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一
魏晉宋齊梁這幾個朝代的經學傳統不但沒有斷,反而比過去更為強勁,在文學上也產生了若干具體的影響。劉勰在這樣的環境中形成他的文論,與經學的關系當然就特別密切。
《序志篇》最能體現此一特點。古人序志,往往放在最后,說明全書寫作緣起與大旨,故極為重要。讀《史記》,自然要先讀《太史公自序》;看《文心雕龍》,也當然要先看《序志篇》。
我們現在的序,常放在書前面作為一個引子,叫序言或引言;而所寫的自序,基本上是講事情、敘事的。這不是古人序的體例。古之序,一向是序志,而非序事。就像《文心雕龍》的《序志》。
在《序志》中,劉勰說他七歲就夢到踩著云往上走,因此他對自己有很高的期待;過了三十歲,又夢到孔子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頭,抱著禮器一同向南方走。這些夢,對他都有很大的啟發:“予生七齡,乃夢彩云若錦,則攀而采之。齒在逾立,則嘗夜夢執丹漆之禮器,隨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難見哉,乃小子之垂夢歟!”
古人很重視夢,有占夢之學、占夢之官。行大事必有占卜,占卜之一法就是占夢。像臺灣阿里山的鄒族,獵人在打獵之前都要聚集到一個會所去睡覺,看領隊做什么夢,第二天再找巫師占卜,以確定出獵方位與吉兇。周代亦是如此。《周禮》記載周有占夢之官;《漢書·藝文志》也記載有許多占夢書。古人把夢當成很重要的事,認為夢是因我們受到了某種啟發,或有所感應,或有預兆,往往對人生有啟示。如孔子即常常夢到周公——所向往的偶像在夢中出現,既表達了人對偶像的依戀,也可能是偶像對人有啟示。
劉勰同時代,還有一位周子良,于天監十四年有長達十六個月夢見神仙的經驗,神仙對他有啟示訓誥。死后其師陶宏景又將他的夢仙紀錄整理成《周氏冥通記》,上呈給梁武帝。可見時人信夢之一斑。所以劉勰也認為,這是孔子啟發我,我應像孔子繼承周公那樣繼承孔子。
那么,要如何繼承孔子呢?像經生那般也去注解經典嗎?這,古人已經做得很多很好了,“馬鄭諸儒,弘之已精”,馬鄭這些儒者已經闡發得很好了,所以他改而論文。這就是《文心雕龍》寫作的緣起:
自生人以來,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輦悅;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
大家讀這段,常沒有注意到的是:《文心雕龍》所論之“文”即包括經注。一般以為他是跟《文選》一樣,避開經史而只論文。其實他論的文就包括了經注。如《指瑕篇》討論古人寫文章的缺點時就說經之注解中頗有錯誤:“若夫注解為書,所以明正事理,然謬于研求,或率意而斷”。之后他引了《周禮》應劭注、《西京賦》薛綜注為例。可見劉勰所論的文,不只一般人所說的文學之文。所以《論說篇》云:“詳觀論體,條流多品”,論體內部有許多分支: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說經典的傳注皆與論體很近似。
論體之源,他則推到了《論語》。范文瀾注,說古代只說經傳,沒有說經論,故也許《文心雕龍》的“經論”這個詞出白佛經,因為佛經即分經、律、論三部分。這個講法當然大謬。
論,劉勰不但把它扣到《論語》上去,而且說論與傳注參體,“至石渠論藝,白虎講聚,述圣通經,論家之正體也”。特別提到漢朝在石渠閣、白虎觀集合儒者討論經義的事。這些,劉勰視為論的正體。所以論的源頭是《論語》,正體是《白虎通德論》之類。這是第一點要注意的。第二,他論文之作,跟經生經注的體例雖不一樣,實質上他卻是把自己的作品當成跟經注類似的東西:經典的注解是為了發明圣義,他論文也是從文章的角度闡發圣人的意思。這是他寫作的本意。所以不了解經學、不注意經學,常常不懂劉勰在講什么。底下我略做些說明。
劉勰把所有的文體都推源于經書。論,這個字是出自《論語》。說,也被論證出自《易經·兌卦》之兌。因此,論、說、辭、序這幾種文體都出自《易經》的傳統。詔、策、章、奏,則來自《尚書》。來自于《詩經》傳統的,是賦、頌、歌、贊。另外,銘、誄、箴、祝,來自于《禮》。記、傳、盟、檄來自于《春秋》。文體二十篇,全都往上追溯至經典。
其實很多文體與經典本來是沒關系的,比如《誄碑篇》中的“碑”。碑的起源很晚,春秋戰國西漢都是沒有的,至東漢才逐漸盛行。碑原先的目的也只是“麗牲”,跟文學一點關系都沒有。只是一根石柱,馬牛羊可以系在上面。麗牲之麗,就是附麗的意思。后來發展出另一個功能:人死了,需要下葬,就在墓穴前立一塊石條,在上面打個洞,用來穿過繩索,好讓人吊著棺材慢慢放下去。所以碑又是下棺用的。后來我們刻碑時,碑上還保留一個洞,叫做“碑穿”,這在過去就是穿繩子的。把死者埋好以后,大家又常在這塊石頭上寫些標志,表示是某某人的墳。逐漸地碑文越寫越長,才成了文章。后來的碑文固然越來越繁復,但這個體例沒變。碑上若不打洞,就會做成半圓形的帽子,上面篆字以為標題,稱為碑額。底下是碑身,前面是碑陽,后面碑陰。
這都是東漢中晚期的事。蔡邕就是當時寫碑文的大家。因此碑非先秦之體,乃后世之文。但劉勰討論文章的方式,卻是將后代出現的文體,通通推源到前面的經典去。所以他說“碑者,悲也”。這種文體雖很晚才出現,但和哀誄的意義是一樣的,故可歸到經典之下。《文心雕龍》的文體論,每一篇都如此。任何文體,據他看,都是經典的發展與傳承。
清朝李家瑞《停云閣詩話》曾諷刺《文心雕龍》,說它:“謂有益于詞章則可,謂有益于經訓則未能也。乃自述所夢,以為曾執丹漆禮器于孔子隨行,此服虔、鄭康成輩之所思,于彥和無與也。況其熟精梵夾,與如來釋迦隨行則可,何為其夢我孔子哉?”
我們很多人也會像李家瑞一樣,對《文心雕龍》談五經、夢孔子不太理解,也不知道這本書對我們理解經學能有什么幫助。
然而,我們讀《文心雕龍》或是其它很多書都是這樣的:大綱大本不能搞錯了。凡事都有它自己的脈絡,弄明白了,才怡然理順;搞不清楚,就會制造出很多假問題。劉勰的根底在經學,寫這本書的目的也是要闡發經義,所以他將所有的文體推源于經典。這就是全書的大綱維、大脈絡。
二
劉勰要宗經、要征圣,征是“信而有征”之征,也有印證之意。認為所有的文體都是道的顯現,而道是靠圣人才得以傳布的。他論文的目的,就是要通過圣人留下來的文章來了解圣人、了解道。在這個脈絡里,他談的,看起來雖是文,卻也都是經學,并非是無益于經訓之物。
這個道理可分幾部分說。首先是詩。
《宗經篇》一開始即講:“《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五經中,他特別重視四始、七觀、五例等。說五經義理既好,文章也很精彩。
劉勰講詩之四始,根據的是毛詩。毛詩說“四始”是詩經的四部分。詩不是只有風雅頌三部分嗎?何以說有四部分呢?分成四部分,就是毛詩的見解。它有什么特別呢?
