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2020年,我們錯失了幾乎整個春天。捱過一個從未經歷過的長“冬”,困于斗室的我們,重新發現了自由呼吸和簡單生活的可貴。瘟疫是尖銳而暴烈的嘯叫,刺痛耳膜,迫使一直向著期待中的未來奔跑的人們停下來,凝視日常——珍貴而常被人忽視的日常。開在每個季節的花朵則以另一種溫柔的方式,提醒人注視每一刻都在發生的美好的事,提醒“人生唯有愛與美不可辜負”。
夏天越過春天來了。說到夏天,黃昏和夜晚最可入詩。暑熱減退,涼風驟至,晚霞漸漸消散,天空幽藍明凈,一天的喧鬧也隱沒了,草間的蟲鳴低低切切,一鉤新月,花影扶疏,“就是暗夜,有螢火到處飛著,也是很有趣味的”(清少納言《枕草子》),人心也安靜空明,連孤獨也是清澈的。夏夜還妙在短,“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節細密,隨即天明”。只是城市里沒有暗夜,霓虹不滅,月也沒有了存在感,而且街頭巷尾燒烤攤上騰起的煙霧,驅逐了夏夜的清寂。倒是白晝,蓊蓊郁郁的花草滋養人的眼,薔薇過后,還有石榴花和似乎永不倦怠的月季;槐蔭清圓,梧桐葉隙的碎光,都很可愛。如果有一小院,開一泓小池,看池上蓮生荷長,或有片云飛過,急雨灑落,葉上雨聲嘀嚦圓轉,定是極美的。因為心里藏了這般對夏日的想象,我特別喜歡“驟雨打新荷”這個曲牌名字,當然也喜歡元好問在曲中描述的夏日生活。
“驟雨打新荷”這一曲牌原名“小圣樂”,元代陶宗儀所著《輟耕錄》云:“小圣樂乃小石調曲,元遺山先生好問所制,而名姬多歌之,俗以為驟雨打新荷者是也。”元好問心力多用在詩詞上,所制曲子不多,傳世散曲小令不過9首,“驟雨打新荷”尤其為人推重,此曲是由其才華、個性熔鑄而成。周德清在其《中原音韻》中說此曲適宜表現“健捷激梟”的情趣,如此雄健激昂輕捷的曲子,似乎并不適合表現悠然閑淡的日常生活,但俊爽妍美的夏日風物與元好問灑落不羈的性情,使得曲中日常生活有了別樣滋味。
此曲乍看頗似宋詞,形制結構近于典型的北宋詞,一半寫景,一半由景生發議論抒情,但只要稍加吟詠,便會覺出曲子少一點宋詞的疏淡閑雅之致。曲中景物繁復密麗,色彩濃艷,情感跳蕩又沉著痛快,如若有知曲律者唱來,應不是小女兒低首斂眉、柔聲曼唱,當是風雅文士宴飲半酣之際擊節而歌。而不知音者,如我,眼光掃過這些文字,便覺滿目蔥翠紅艷,滿耳鳥聲嬌柔婉媚,恍惚間倏而穿粉垣,入庭院,在高樹夏花、亭臺樓榭間,與作曲人一起度過夏日平常的一天。
夏日晝長,炎光暑熱讓人煩躁,擾人清興,幸好,此曲起首一句“綠葉陰濃”便把人帶到濃陰里,享受難得的清涼:想來,小園中那些樹在長久的歲月里長得高大繁茂,早已越過了垣墻,又經了一春的風滋雨潤,枝枝葉葉自在舒展,葉密重疊,造出幽深的濃陰,舉目望去,只見一片綠天,偶有漏下的絲絲日光,襯出樹下陰翳更為沉靜幽謐,不管日光多么灼熱,園中都貯滿清泉似的涼意。樹把沉默的影子投映在清池里,池水也染成更深更濃的綠,有時風起,吹皺池水,樹影也變幻出各種婆娑姿態。只對著一汪清池,心就靜了,何況池上點綴著亭臺水榭,姿態玲瓏,粉墻朱欄,嫻靜優雅,在綠樹幽池間,更顯俏麗。亭閣水榭四面通透,清風從水上徐徐而來,撩動衣襟發絲,披襟當風,周身沾染上清涼水汽,豈不快哉!人浸在沁涼的綠影里,消去浮躁,可以從容地賞玩絢爛的夏花:最惹眼的是風姿妖嬈的石榴花,每一朵開到恰到好處的榴花,像是從絳囊里抽出的小小紅羅巾,微微皺纈著,又像旋轉的石榴裙;俏立于枝頭的榴花顏色實在鮮明,在濃綠里像一簇簇火焰,照得人眼睛和心靈都一時明亮了。元好問并不善丹青,描繪的景物卻像是設色鮮麗的圖畫,綠樹、小池、榴花,先是縱筆揮灑,再細致描摹,明暗濃淡相映,工巧俊麗。
