面保留宗廟遺址,為將來宗廟復建留下機會,另一方面離開本來設定的宮城區,在洹北商城以外西南方、背負洹水的小屯一帶另設對應于原宮城西半的朝宮、明堂和寢宮等,并由此形成了明堂與宗廟拉開距離而相對獨立地位于草木豐盛之地的做法。明堂從西南方向,與東北方之潛在宗廟區遙相呼應,構成新的都城框架主體[25]148。這與明堂、宗廟、朝、寢共同構成一個空間關系密切的群體之做法有所不同。
如果我們認為周文化是接續夏、商并輻射后世的文化變遷上的一環,且宗周不等于鎬京時,以周人宗廟為主要內容的宗周或應獨立成區,其所在應該到鎬京的東北方去找。殷墟之宗廟區與明堂區間距十分有限,而現在常家莊之東北方則存有大面積的西漢昆明池遺址。若以洹北商城宮城區與小屯明堂區的間距為依據,則可能的宗周一區也應已沒入昆明池底。
以上的討論涉及了西周西都兩個單元中的四個重要部分,即豐邑、宗周、靈臺、明堂。這四個部分都是生人存留之處,對于完整的聚落系統來說,還缺少一個墓葬區。
《孟子 · 離婁下》云“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33],《史記 · 周本紀》云“武王上祭于畢”[21]120,可見文王是葬于畢的。今本《竹書紀年》云:“葬武王于畢……葬周文公(即周公)于畢。”[34]可見武王和周公也是葬于畢的。也就是說,畢是西周西都的王陵區。畢即畢原。《史記正義 · 魏世家》引《括地志》云:“畢原在雍州萬年縣西南二十八里”[21]1835,《史記正義 · 周本紀》引《括地志》又云“鎬在雍州西南三十二里”[21]118,曲英杰謂后一條“當是沿襲舊說,以漢長安城(后周于此城內置雍州萬年縣)為基點指示其方位里程”[35],甚是。漢長安在常家莊或者鎬京之東北,按照《括地志》,畢應在鎬地以北。今在常家莊西北多有西周墓葬,從功能布局的連續性看,這些墓地應是畢原西邊的延續部分。也就是說,畢原的主體應在普渡村以東為漢昆明池所覆蓋的地區。這個地區及常家莊與漢長安中央的距離分別約為二十八里和三十二里,與上述記載相符。
由上述位置判斷,周人在灃水以東的設置系統格局為明堂與宗廟作西南、東北呼應,王陵在宗廟區以西或明堂區西北。這一格局,與殷人在洹水流域都城相關要素的位置關系完全相同(圖2)。
20 世紀以來,考古工作者持續地在灃水兩岸進行發掘,所得資料不僅難以與傳世文獻的表述相呼應,并且其自身也不能指向具有某種合理性的系統。之所以如此,應該是曾經有人對周人之西都進行過系統的破壞。鎬京的沉淪、宗周的淹沒、周王陵的消失以及豐邑主體位置難以確定,都是這種破壞存在的證據。
西周穆王以降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了以“五邑”為空間界定的職官。如《虎簋蓋》“五邑走馬馭人”[9]122、《元年師兌簋》“五邑走馬”[5]389-390、《柞鐘》“五邑甸人”[9]270、《羖簋蓋》“五邑守堰”[5]361、《毛伯敦》“五邑祝”等。對于“五邑”的具體內容,學者存有不同看法。周宏偉認為五邑指岐周、成周、宗周、鎬京及鄭邑[36]。許倬云推測為岐下、程、豐、鎬、西鄭、槐里等[37]。按常理,以“五邑”為范圍設置專門的官職,表明五邑在空間上距離較近,只有這樣才能實施統一的管理。周、許二位所指的五邑,涉及地域均過于廣闊,設置單一職官來統籌相關事務并不合理。筆者認為,在西周西都的主要元素中,只有豐邑和宗周是人口聚集的中心,京為靈臺,鎬京為明堂,二者本非刻意的人口聚集點。但在西周的太平時段,人們以這兩個空間上獨立于其他部分的重要設施區為基礎,形成一定水平的人口聚集,甚至最終形成空間上獨立并在京畿地區占據重要位置的聚落,也是很自然的。從邏輯上推,正是京由宮殿組合向聚落的轉變,使得“京”字在后世取得了“都邑”的意涵。西周中晚期的青銅器銘文用“”取代“京”的做法[36],可以理解為“京”轉為聚落的語言反映。另外,《逸周書 · 作雒解》載周公在平定三監之亂后,“俘殷獻民,遷于九畢”[38]。“九畢”當與畢原相關,遷殷民于此當然形成聚落,此或即陵邑設置之始。因此,所謂五邑應該就是指京畿地區五個主要的人口聚集地。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筆者認為西周西都除了五邑,還應當包括一系列其他相對次要的人口聚集地。但在西周穆王以后,豐、宗周、、鎬、畢等是周人西都的主導性人口聚集地,在一定場合用“五邑”指稱西周西都乃至整個京畿地區是合理的。
如前所述,“五邑”可以被歸納為跨灃水的兩個系統。這兩個系統各有主體,互為支持,形成了西周西都的防御體系主軸。對于周人來說,宗廟的存亡是政權存亡的根本標志。由于不僅宗周含有宗廟,并且豐邑里也有祭祀文王等人的設施,因此,一旦戰爭發生,宗周和豐邑是要死守的地方。上引的《詩經 · 六月》說,玁狁入侵時,方及鎬受到了嚴重的擄掠,而未提及豐邑與宗周,應是這種情況的反映。

從傳世文獻看,文王由設立豐邑到其確定鎬京的建設,二者的時間間隔非常有限。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很難想象豐邑有十分眾多的人口聚集,所以張載說文王設鎬是由于豐地的容納能力不夠所致恐不準確。從建筑的設置看,豐邑與京,宗周與鎬京是兩個獨立的祭祀系統。從灃東聚落的系統構成與洹水殷都相類看,鎬京的建設是另一項周人得膺天命的政治宣示,它的出現表明了一個可以取代殷人統治的新勢力的誕生。
由現有的考古資料,偃師商城后期的宮城布局方式,才標志著在中原地區宗廟主導概念的完全確立,周在武王以后,都城應該是以宗廟為歸依的。所以當時鎬京當是宗周之從屬,西周人不可能用“鎬京”指稱周人在灃東設置的聚落系統整體。不過,春秋戰國以降,以王宮為都城主導的概念逐漸形成[25]229,在新的理解框架中,人們就有可能用“鎬”來指稱周人在灃東設置的聚落系統。這樣,后世文獻中暗示鎬京包括宗周,也是有某種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