各位如果對經學有點兒研究,就應該曉得此乃聚訟紛紜之所在。
首先,毛詩說就與宋人不同,宋人有主張《詩經》可分為南、風、雅、頌者,如程大昌即主張二南應該獨立。這樣子分,根據是音樂體系的不同,故周南召南二南獨立,后面才是各國國風。劉勰則是根據毛詩的四分法,分為風、小雅、大雅、頌,所以叫四始。
而毛詩此說又與漢代說詩各家亦異。你去查一下皮錫瑞的《經學通論》,里面就有一章專門討論四始,題為:《論四始之說當從(史記>所引魯詩,詩緯引齊詩異議亦有可推者》。
標題那么長,看來就很復雜,到底在講啥呢?原來,毛、魯、韓、齊四家對四始的解釋各各不同。有些人覺得毛詩的講法是錯的。“四始”的“始”是開始的始,風、小雅、大雅、頌只是詩的分類,“始”的涵義未能彰顯。他們覺得“始”應該解釋成王者正化之始。所以《史記》根據魯詩講:“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換句話說,他認為四始講的是四個部分的開端。齊詩則又不相同,齊詩與緯書相結合,更復雜,說:“《大明》在亥為水始,《四牡》在寅為木始,《嘉魚》在巳為火始,《鳴雁》在申為金始。”劉勰不用這些講法,完全根據毛詩。
《明詩篇》的第一段,又講:“詩者,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一部分主要引用的是《尚書·虞書》和《毛詩序》。不過底下接著說:“詩者,持也,持人情性”就不是毛詩說,而是《詩緯·含神霧》的。
毛詩論詩,仍然從志上說,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過去朱自清先生曾寫過一本書,叫《詩言志辨》,討論詩言志的問題。很多人覺得漢人講詩偏重言志,故重政教;不像魏晉人談情,說詩是“緣情而綺靡”,故偏于自我感情。因此言志與緣情似乎就可以對比起來看,一種是政教觀點,一種是文學觀點。其實不對。對情的重視與討論,基礎即在于漢人的情志論。漢人所說的志,內涵就是情。所以毛詩說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詩就是情志的表達。
但是劉勰的觀點更強,毛詩只談到“發乎情”,劉勰更強調“止乎禮”。所以他引了《詩》的緯書《含神霧》說,“詩者,持也”。人有情性,但情性要能把持得住。詩不僅是發乎情,還要有所把持,能止乎禮。這個講法就很像荀子說“中聲之所止也”。能止于中和的,才是詩,否則就僅僅只是哭喊。
后來王安石解字,說“詩”一邊是言、一邊是寺,寺即是法度之所在。寺是中國的原有的詞,過去的法務部門就叫大理寺,后來寺廟之涵義則借用了寺這個詞匯。王安石的《字說》常被人詬病,因為他不知古字原本怎么寫。詩怎么會是寺呢?詩是志之所之呀。不過他講了一個很好的意思,就是詩人除了講詩言志之外,還要講詩能持其情性,止乎禮義。這跟《文心雕龍》的態度是一致的。《文心雕龍》重禮的意思比毛詩還要強。《正緯》特別強調了要用緯書,在這里也是很明顯的例子。
關于緯書的問題,可細看《正緯篇》。不過需要做補充說明的是:劉勰并不相信緯書。
讖與緯,是漢朝經學的特點。漢人講經,大量使用讖緯。讖是預言,緯是輔助經典,提供不同的意思與解說。
先秦講孔子很平實;漢人講孔子,則漸因推崇過度而流于神化。情況猶如佛陀早期只是修行者的導師,到大乘佛教時就開始興起了佛崇拜,講佛陀身有異象,耳長過膝、頭有肉髻、腳底有法輪、又有馬陰藏相等等,漢人也一樣,會講孔子有諸怪相。另外還說孔子是素王,本應繼承周朝而成為王者,后來卻沒有成為真正的帝王,所以稱他為素王。這并不是我們把他當作王,而是天命本就是這樣的,后來雖沒有在他那個時候成王,但是他寫的經典卻成為了漢代的典章制度,為漢制作。
這套講法本來只有今文家在說,后來今古文家卻都得力于讖。如古文家賈逵就曾跟皇帝說,經典中都沒說到劉邦是堯的后裔,《左傳》才提到了這個讖言。范文瀾的注解,引了一段文字,說今文家講讖而古文家不講,其實不然,他連賈逵這個故事都不曉得。
到了齊梁以后,就禁止圖讖了,但并沒有完全禁絕。因經學既然沿著馬融鄭玄講下來,講讖還是很必要的;何況皇帝想獲得正統地位,也仍須仰仗祥瑞與預言。如《陳書·高祖本紀》里就說,梁武帝末,時運不好,陳才得到了天命,天上有五色“祥云,日月呈瑞,緯聚東井,龍見譙邦”。《南史》說武宗時有讖曰:“魚登日,輔帝室”。《周書·陸騰傳》也說他爸爸喜歡老子易經緯候之學。《魏書·燕鳳傳》亦說燕鳳明習陰陽讖緯。所以無論南方北方,讖緯之學仍然流傳很廣。不過政府的態度是要禁止的。讖講預言,說有誰會得天下、真命天子在哪里,因此所有的政權又都要禁止圖讖。北朝的王猛、世祖都禁圖讖。南朝劉宋也禁。
劉勰態度則不是。他沿續漢儒之經學,固然要講圖讖;但更重要的是,圖讖中有很多說明經典義理的部分。同時,這些恢奇鬼怪之說、荒唐幽渺之辭,充滿了文學的夸飾與想象,這對寫文章也很有幫助。這便是他“正緯”之故。后來李善注《文選》,頗用緯書,有劉勰遺風。
另外,他講詩有幾個重點,也都跟漢代詩經學有關。如賦、四始、比興等均是,還專門有《比興篇》。
該篇說:“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我們現在講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已是常識。但其實在經學中,賦比興只是毛詩一家之言。“獨標興體”,即是指毛跟鄭解詩的特殊做法,會標明某詩是興或者比,列為興體的且有一百一十六首。“豈不以風通(一作異)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則是在解釋毛詩為何要如此做。
“興”比較特別,“比者,附也;興者,起也”。“比”是比附,“興”是興起。“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比附于某一類物事而說的是“比”,如說女人像花就是比。這是較明顯而容易的,起情則較復雜,很細微。人興發了某種情思意緒,要找個東西來擬似它,以表達我們的意思,當然較難。“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興與比之不同,不但有一偏于情一偏于理之異,表達也不一樣:“比則畜憤以斥言”,詩人用比時,通常是心里不爽就直接表達了;“興則環譬以托諷”,“興”比較幽微曲折,要用很復雜的譬況來寄托諷刺。“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情況不一樣,所以要把比與興分開。這是總說,底下再分論興與比。這是《比興篇》的結構。
比興,在中國文學理論里是極其復雜的問題,而其問題乃是由經學發展下來的,在經學中大家意見就不一致。如毛詩的講法即與孔安國、皇侃的講法都不同。孔安國說“興”是引譬連類。引譬連類,從毛詩的角度來看乃是比不是興。皇侃,是劉勰同時代的人,則說:“興者謂譬喻也。言若能學詩,詩可令人能為譬喻也。”古人常講“不學博依不能安詩”,皇侃之意,殆近于此。但他們都把興講成比,與劉勰迥異。