元好問以詩心擷取夏景入畫,他更有一雙善于捕捉世間妙音的靈敏的耳朵,他聽得到檐下簾間母燕時時叮嚀,乳燕聲聲回應,聽著它們軟語商量,他會感嘆造化神奇,不禁嘴角噙笑吧;還有在枝上葉底跳蕩翻飛的黃鶯,鶯語間關,流轉如珠,金黃色的毛羽是會飛的花,雛鶯聲音幼細,只有凝神諦聽,才能聽見雛鶯的呼喚。忽而有蟬聲從高柳中傳來,加入這夏天的協奏曲,蟬聲猶嫩,但比起鶯啼燕囀、雛鳥嚶嚶,蟬的嘶鳴如鐃鈸般響亮。蟬在黑暗里蟄伏了幾年,現在終于蛻去污穢,在陽光下晾曬透明的羽翼,蟬餐風飲露,又居高而鳴,歌聲嘹亮卻不聒耳。鳥蟲和鳴,再加上簌簌葉聲,聲多卻并不煩亂,匯成一首自然的夏日之歌,吟唱著愛的甜蜜與生的喜悅。
萬物生長,在熱烈的夏天。池上荷錢浮于碧水上,不過十幾日工夫就出水,葉面更加圓滿,亭亭如蓋,隨風偃仰,裊娜多姿。午后天色乍陰,急風颯颯,卷來幾片灰云,驟雨落下,密雨敲擊著荷葉,有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脆聲。雨打清荷是文人喜愛的情致,哪怕在飛霜之際,也要“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只不過枯荷遇見秋雨,點點滴滴,霖霖霪霪,聞之只覺得凄冷寂寥,遠不比元好問曲中夏日雨荷聲那樣令人欣悅。雨滴落進池中,漾起層層漣漪,輕霧騰起,荷葉翠色在迷離的煙霧里也很鮮明。一會兒,云散雨霽,日光下澈,晶亮又柔和,新荷上的雨珠滾動、聚集,順著葉脈聚成一汪,直到荷葉承托不住,才訇然下墜,荷翻水落,濺起水霧,在陽光下制造出微小的彩虹。
美好的事情正在發生,有聲有色。而在曲中文字呈現的所有美麗之外,還有一雙懂得愛賞的眼睛。如果沒有心靈的參與,季節的美好仿佛從不存在。但人不是天生就懂得領受自然、季節的饋贈的,人在哪一刻停下了追逐的腳步,開始望一朵閑云,為一朵花低頭?是發現自己永遠追不上欲望而老之將至吧?古時的人們原本與自然、與季節特別貼近,而且元好問這等文采風流,原不必等到對人生失望后才關注周遭的美好,不過這首曲子確實寫在他遭遇“危機”之后,與早期“沙際春歸,綠窗猶唱留春住。問春何處。花落鶯無語”(《點絳唇·長安中作》)和“滿城桃李,一枝香雪,不屬富家郎”(《太常引·官街楊柳絮飛忙》)這類流連光景之語,風味自是不同。
元好問遭遇的第一重危機:生命短暫,時日無多。年少時總覺得日子很慢,未來還有無數種可能和接踵而至的幸福,只要你夠努力。誰知道“長的是苦痛,短的是人生”(張愛玲),時間如沙礫,從指縫間流走,越想攥在手里,流得越快。元好問危機更甚,與他華年一起消失的還有金朝,在寫此曲之前,他便從鬢邊白發里看到自己蒼老的靈魂,他感慨“黃華自與西風約,白發先從遠客生”(《秋懷》),他嘆息“華屋生存,丘山零落,幾換青青發”(《念奴嬌·欽叔欽用避兵太華絕頂,以書見招》),對生命的哀嘆里還有家國的沉哀。第二重危機:人生無常,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7歲能詩、被譽為“神童”的元好問,16歲參加科考時,大概以為自己就此青云直上,鵬程萬里,但沒想到考場連連失利,一路蹉跌,即便他25歲文名震動京師,有“元才子”之美名,依然要面對身無功名的難堪。等到35歲得中科舉,他困于場屋已近20年了。好不容易踏上仕途,未及十年(1934年)金朝覆滅,他成了大元的階下囚。有什么比一個朝代傾覆更讓人幻滅的?以往掙扎于仕途的種種努力都顯得荒謬可笑,“歷歷興亡敗局棋,登臨疑夢復疑非”(《出都》),前塵如夢,個人的命運不過是紛亂棋局中一粒大可忽略不計的棋子;“眼中高岸移深谷,愁里殘陽更亂蟬”(《外家南寺》),沒人能只手挽青天,元好問“眼見它樓塌了”,內心愁悶如山;“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其三》),他親眼目睹的喪亂慘惻之狀,讓人心痛魂驚,他的濟世理想也在兵燹中化為灰燼。