錢鍾書《管錐編》也討論過劉勰這段。他認為劉勰的講法“興”與“比”沒什么不同,都是譬喻。雖有隱顯之分,而其實都是擬喻,不過是五十步之于百步。所以“興”“似未堪別出并立,與賦比鼎足驂靳也。”劉勰“不過依傍毛鄭,而窮生隱顯之別以為彌縫。蓋毛、鄭所標為‘興之篇什,大半與所標為‘比者無以異爾”。也就是說,劉勰沿襲著毛鄭。毛鄭雖然標明了一百多篇是興體,但是興體與比體之區別并不大。他想彌補毛鄭講不通的地方,可實際上也沒講出個所以然來。
錢先生批評了劉勰之后,自己主張興應該是“起情為興”的。其說,我很贊成。但錢先生講了半天,不也還是劉勰的講法嗎?他沒有注意到劉勰論興就是說“興者起也”的,而且劉勰與毛鄭也不盡相同。
請注意,賦比興是古義,到底在《詩經》中怎么具體用賦比興來解釋詩,三家詩是不同的。比如《關雎》,齊魯韓都說這首詩是諷刺詩,刺康王,而不是贊美。后來清朝魏源作《詩古微》,則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詩是文王所作,諷刺殷紂王的。可見具體這些詩怎么讀、怎么說明其賦比興、是美還是刺,各家均不相同。《關雎》,毛詩說是贊美后妃之德,而其他三家則說是諷刺。具體怎么解釋?董仲舒說“詩無達詁”,沒有一定之解。但雖沒一定之解,卻不能不解,毛鄭特別說明哪些是興哪些是比,即試圖解詩之一法。
劉勰的處理,是順著毛鄭,但進一步將興和比切開,表明這是兩種不同的表達方法和兩種不同的情感。詩人之志有二,情感也有二。有些人會說風雅頌是內容,賦比興是表達方式,劉勰也不是這個意見。賦比興既是表達方法又是表達內容,情感不一樣,表達方式也不同。而且,他特別強調“興”是有諷刺的。劉勰談詩,重其諷刺,與古人重頌不同。
再說“風”。劉勰論風與雅都根據毛詩。《頌贊》篇“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這里的“風”就是根據毛詩來的。毛詩說:“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風”是風化、風教,不是風土或風謠,所以“五四”以后大家都批評毛詩以政教態度說詩。可是劉勰與毛詩的態度卻是一樣的,不但此處用毛,《正緯》說光武帝“風化所靡,學者比肩”等處,亦皆用毛義。
“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是教化一個國家,“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風。經過這種風教風化以后,在這個地方化民成俗了,才形成風俗。所以風俗不是在一個地區自然出現的,而是一種人文成就。君子能風化一個區域是風,若能端正四方就叫做雅了。故風為邦國之風、雅乃朝廷之辭,這完全是從毛詩講下來的。
風的涵義本來就很復雜,如“風馬牛不相及”之風,更有男女誘動之義,乃風騷、風情、風月之風。風在古代確實也有解釋成風土的。我們現代人講十五國風,尤其著重它的風土義。這種含義在春秋時期就有了。如“南風不競”之風,既是聲音、風謠之風,也是風土之風。《漢書·五行志》講天子省風以作樂。應劭注也說:“風,土地風俗也”。漢代有采詩采風說,風就是風土、風俗的意思。應劭自己即作有《風俗通》。再從風謠說,不同地區便有不同的風謠。《論語》中講“風乎舞雩,詠而歸”,風即是歌唱、諷詠。
但劉勰基本上是用毛詩,講的是風化、風教。現代人老愛詬病漢儒說風化風教是用政教道德扭曲了《詩經》,實際上不是的。所謂風,其核心是感,感動、感應、感化。這恰好也是《文心·風骨篇》的講法:“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沒有真正的感動,文章就沒有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
所以劉勰講風,并不是從風土講,而是由風化感應上講的。在詩經學上,把十五國風講成是地方風土歌謠,是宋朝鄭樵以后的事。朱熹雖也說“十五國風皆閭巷歌詞”,但并沒有以此來解釋風,他在做解釋的時候還是用毛詩。我們現在習慣說《詩經》是民間歌謠,避而不談它的教化風化意義,又比宋人走得更遠了。可是若拿今人之見去看劉勰,那就大錯。
此外,他不但從這個角度來談,而且他也用這個分辨“詩人之文”與“辭人之文”。詩人之文“吟詠情性,以諷其上”,即是為情造文;辭人才為文造情。換句話說,論四始、論詩六義、論詩者持也、談其二日賦、解風與雅、論風骨,都跟他經學的底蘊有直接的關系。
另外,眾所周知,詩經本來是音樂,但是為什么劉勰會有《明詩篇》和《樂府篇》?有人從時代來說,說詩經的時代是詩,漢代叫樂府。這樣分是不通的。因為明詩篇不是說《詩經》,而是論《詩經》以下的詩;樂府講的則是漢代以及后來的樂府。那么,為什么要分開?因為他把詩與樂分開了,詩樂分途。
劉勰論詩,有兩個特點不可忽視。一是講中和之美,故《文心·樂府篇》批評秦漢以后“中和之響,闃其不還”。不合乎中和之旨的,叫做淫、鄭、俗。雅俗之辨,俱本于此。第二就是把詩跟樂分開,詩專就文辭講;若與音樂相配者,則放到樂府里去說。
《明詩》與《樂府》兩篇之分,即由于此。他自己說這是仿劉向的:“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也”。漢代以來,詩樂分途即成為一個大趨勢,劉勰的做法正反映了這個趨勢,可笑黃侃不知,還要斷斷申辯說劉向其實沒有把詩跟樂分開來。(札記日:七略既以詩賦與六藝分略,故以歌詩與《詩》異類。如令二略不分,則歌詩之附《詩》,當如《戰國策》《太史公書》之附入《春秋》家矣。此乃為部類所拘,非子政果欲別歌于《詩》也。)關于這個趨勢,各位可去看我的《中國文學史》,當會有更多理解。
這大概即是《文心雕龍》有關詩經的部分。
三
底下,我要介紹有關《易經》的部分。
《文心雕龍》的整體架構。以前我們談到很多人認為它是一部體例非常嚴整的書,可能是受到了佛教的影響;因為中國人寫書一般零零散散,如《論語》《老子》,均沒有結構體系。講這些話的人,對于漢代經學真是太太太外行了。
漢人著作有體系的太多啦,如《說文解字》始一終亥,體系就非常清楚。《釋名》《白虎通》也都很嚴整。《文心雕龍》呢?它的體系一點也不復雜,因為就來自《易經》。《序志》篇說:“上篇以上,綱領明矣。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其體例學自易經甚為明顯。“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是《系辭》上傳的話。
為什么五十只用四十九?焦循《易經通釋》說:大衍,猶作大通;大易,疑作大衍。這么注,相當于沒有注,因為完全沒有解釋。而這個問題也確實難解,歷來約有七種講法。譬如王弼說,“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數而數以之成,斯易之太極也”。數四十有九,是最高的數。京房說“五十者,謂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氣,將欲以虛求實,故用四十有九焉。”馬融認為,易有太極,太極指北辰,“太極生兩儀,兩儀生日月,日月生四時,四時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氣,北辰居位不動,其用四十九,轉運而用也。”凡此等等,解法都不一樣。但這些講法都太玄了,真正的道理,是在卜卦的時候,手上的蓍草五十根,一根拿出來不用,再將四十九根分成兩堆,然后開始占卜。后人從哲學上去講,遂越講越玄。
不過很明顯,整個《文心雕龍》是想到了大衍之數,故寫五十篇,其中一篇用來寫他的《序志》。其結構就是《易經》的“大衍之數”。
文章寫作這件事,則推源到易經的《文言傳》,這里面最有趣的是《麗辭篇》。從《文言傳》上講文章的淵源,跟后來的一個文學理論很像,即清代阮元的《文言說》。《文言說》也是從《文言傳》講下來,說文章的正宗應該是駢文。劉勰也是這樣的主張,對后代當有很重要的啟發。宋代以后,駢文雖然沒有斷,但長期被打壓,認為是個俗體,古文才是文學正宗。到了阮元以后,則又重新回到了《文言傳》傳統。
另外,劉勰的講法里有很多跟當時經學家的講法相互呼應。像《原道篇》第一段“夫玄黃色雜”,這是用了一個經學家荀爽的《易經》注解。因為《易經》的《坤卦》上六,說“龍戰于野,其血玄黃”。“玄黃”這兩個字本來不是講天地,而是龍的血的顏色。后來《文言傳》中才說“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玄是深青色。李鼎祚的《易經集解》則引荀爽的講法說,天為什么玄,因為天者陽,屬東北,色玄也;地者陰,屬西南,色黃也。劉勰說天地玄黃色雜,用的就是荀爽對《文言傳》的解釋,而不是依那個坤卦的卦辭。又,為什么他要講“天地色雜”,因為只有從“雜”這個地方才可以講文。古人常講:文似看山不喜平。文章之文,“物一無文”,文本來就是雜色、顏色交錯的意思。
劉勰“日月疊璧”的引用也很特別,并不見于《易經》本文。《易·離卦彖傳》說:“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范文瀾引王弼注:“麗,猶著也。”是附著的意思。這個講法與“日月疊璧”沒什么關系。實際上這里用的應當是馬融注,馬注說:太極上元十一月朔旦冬至,日月如迭璧,五星如連珠。這是中國古代天文歷法學上的一個講法。
中國的歷法與西方的歷法不一樣。我們是要講“上元積年”的。人類的歷史,開始的時候有一個“上元積年”,須推算到底在哪一天。這一天有個特征,乃是冬至日,并且日月迭璧、五星連珠。這才能定為歷元。馬融注講的就是這個。
《文心雕龍》講四象,用的則是六朝時姓莊的人的一個講法。《征圣篇》講“四象精義以曲隱”。這個四象,不是指太極、兩儀、四象中的“四象”,而是假像、實象、意象、用象。這姓莊的,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古人引書時只引莊氏“易有四象所以文也”云云。這四象的解釋,各人不同。如虞翻認為四象是四季;孔穎達說四象指講五行(漢代以來即認為五行與四季是結合的。其中土居四季之中,因此夏天里面又分出了一個季夏);鄭玄講四象,講的是金木水火。這些都不是劉勰所講的四象。
再者,《原道篇》講“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這在經學上也是特別的講法。以卦爻辭為文王作,這是鄭玄的主張。馬融、陸璣等則認為是周公作。
另外“易有太極”,范文瀾注引的是韓康伯《易經注》。他是王弼的門人,王弼注沒有作完的部分即由韓康伯補注。范文瀾引了他的注,講太極寂然不動,而動以之出。當然馬融也有類似的說法。但就太極來講,太極不動,處無為之地,這是王弼近乎玄學的觀點,劉勰沒有這種觀點,故用韓康伯注來解釋劉勰是不恰當的。類似的錯誤在范注里還蠻多。
劉勰與漢人講《易經》也有很多不同。特別是,他不講象數,所以像漢人常有的納甲、卦變、旁通、爻辰等等,在劉勰書里都沒有用到。這可以顯示出劉勰比較平實,比較接近于漢代古文家。
如剛剛說“文王作卦爻辭”。也有人說爻辭是周公作的,但今文家就不會這么說,他們說是孑L子作。所以今文家與古文家之重大的不同在于:今文家強調六經皆孔子所作。像皮錫瑞就說:“卦辭文王作、爻辭周公作,皆無明據,當為孔子所作”,“以爻辭為文王作,止是鄭學之義;以爻辭為周公作,亦始于鄭眾賈逵馬融諸人,乃東漢古文家異說。若西漢今文家說,皆不如是”,“當以卦爻之辭并屬孔子所作”。
換言之,除了把文體推源于《易經》、結構上取大衍之數、論文非常強調《文言》等等之外,還涉及很多跟經學家的解釋有非常復雜關系的東西。
即使他后來出家作了和尚,他僧人的身份,于此也不足為奇——南朝和尚注解《易經》本來就不罕見。劉勰對《易經》的造詣是毋庸置疑的。他文章許多地方也都會用《易經》典故,如《銘箴》云:“秉茲貞厲,警乎立履”,用的就是履卦九五之辭;《辨騷》解釋《離騷》如何依本五經,首先就說“駟虬乘鸞,則時乘六龍”,這也是用干卦彖辭。諸如此類,諸君可細予體會。
四
以上,我們從《序志篇》談下來,處處都可以看到劉勰跟經學的密切關系。他是夢到孔子的人,故要征圣。雖然選擇了避開經學注疏之體,但他之論文其實也就是注經。因為圣人的言說存在經書里,要闡發圣人的心意,當然還是要從經學來。
李家瑞的《停云閣詩話》嘲諷劉勰。其說完全是站在儒家、道家、佛家明確劃分以后的立場上的。放到劉勰的那個時代看,就大大不然。
在劉勰的那個時代,經學是一切學術之根本。講玄學,固然脫離不了經學;講佛教,還是和經學有關。我剛才說過,在南朝,和尚已經注解《易經》了,而且數量還很多。
早期如晉支遁通《易》,常與儒道之士討論,其《釋迦文佛像贊并序》開篇即引《說卦傳》“立人之道日仁與義”。釋道安稱伏羲作八卦、文王重六爻、孔子弘十翼,而后《易》成,“唯藝文之盛,《易》最優矣”,易道“遐瞻,足賢于老”。慧遠博通六經,尤通《易》《老》《莊》之書。東晉殷仲堪談理與韓康伯齊名,嘗登廬山與釋慧遠講《易》。南朝宋周續之通五經并緯候,讀《老》《易》而人廬山與慧遠游。宗炳從慧遠游,所著《明佛論》以易明佛理。齊明僧紹“學窮儒釋,該綜典墳,論極玄津,精通《老》、《易》”,從慧遠游而作《系辭注》。齊顧歡注王弼《易》與二《系》,學者傳之。釋曇諦“晚入吳虎丘寺,講《禮記》《周易》《春秋》各七遍”。釋慧通作《爻象記》,會通佛教義理。
梁代佛學尤盛,但釋法通即寫過《周易乾坤義》,下開我國儒佛會通以說《易》之傳統,否則就沒有后來蒲益《周易禪解》這一大批著作。當時梁武帝非常信佛,但也有《周易大義》二十一卷、《周易講疏》三十五卷、《周易疑問》二十卷以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義》,對于孔子所寫的序卦傳、文言傳等等,有通盤的解釋。簡文帝有《易林》十七卷,梁元帝有《洞林》三卷、《筮經》十二卷,還有《連山》三十卷、《周易講疏》十卷。另外,周弘正“持善玄言,兼明釋典,雖碩學名僧,莫不請質疑滯”,嘗啟梁武帝《周易疑義》五十條,又請釋《干》《坤》及二《系》之義。他還取漢安世高“十二門”分類,序卦為“六門”。所以后來孔穎達稱:“周氏就《序卦》以六門往攝。”張譏則著《周易義》三十卷,吳郡陸德明、朱孟博、沙門法才、慧休、道士姚綏皆傳其業。可見梁朝雖大弘佛法,但是他們對《易經》的研究同樣非常多。