危機迫人,大約只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可以緩解人與世界的對峙時的沉重感。于是,元好問選擇“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明明是讓自己內心安閑,放松心情、流觀萬物,這幾句卻沒有陶淵明詩句的寧和、王維詩之雅靜、韋應物詩之沖淡,也與宋元時文人的疏放閑雅有異,讀著只覺得緊張:歲月匆促,時如白駒過隙,百年看看就過;“休”字更是急切又執著,仿佛良辰美景倏忽迅疾,一時抓不住便消逝了。“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則是為消解第二種危機而作的安慰之語:不再為人生成敗得失勞心,便不再掛懷于世間種種紛爭,畢竟人的苦心張羅、精心算計,終究違拗不過天意。至此,元好問長舒一口氣,放下不平和不甘,可以比較從容地領味這人間滋味了。
人間當然不只有“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一層層的白云覆蓋著”(海子),也不只有絢爛的夏花、幸福的草木鳥蟲,還有與人交游宴飲的歡愉。同為身經世變、見過滄海橫流之人,朱敦儒老來自斟自飲,獨對花開,他將少年時的放浪收斂了,內心沉淀著寂寞;元好問可以放下仕途顯達的念想,卻做不到息交絕游,他不是一個避世者,他所熱愛的、眷戀的與人有關。他雖然在《眼中》一詩里說“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流露出厭倦塵世而欲歸隱之思,也曾想“移居要就,窗中遠岫,舍后長松”(《人月圓·卜居外家東園》),與清風明月為伴,然而他其實耐不得寂寞——生命中失去的已經太多,割舍不了的友情是心靈的羈絆,亦是他“活著”的意義之一。“沒有宴飲的人生,猶如沒有旅店的漫漫長路”,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如是說。元好問太累了,需要旅店暫得憩息。你看他邀朋引伴,在綠瑩瑩的夏日里,張素筵,賞庭花,對芳樽,吟清歌。元好問自有雅趣,他和《紅樓夢》中賈母一樣都知道演習音樂鋪排在水邊亭上,“借著水音更好聽”,“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歌聲不必響遏行云,最好恰如水聲潺湲,在清風里回蕩。風送荷香,幽香浮動,不必豪飲,只須淺酌慢飲,微醺中聽著清歌,直到沉入醉鄉,渾然忘卻世間擾攘,哪管他日沒月生、時日如梭,壺中天長,令人忘了時間對生命的凌遲。
古代文人在理想沉淪之后,往往退守個人生活,對自然風物的贊美、日常生活的肯定,也可以視為一種自我拯救。赤井益久在其《中唐文人之文藝及其世界》中評論白居易說:“‘公的生活的停止,勢必促使他對‘私的生活意義的注視,……對生活理想狀態、感情自主自立性的意識就更為強烈。”這些言語也可以視為對元好問晚年生活況味的注解。而對于此種生活的書寫,便是“一字一字救出自己”(木心)的努力,“他們謳歌性情的歡樂,歌唱生的喜悅”(赤井益久),對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加以把玩,內在卻藏著深味世事艱險的痛苦、感慨人生短暫的悲哀,有著揮之不去的沉郁蒼涼。
老舍先生說:“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份經驗便少一分幻想,以實際的愉快平衡實際的痛苦。”每個成年人的生命褶皺里藏著或輕或重的隱痛,而對世間一切美好的賞愛便是尋求“平衡”,而那些真實的愉快把我們留在這珍貴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