附帶一提,此風北方也有。如魏許彥少孤貧而好讀書,從沙門法睿受《易》。北周釋曇遷從其舅北方大儒權會學《易》,而權會易學受于徐遵明門下的盧景裕,著有《周易注》。北周沙門衛元嵩更仿《歸藏》而著《元包經》,以宣揚由文返樸,效法自然。
早先,宋明帝喜歡文學,裴子野的《雕蟲論》認為宋明帝對于儒學傳統有很大的破壞,因為他喜歡文學,才使雕蟲之風大盛。可事實上,宋明帝即曾講《周易義疏》十九卷。
另外,南朝有兩個朝代姓蕭,一個是齊,另外一個是梁。齊高帝蕭道成的老師叫做雷次宗。據《豫章古今記》說,雷次宗侍奉沙門,是一個著名的和尚,叫慧遠。大家應該對慧遠不陌生。傳說他與陶淵明頗有交情。在廬山東林寺開了一個道場,是中國凈土宗的起源,所以一般稱他為中國凈土宗的初祖。一般客人來的時候,慧遠從來是只送到門口,不遠送。只有陶淵明去了,兩人聊天聊得很愉快,才送出門。寺門口有一條溪,過了這條溪,會有虎叫,所以叫虎溪。后來很多人畫“虎溪三笑圖”,即是關于大道士陸修靜、慧遠、陶淵明三人過溪而虎嘯的故事。慧遠的弟子雷次宗,即做過《周易注》。像這一類記載都能表示當時的氣氛,佛教與儒家的關系是比較親密的。
劉勰比不上慧遠,能三教諧和。在三教關系里,劉勰站在佛教和儒家之間,而跟道教的關系比較疏遠,讀劉勰的《滅惑論》即可知。
很多解《文心雕龍》的人,尤其是在講《原道篇》與《神思篇》時,喜歡從六朝玄學的大背景去講《文心雕龍》的道是自然之道,強調他和老莊的關系。《神思》說寫文章要虛靜,也有一大堆人認為虛靜這功夫即來自道家。
這個理解脈絡是錯的,因為劉勰與道家的關系最遠,他主要是和儒家的關系。《文心雕龍》與佛教都那么疏淡,跟道家就更沒有關系啦!原道的道,叫“道沿圣以垂文”,道是靠著圣人來傳播的。圣人指孔子,這樣的道怎么會是老莊自然之道呢?他們那樣講,是完全不通的。《文心雕龍》中所講的道,只是天地自然形成的文理,前輩們往往在“自然”兩個字上大做文章,殊為可笑。
五
劉勰談到《易經》的部分,除了以上我所說之外,其實還有很多,包括他談到的“修辭立其誠"等等。我在讀大學時,學校即成立了一個研究室,專門研究《文心雕龍》。一九七五年出版《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驚聲文物供應公司),其中就有王仁鈞老師寫的《文心雕龍用易考》,考證出劉勰整本書中用易之處極多,達到一百四十條。如《通變篇》的“通變”就出自《易經》系辭上傳的“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可見劉勰跟《易經》的關系緊密到什么程度!這一兩百條,我就不多說了,底下接著要談的是劉勰與《尚書》的關系。
在《文心雕龍》中,有好幾處談到“辭尚體要”,這句話在《征圣篇》中就有,后面《序志篇》也提到。“辭尚體要”在《文心雕龍》里是很重要的。劉勰論文,要講文體,文體與這句話的關系就很密切。
文體論,要確定一個文體主要的風格,一般先從源頭上講下來,說明這個文體是如何形成的;接著談文體寫作要有一定的目的和規范,以及一定的寫法和明確的風格,這就叫做“體要”。如果寫一種文體而違背了該文體的風格或規范,那便叫做訛體、失體或戾體。失體就會成怪,訛體就會訛濫。這是他論文體的基本路數。所以他整個文體評論對歷代文風、各個時代的人,在寫作的時候,都要確定一個標準,此即所謂“辭尚體要”。
“辭尚體要”這句話出自《古文尚書》。前面已經提及,六朝時期經學很盛,正因為經學很盛,所以才出現了很多偽造的經書。我們現在看到的《古文尚書》,根據清朝閻若據等人的考證,認為它是晉朝以后梅賾或王肅所偽造。當然這也不是定論,清朝的毛奇齡就認為《古文尚書》未必是假的,故寫了《古文尚書冤詞》替《古文尚書》申冤。目前學界基本上仍采用閻若據的看法,但不像過去判斷那么絕對。過去認為它是偽造的,所以毫無價值。但是現在認為,把《古文尚書》組編起來,可能是在魏晉時期,但很多材料還是有來歷的,所以在這里還有討論的空間。可是劉勰當時并不知道這回事,也沒有想到要分辨《古文尚書》與《今文尚書》的差異,所以他用的是《古文尚書·畢命篇》里面的一句話:“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根據孔安國尚書注(孔安國是漢代人。這個尚書注也是假的,是魏晉時期人作。不過在《尚書》的注解中是極古老的了,雖是冒名偽托,仍有其地位),辭以體實為要,其標準是看符不符合先王之道。這和劉勰的立場是一樣的。
《序志篇》又說:“《周書》論辭,貴乎體要。”所以劉勰論文體的規范要“原始以表末”。我們現在談文章,認為從源頭上講下來是很自然的事,其實正是受了他們這些講源流的人之影響。
須知,凡強調源流論的,大抵都有復古之傾向。否則為什么要講源流呢?劉勰論每個文體,都是“原始以表末”,事實上就是以“本一末、源一流”來處理思想問題、學術演變問題。源頭都是好的,但發展下來就都是末了。如杜甫《佳人》詩中講:“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始源是一,一是純粹的,多就變得雜了濁了。正因源是好的,流是差的,所以才有兩個詞叫做流弊、末流。
這種論述學術流變的方法,始于《莊子·天下篇》。莊子說古代有道術,后來“道術將為天下裂”。它本是純粹、全、始、本,后來分裂、瓦解了,各得一偏,不見古人之全體大用。所以發展下來,越來越多流弊。這種論述中國學術的模式,《莊子·天下篇》之后,以《漢書·藝文志》為最著。
《漢書·藝文志》論九流十家,便是源流論的框架,因為有了源頭,才有各個支流。源頭在哪里呢?班固將源頭歸于孔子,所以論述九流的時候,皆以孔子來講。
莊子講得比班固早,說古代有道術,后來分裂了,才有諸子百家。后來具體論述,分為九流十家的就是《漢書·藝文志》。班固沒有將源頭推到古代官學,而是推到孔子,從孔子講下來。不過班固和莊子不一樣,莊子認為學術開始是一源,后來發展下來就亂七八糟了。班固則認為它們因為出自同一個源頭,所以內在還是具有相通性的,所以沒有關系,最后仍可“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莊子沒有那么樂觀,認為道術從此為天下裂,好的學術傳統瓦解了,且“往而不返”,所以“悲夫!”莊子這種講法有些類似七竅既鑿而混沌死,他對于學術發展是悲觀的,班固沒有那么悲觀。
劉勰的理論,基本論述方法亦如此。因他的文學史框架,即模仿自學術史。根據這個框架,源頭是圣人是道,經典出自圣人,圣人源于道。到后來,末流很多訛濫。故劉勰認為,我們應該回歸到源頭上來。他的講法不是殊途同歸或往下走,而是往上走,回到源頭。這個框架很重要的一個支持就是《尚書》所講的“辭尚體要”。
劉勰認為好多文體都出自《尚書》,如詔、策、章、奏等。但我們細思便知:箴,夏商二箴見于《尚書大傳解》。記,真西山《文章正宗》認為:“記以善敘事為主,《禹貢》《顧命》乃記之祖”,亦出于《書》。西山又說:“《周官》大祝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日辭、命、誥、令、禱、誄,皆王言也。大祝以下掌為之辭,則所謂代言也。以《書》考之,若《湯誥》《甘誓》《微子之命》之類是也”。可見辭、誄、祝諸體仍可推源于《書》。《書》乃文體之大源頭!
劉勰又講“書標七觀”。古人講讀《尚書》可以觀仁、義、誠、度、治、美、事,這叫做七觀。劉勰《文心雕龍》的六觀,或有模仿《尚書》七觀之處。
現在論文學的人有一個很大的盲點:由于受西方影響,我們皆參考西方的文類劃分來談自己的文學作品,基本上分為四大文類,即詩歌、小說、戲曲和散文。但是如此處理中國文學作品,很多問題是沒法談的。
比如駢文。駢文不是散文,也不是詩歌。賦也是如此,我們一般把賦放人散文史中談,但實際上賦不是散文。今人講中國文學史,對于駢文、賦基本上是罵一通,除了六朝不得不談以外,基本是不講的。
講散文呢,我們基本上就只講抒情文,如辭、命、誥、令、禱、誄、詔、策、章、奏等根本不談。但事實上中國散文的大傳統是《尚書》,而《尚書》的文章多是公文書,例如詔、策、章、奏。但在現代人觀念中,公文書不是文學作品,因為公文書不是抒情的。
我們現在整個中國文學史文學理論,都是從詩言志講下來,且強調個體抒情,所以章、表、奏、議、詔、誥、書、冊這些,都被認為是實用文書,通常不會放人純文學史中談。在談文學史的時候,前面往往會有個帽子,談《易經》《尚書》的文學等。但是后面談歷代文學作品時,什么時候把章、表、奏、議等等放進文學史中來談了?各位讀的文學史中,有講到歷代誰的奏表寫得好嗎?基本上我們不選,也不談這些作家。
現在的文學史比較強調《詩經》的傳統,將“詩言志”當作普遍化的文學的本質。而對于《尚書》的這個傳統則是不在意的。可是各位去翻翻古人文集就知道,兩部分文章最多:一是出自《尚書》傳統的章、表、奏、議,這部分一般都放在最前面,是作者和編者最重視的。二是和史傳傳統有關的東西,如墓志銘、某某人的傳或者記等等。最后面才收抒情言志的小文章。可是我們現在選文章,通常只選最后面的部分。中間史傳的部分,我們會略選一些,因為里面還有一些表達個人感情的。而前面這一部分基本上就不收、不論、不議。
這種做法剛好把古代傳統倒過來了,也就是說我們對《尚書》這樣文體的傳統是不在意的。我們現在所能了解的古人的文體和古人所重視的文體,完全是兩回事。
劉勰的想法當然跟現代人很不一樣,他談文章,很重視《尚書》這一傳統,所以他將許多文體推源到《尚書》。
六
接著,再來看《禮記》。
劉勰曾說:“禮以立體。”禮,有五禮:吉、兇、軍、賓、嘉,而他將銘、誄、箴、祝這幾類都歸源到禮。禮,顯示了人與人交際上的密切關系。比如誄,哀祭是兇禮,人死了,要舉行喪禮,所以有哀誄之文。哀誄出自喪葬的禮儀,故他認為銘、誄、哀、祭這些都應歸為禮的傳統。
在文體的歸源之外,影響劉勰論文最重要的,跟禮最有關系的是什么呢?雖然他講“禮以立體”(這個體并不是“辭尚體要”的體,而是講我們有禮,才能建立一個人、一個社會的基本骨干。“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但是劉勰論文,影響他最大的,不是“禮以立體”,而是《禮記》里談到的人的情志關系。
例如《明詩篇》講“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人有七情六欲,所以會和萬物相感應。“昔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云門,理不空綺。至堯有大章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這一大段是講詩的傳統。從葛天氏到秦始皇,詩的傳統未斷。但這只是詩之文辭表現而已。歷代都有詩,可是為什么會有詩?詩的來源在哪里?詩的本源,是因“人稟七情”,即人有感情,與萬物相感,所以才會感物吟志,這才是詩的本源。詩之創作是由于人自然興感,有這樣一種感情,才會興發,才有詩。
這種講法,幾乎是照抄《禮記》而來。范文瀾引《禮記·禮運》等篇來印證,十分正確。
為何劉勰會完全順著《禮記》說呢?因為他的人性論就繼承著漢人。
先秦的孔子只講“性相近,習相遠”。這個“性”是很含混的,恐怕很多時候和人的才智有關系,如云:“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即是就才智說。“性相近,習相遠”是講人原來都差不多,本性之性,既可指生下來的德性,也可以指才智;經過學習后,慢慢地,人的差別才會越來越遠。
孟子不然,談性比較精細。他區分人性最少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和動物類似的,我們一般也稱此為人性。但孟子說,這種和禽獸一樣的性,是人的物性部分,不叫人性;只有人異于動物,具有人的獨特性的,才能視為人性。很多人反駁孟子的善性論,說人天生就有惡性。這跟孟子的講法不相干。孟子早就講過了,人是動物之一,但是人作為萬物之靈,另有和動物不一樣的、具有靈性的部份。所以需要發揮人性、善性。
孟子講性如此,顯然精密過于孔子。但他只論性,沒有論到“情”。朱熹注四書時講得很清楚,說孟子講情不精密,不如后來的程伊川。孟子論情只是附在性上講,沒有單獨論,情性也沒有分開說。先秦的情況大概如此。原先論性,較為渾樸;孟子論性,較為精密,區分人性物性,要發揮人的善性。可是對于情這部分并沒有深入討論。真正討論情,是漢人。
性和情是不一樣的。依漢人之見,性是天生的。這個講法不盡同于孟子,乃是吸收了告子等先秦一般的講法而成。孟子的“性”是個獨特的講法,所以孟子要不斷跟別人辯論。漢人一方面接受了先秦一般的講法,說“生之謂性”。但同時也有孟子的講法,因為天生之性就是純善的。這天生下來的人性,《文心雕龍·原道篇》說是“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這段話出自《禮記·禮運篇》。人是天地之間最靈秀的動物,所以生下來的人性,秉持的天性是很好的、純正的。
可是人生下來之后有飲食等各方面的欲望,又和外物相感應,所以我們就有喜、怒、哀、樂、愛、惡、欲,這叫七情。情,就是性動的狀態。性,是天生的。本性和外在事物相接觸,感物而動才叫做情。故性可謂先天,情只是后天,后天感物而動,產生了喜、怒、哀、樂、愛、惡、欲,才有是非善惡可說。在“天生而靜”的這個部分,是純善,沒有惡,如后來《三字經》講,“人之初,性本善”。那為什么會有惡呢?惡,是情動以后的顯現。情動了,才有中不中節的問題。比如吃飯,沒有善惡可說,是人的欲望。但是如果窮奢極侈,就變成一種過惡,對自己、他人、世界可能都造成損失。
“感物而動”之前是性,是喜怒哀樂未發;后面是情,是喜怒哀樂發動。發動以后,我們就要討論是不是發而中節,如果發而不中節,我們的欲望不斷牽引著我們,那么這就叫“人欲橫流”了。欲望越來越滋長,則“天理滅矣”。性,是天生下來的性,本來是合乎天理的,是善性。這個善性也即是孟子所說的“乍見孺子將之人于井”的性。但是如果人欲橫流,天理和善性就要被蒙蔽了,猶如俗話說“良心被狗吃了”那樣。
這是漢人人性論的基本框架。所以性是靜的,動的是情。情為何會動?“感物而動”,乃有七情六欲。情也是內在的,是性的運動形態,所以“人稟七情,應物斯感。”
這一套人性論,漢儒講了很多,除《禮記》,其他如劉向、班固等都討論過。劉勰只是順著這個講。所以陸機《文賦》說:“詩者,緣情而綺靡”,劉勰就不講緣情,而是講感物。講情由何起、人與外物又如何相感。
如《文心雕龍·物色篇》講人與萬物相感,最大規模的便是四季的變化。作詩,即是呼應這樣的感應。古人只講“在心為志,發言為詩”,這個講法里并沒有“應物斯感”的部分,只是心理有想法就講出來。但是怎么會“在心為志”呢?情志所成,其來源又是什么?這情志之來,要么感四時之變遷,要么傷人事之代謝,再不然則是痛時世之盛衰。因為有感,才能有感而發。這個理論就是從《禮記》來的。
所以《禮記》對劉勰的影響不是簡單的幾句話,或者哪些段落,而是總體的,整個劉勰的人性論和創作的本源論都來自一個可以感悟的心靈,能和萬物感應。
這種感應說,最早出自《易經》。但是劉勰講“感”的部分并不是從《易經》來,因為《易經》沒有談情性問題,所以劉勰是從《禮記》上來談。
七
接著再來看《春秋》。
《宗經篇》講春秋五例:“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義既埏乎性情,之前已經講過,劉勰論性,一定是兼論性情。情很重要,《情采篇》這些講情的理論,都跟漢人的講法有關。
“春秋五例”講的卻是春秋的幾種紀事原則。根據晉代杜預的《春秋左傳序》說,春秋紀事要“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春秋紀事有“微言”,就是隱微的記載,但是隱微的記載卻可以把罪惡是非彰顯出來。所以,微言不是彰顯的意思,而是隱微的。(南懷瑾先生曾寫過一本書叫《大學微言》,他的意思是說他講的是《大學》中精微的道理,不知“微言”是隱密的不可說的,遂完全把語意弄顛倒了。)志,也是記載之意。“婉而成章”,指說話很含蓄委婉,但是又講得很清楚。“盡而不污”,批評但是又不誹謗,惡惡勸善。這個是春秋紀事的幾個原則,所以稱之為春秋的五例。
事實上,整個《文心雕龍》對于春秋的處理不只是這幾句話。《史傳篇》中另提到了春秋經傳的舉例發凡。打開一本書,我們會說這本書的體例如何。體例,就是指這本書的架構和編排原理。還有些書除了序言之外,前面會有凡例。凡例是說明該書的編輯方式和所根據的基本原則。這些都是從《春秋》來的。
凡例的凡,是現在所謂凡是的凡。我們歸納《春秋》的紀事方法即可以發現,凡是這樣這樣寫的,它有這樣這樣的意思,所以叫做凡。這種凡,古人歸納出有幾十凡。
第二個叫做“例”。所謂例,是說有一個這樣的道理。凡和例正好是倒過來的兩種說理方法。
漢人注經有三種基本的方式:一叫章句,二叫訓詁,三便是條例。訓詁、條例和章句都是用來講解經典的,但是功能不一樣,寫法也不同。
訓詁主要是解釋經文的字義,略論其大旨。章句不然,很繁密詳細,如朱子《四書集注》正式的名稱就叫做《四書章句集注》,深入解說義理,不只訓詁字辭而已。這種章句,就是漢人注經留下來的體例。像《毛詩》,原名叫《毛詩故訓傳》,乃是訓詁的體例,基本上只解釋字詞,略說大意。章句則不然,朱熹的章句已經是宋人的辦法了,簡單很多。漢人的章句還要更繁瑣,每一章每一句下面都是長篇大論。
所以劉勰把古人注經的文章也算成文章之一,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漢人解經不像我們現在以為的那樣簡單。他們逐句闡釋,分章講論,一句一句講,比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下面就要講一大通。像《尚書·堯典》開頭說:“曰若稽古帝堯”。“曰若稽古”是什么意思呢?就像現在給小孩子講故事的“很久很久以前”,或者佛經開頭的“如是我聞”。
“日若”只是個發語詞而已,但漢朝人解這幾個字卻寫了幾萬言,還有多到幾十萬言的。《漢書》夏侯勝的傳記載,他是學歐陽尚書的(西漢時期的學制跟我們現在差不多。秦朝以吏為師,官學,燒掉了天下書。我們過去曾經像秦朝,現在則像漢朝。博士制度,以專業分,正如漢朝《尚書》有《尚書》的博士,《詩經》有《詩經》的。這叫做家法。家法分今文家、古文家,底下再分師法。比如學《尚書》,導師是歐陽的,跟導師是夏侯的就不一樣。他們不但說法不同,連課本也不同,故考試時只根據你跟老師所學的本子。為什么到東漢蔡邕要寫《熹平石經》?就因當時想統一這些經典文字。但在西漢時就是單獨分立的),跟老師讀書,“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具文飾說,就是章句的特點,故當時丁寬寫《易說》,一寫寫了三萬字還只是“訓詁舉大誼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小章句如此,大章句還了得?漢人因為寫這樣的章句寫慣了,往往下筆不能自休,所以社會上才會有人挖苦他們說,博士替賣驢的人寫啟事,居然一寫好幾萬字。這是訓詁和章句。
條例是另一種,主要是由《春秋》來。根據《春秋》的書法,遣詞用字,歸納出若干的原理,叫做條例。公羊家講條例,杜預等人講《左傳》也說條例,還認為有周公舊例、孔子新例。因為依《左傳》家之見,孔子據魯史而作《春秋》,則《春秋》的筆法褒貶,就不見得是孔子自創的,應該是史官本身即有傳承。
例如晉國宰相趙盾在國中紛亂時逃走,國君被殺后才回來,新的國君仍然重用他,還是做宰相。有一天,他看到史官記錄“趙盾弒其君”,感到非常冤枉。問太史,太史說:作為宰相,國家有亂不能平定反而逃走;雖逃走了卻又還未出境,仍然在國內;所以從政治責任上講,國君被殺,當然就是你的責任,所以寫成“趙盾弒其君”。這種寫法,當非晉太史之發明,應該本諸史例。
又,崔杼殺了齊國國君之后,看見史官寫著“崔杼弒其君”,很生氣,把史官殺了,叫他弟弟來寫。弟弟寫“崔杼弒其君”,也被殺了。再叫他另一個弟弟來,還是寫“崔柱弒其君”,又被殺了。另外一個史官,聽說崔杼已連續殺了幾個人,就自己帶著筆墨跑去,說等他家兄弟都被殺完了以后,要接著寫。不料,崔杼找了第四個弟弟來,還是寫“崔杼弒其君”。崔杼看看實在沒辦法,就算了。那個史官走在半路上,聽說已經這樣寫了才回去。這些故事都彰顯了史官傳統的職業道德與寫作體例。在柳詒征先生的《國史要義》里面,他特別舉此說明中國有這樣一個傳統,不畏權勢,“秉筆直書”。
這個傳統很可貴,但是放在《春秋》上來講,就形成了問題。《春秋》之偉大,被形容是:“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于斧鉞。”《春秋》賞善惡的判斷,這么重要,所以才會“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可是假如過去史官就已經是這樣了,那孔子的貢獻又在哪里呢?
這是今文家和古文家很大的差異。左傳家是古文學派,他們認為應該有一個史官既有的條例,是周公所定的;孔子可能是根據史官的體例再加以嚴密化,或者有所新創,所以叫做“孔子新例”。公羊家則強調《春秋》是創作,條例皆孔子所定。
不管如何,條例談的都是哪些寫、哪些不寫、哪些先寫、哪些后寫等等筆法上的考究。相關著作很多,董仲舒時期就有的《胡毋生條例》,現在雖已看不到,但根據《隋書·經籍志》,漢晉還有杜預《春秋釋例》十卷、劉陶《春秋條例》十一卷、鄭眾《春秋左氏傳條例》九卷、不著撰人《春秋左氏傳條例》二十五卷、何休《公羊傳條例》一卷等等。
南北朝的經典注解,也大量延續了這種解經形式。劉勰說“春秋經傳,舉例發凡”,講的就是這個。
這和《文心雕龍》有什么關系呢?
第一,《文心雕龍》具體論到《春秋》時,一定從條例上來概括。對《春秋》的掌握,不是細部的具體的說哪一件事,而是講“春秋五例”“春秋經傳,舉例發凡”等等。
第二,劉勰的這種掌握,跟《文心雕龍》本身的結構有關。他為什么寫《文心雕龍》?就是認為現在文苑多門,假如不“圓鑒區域,大判條例”,怎么能“控引情源,制勝文苑”(見《總術篇》)呢?《文心雕龍》本身也是模仿《春秋》、模仿孑L子,想替文人建立若干條例。這是《春秋》對于《文心雕龍》結構性的影響。
八
以上講的這些,是五經對《文心雕龍》的影響,或與其內在之關聯。
總體上看,《宗經》跟《征圣》是一體的,過去紀曉嵐曾說《征圣》講的道理和《宗經》差不多,沒什么必要再列一章,恐怕只是依托門面。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兩篇一從人說,另一從文章上講,因為文學的創作者是人,不能脫離了人只談文章。近代文學中有強調作品論的,認為作者不重要。《文心雕龍》雖然談文體、談文章的寫作,但是創作者還是很重要的。“作者之謂圣”,在古代,文人的地位很高。如王充即將文人看做是最高的,高于經師,就是因為文人能夠創作,“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在中國討論文學,很少將作者撇開,單獨來論作品,劉勰的理論尤其不是這樣。他的理論一定要從人講,經典是圣人創造留下來的,宗經之外還須征圣,所以這兩篇要分開來說。
《宗經》很具體地說文章為什么要宗經。第一大段,主要講古代的經典是非常好的文學,“辭亦匠于文理”。義理很高明,文辭也非常好。第二段分別講《易經》《尚書》《春秋》、史傳、《禮記》等經典如何之好。如《春秋》“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異體者也”;“至根柢盤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余味日新”。每一部經書他都要說明它的文辭怎么怎么好。所以第三段的總結“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盟檄,則春秋為根”,“百家騰躍,終入環內”,后來的人不管怎么寫,都被它們所籠罩了,所以我們要“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
如若“文能宗經,體有六義”,能宗經,那么就有幾種好處:“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貞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達到五經這樣的地步。
下面再補敘:“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四教,文、行、忠、信里面,應該是文最先。可是現在卻是“勵德樹聲,莫不師圣”,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講道德的時候都知道要學圣人,寫文章卻不肯宗經,不是荒唐嗎?近世文學正因此而“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所以我們要改革,回歸經典,“正末歸本,不其懿哉!”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對于作文為何要宗經,舉出了四個理由:
一是要探其源。黃侃說古代學在王官,學術用于禮樂政刑,文章是用來闡揚政教的。我們現在寫文章的人也一定要回到這樣的本源。
二是經體廣大,無所不包。“論政治典章,則后世史籍之所從出也;其論學術名理,則后世九流之所從出也;其言技藝度數,則后世術數方技之所從出也。不睹六藝,則無以見古人之全,而識其離合之理。”
第三,寫文章,“文以字成,則訓詁為要;文以義立,則體例居先,此二者又莫備于經、莫精于經。”所以我們當然應該從經典上去學習。
第四,各種雜文,如都能對它們循名責實,則亦皆可以推到古代,劉勰論的只不過其中一部分,還有其它。如“九能之見于《毛詩》,六辭之見于《周禮》”,這些都可以從源流上看出來,因此文應該宗經。
這是黃侃論文學為什么要宗經的理由。其實他講得毫無道理,且只是他自己的看法,跟劉勰沒有任何關系。他是個小學家,所以很強調訓詁。謂“文以字成”,所以訓詁很重要。但劉勰并沒有談到訓詁字義的問題。其次,講推源返本的人很多,莊子、班固、章學誠等都講。但是在這個框架里,各家講法并不一樣。章學誠、黃侃等人講的返本,本指政教合一的王官之學,所以其理想的文章亦偏向于政教禮樂。而劉勰卻不是從政教功能上談文章的,雖然也要宗經,但主要是就文采之美說。五經義理雖然很好,可是更好的是它的文辭,跟政教關懷之關系甚遠。黃侃的解釋完全搞錯了方向,他的文學思想和劉勰不是一路的。《文心雕龍札記》雖然開拓之功厥偉,誤導之處卻也極多,深層原因就在這里。
另外需要補充的是:劉勰談經學,引用經典的版本,與現在通行本往往有若干出人,所以古人說劉勰用經文輒多異本。不過大體上可以看出,他比較傾向于古文家。用《毛詩》、鄭玄《詩譜》、《古文尚書》很多,不僅是那兩句“辭尚體要”而已。古文家通常不太強調訓詁之學,劉勰也很少顯示他對訓詁有多大功力,多半是就其大旨說,并強調條例,較接近古文家之風格。
《左傳》在《文心雕龍》中的地位也很高,經常被引用,在《史傳篇》中對《左傳》亦有評價。這個態度和今文家相反,他們是不承認《周禮》和《左傳》的。《文心雕龍》也有引用到《周禮》,但關系不那么密切。《左傳》跟《文心雕龍》的關系就很密切了。
還有,古文家的一些說法,像馬融、鄭玄之前的一個古文家賈逵,《宗經篇》講“皇世《三墳》,帝代《五典》”就是引用他的說法。還有《書記篇》“繞朝贈士會以策”等是用服虔的說法。可以大概看出他與古文家的關系比較密切,所以常常引用。
另外,今古文家論經典時,排序并不一樣。今文家是根據經典的深淺,以詩、書、禮、樂、易、春秋這樣來排,而古文家比較強調經典的產生先后,所以次序是易、書、詩、禮、樂、春秋。這種排序方式,在漢代經學家,次序上是不亂的。劉勰在《宗經篇》有三次提到經典:“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易惟談天”“書實記言”“詩主言志”“春秋辨理”等等,都跟古文家的排序比較接近,所以我們認為劉勰比較接近古文家的經學立場。
九
最后,我們要綜合談談劉勰的文學理論。他的理論是經學傳統下的文論。他這套講法,放在經學影響下的文論傳統中看,并不是孤立的、獨特的或最早的。
這類講法早見于揚雄、班固等經學家身上。例如揚雄《法言·吾子》:“或曰: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日:壯夫不為也”,“或日: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他還說文章不過是女人織出的布而已。又說后來寫文章的人都淫,“或曰: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曰:有。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淫,是指過度的意思,比如下雨下得太多了就叫“淫雨”,發而不中節。所以“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人室矣,如其不用何?”他認為楚辭以降寫賦的人都寫得過度了,都是“辭人之賦麗以淫”,而非“詩人之賦麗以則”。
《文心雕龍》區分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說詩人之賦是為情造文、辭人之賦是為文造情。詩人之賦跟辭人之賦的分別,其來源就在揚雄這里。
而為什么這樣分呢?揚雄感嘆說這些寫賦的人若在孔子門庭的話,則宗經征圣,文章大可有個標準,誰該升堂,誰該人室,十分清楚。這種判斷,后來也被鍾嶸《詩品》采用。《詩品》也說誰升堂、誰人室。
孔門用賦,即是以儒家的角度來看文學。所以揚雄接著批評鄭衛之音不好,“中正則雅,多哇則鄭。”漢人從人性論發展下來,一切都要“發而中節”,認為過度了就不好。中國人講究中和美學,本是儒家的審美觀,過于哀傷、激烈的,偶一為之也很好,有特殊的美感,但是最后皆當歸于中和。劉勰的態度也是這樣,他之所以辨騷、正緯,即是要歸于中和的。
漢代儒家,揚雄是個代表。他的許多言論,劉勰皆有呼應。如他說:“或問:屈原智乎?日: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對屈原是比較贊美的,《文心雕龍》里面也特別引到了。
他又說“或問:君子尚辭乎?日:君子事之為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足言足容,德之藻矣!”“足言足容,德之藻矣”類似孔子講“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后面一段又講孔門登堂人室,“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人其門,升其堂,伏其幾,襲其裳,則可謂仲尼乎?”“其文是也,其質非也。敢問質?”“曰:羊質而虎皮,見草而說,見豺而戰,忘其皮之虎也。”虎豹和羊,不僅皮不一樣,質也不一樣,這是子貢的說法。
“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一個人喜歡讀書,但是不以孔子書為主,那就相當于是開書店的,不是思想家,沒思想。“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像個鈴鐺一樣,內里空洞而響個不停。
“君子言也無擇,聽也無淫。擇則亂,淫則辟。述正道而稍邪哆者有矣,未有述邪哆而稍正也。孔子之道,其較且易也。”總之,我們說話做事皆要折中于孔子。“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將誰使正之?曰:萬物紛錯,則懸諸天;眾言淆亂,則折諸圣。或曰:惡祝乎圣而折諸?曰:在則人,亡則書,其統一也。”孔子在,我們折衷于孔子;孔子不在了,則根據他的書。這不就是劉勰的宗經、征圣嗎?
《法言·寡見篇》也是這樣。“或問:五經有辯乎?曰:惟五經為辯。”五經皆雄辯之語,“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何謂也?曰:玉不雕,玙瑤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最好的文就是經典,經典何以能流傳久遠,因為文辭本身就好。
《法言·君子篇》又說,“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硼中而彪外也。”就是內有德外有文,剛剛談《宗經篇》也提到樹德立志,“般之揮斤,羿之激矢,君子不言,言必有中也;不行,行必有稱也。”行必有文,都跟揚雄的講法相通。
下面《論衡》的幾段,也有與劉勰相通的:“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立五文在世,皆當賢也。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漢代王充以后,我們大都只注意到建安七子的詩歌,其實建安到魏晉之間最重要的不是詩而是論,好文章都在論上,論是最重要的文體。重看王充此文,你就能體會這一點。
下面講到“天文人文,豈徒調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載人之行,傳人之名也。善人愿載,思勉為善;邪人惡載,力自禁裁。然則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謚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惡也。加一字之謚,人猶勸懲,聞知之者,莫不自勉。況極筆墨之力,定善惡之實,言行畢載,文以千數,傳流于世,成為丹青,故可尊也。”這也是《論衡》里面所談的。從《論衡》可知,《文心雕龍》提到的《春秋》惡惡勸善、文人應該尊五經六藝為文云云,皆本于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