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成

7月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莫斯科的一個投票站投票。俄羅斯憲法修正案全俄投票于7月1日當晚結束。圖/法新
7月3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了一份對其本人及整個俄羅斯都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總統令。據此,經過從6月25日至7月1日為期一周的全俄投票確認,一攬子憲法修正案于7月4日正式生效。
根據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的最終數據,這次投票的投票率為67.97%,其中高達77.92%的選民支持最終進一步強化了總統權力的憲法改革。被投票表決的206條修正案包括總統任期限制據此清零的條款,理論上,普京的現任總統任期在2024年到期后,可以再次連任兩屆12年。這也意味著在沒有意外的情境下,始于2000年的“長普京時代”距離其終結仍有相當長時間。
毫無疑問,這是普京及其執政團隊在新冠疫情肆虐背景下的一場盼望已久的重大勝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以權力交接為核心的“2024問題”至少已經解決了一半,普京不用擔心執政精英的分裂和纏斗,而他的新老“近衛軍”則可以繼續在相對穩定的格局中享受種種紅利。問題在于,當“2024問題”不再成為問題,“2036問題”就自然而然地浮上水面。或許暫時不需要任何答案,但一定會長期影響和塑造俄羅斯的內政外交議程。
按原計劃,此次全俄投票會在4月22日舉行。從時間節點上看,這是一個非常符合邏輯的趁熱打鐵式的安排。本次憲法改革自1月15日啟動,一直處于高效推進的狀態,在民眾尚來不及充分消化所有修正內容時,俄羅斯國家杜馬(議會下院)、聯邦委員會(議會上院)以及各聯邦主體的地方立法機構已經通過了修正案,而憲法法院也以最快的速度確認新法案不違憲的裁決。按照葉利欽時期全民公決通過的1993年憲法規定的修改程序,至此,帶有普京強烈烙印的新版憲法理論上已經完成了必要的全部程序,可以正式生效。
但普京并不滿意,不愿就此止步,以免西方以及俄羅斯國內的反對派指責他操縱憲法修正并任意擴大已經被稱為超級總統制的總統權力。在此意義上,從年初倡導憲法改革開始,普京的目標指向就不只是經由此次修正案獲得重組的合法性,而更在意借此汲取或展示新的長期執政的正當性來源。
對于普京及其執政團隊而言,在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擁有國家杜馬絕對多數席位的情況下,通過憲法修正案,也就是獲得形式上的合法性,難度并不大,難的是如何既合法又正當。早在2008年普京就完全可以順應當時民意直接修憲長期執政而沒有必要和時任總理梅德韋杰夫“王車易位”,直至2012年重返克里姆林宮。2018年普京再次連選連任時之所以能夠創下四次參選的歷史紀錄,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既不違憲,又借勢克里米亞“加入”俄羅斯版圖,從而獲得了巨大的正當性來源。
為此,普京及其執政團隊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全俄投票”形式。用全民公決或全民公投的術語來表述這一次俄羅斯憲法改革的最后環節,嚴格來說是不準確的。全俄投票和全民公投的差別在于,前者只強調了投票的地理范圍是整個俄羅斯,而后者不僅包含了這一層面,一般還要求有具體的投票率。前者只需要簡單多數,而后者有可能要求更嚴苛。
新冠疫情的暴發和蔓延直接影響了普京原有的部署,原定4月22日的全俄投票不得不往后順延。俄羅斯自3月30日至5月11日實行的帶薪休假政策導致了經濟一度停擺,消費規模大幅萎縮,失業人數激增。據俄羅斯央行數據,由于大量企業停產導致勞動力需求減少,俄失業率由2020年3月份的4.6%攀升至4月份的5.6%,失業人數在一個月內增加了80萬人。俄聯邦統計局統計則顯示,2020年4月俄失業率為5.8%,失業人數已達430萬人。據俄羅斯高等經濟大學預測,在悲觀情境下,2020年俄失業率可能達到9.5%,2021年則為9.8%;即使在一般情境下,俄2020年失業率也將達到8%。
在國際油價大幅下跌和西方制裁依然持續的多重影響下,新冠疫情大流行以及由此伴生的經濟發展和社會民生問題進一步惡化,一個直接后果就是普京的影響力開始呈現急劇下降的趨勢。相對獨立的民意調查機構列瓦達中心公布的數據顯示,今年4月,普京的支持率降至59%,是其自1999年以來的最低值。在此情況下,全俄投票反而成了俄羅斯現政權的一項大考。如果持續拖延,畫蛇添足效應是否如西方和俄國內反對派預期一樣出現亦未可知。如何在確保相對安全的情況下早日完成全俄投票,對普京團隊而言至關重要。
正如前克里姆林宮重要顧問格列布·巴甫洛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樣,普京和他的團隊更像是一支政治“爵士樂隊”——即興創作大師。在總體形勢并不十分有利的情況下,他們還是找到了最為合適的重啟投票的時間點,即效仿蘇聯1945年6月24日為彰顯對德國法西斯偉大勝利而舉行的“特殊閱兵”。在疫情相對緩解時,通過類似的動員提振民族精神,具有重大象征意義。自這次紅場閱兵后的第二天起一周內,民眾獲允對憲法修正案加以表決。
依照慣例,俄羅斯一般只在5月9日偉大衛國戰爭勝利日(二戰勝利日)和/或11月7日(原十月革命節、現民族和解日)舉行紅場閱兵。無論俄羅斯的政治體制如何轉換、精英集團如何遞嬗、經濟形勢如何變幻,紅場閱兵始終像一只無形的手,在不同時期相對穩定地進行動員,并有助于形塑俄羅斯的世界觀、安全觀以及伙伴體系的結構與內容,并且在事實上還構成了俄羅斯執政當局合法性和正當性塑造工程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作為配合本次全俄投票整體行動的一部分,普京還在美國《國家利益》發表了一篇分量很重的紀念二戰75周年的文章,再次喚醒俄羅斯人的愛國情懷和憂患意識,并借此獲得更多的投票加分。
普京及其執政團隊的精心設計收到了如期效果。盡管清零普京任期的修正案引起了小范圍的爭議,但新憲法的社會保障新措施,如保證最低工資將超過最低生活保障收入,養老金將根據通貨膨脹進行調整等內容,得到了俄羅斯公眾的廣泛支持。最終,根據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公布的最終數據,換算一下即可得知,俄羅斯52.9%的合格選民認可了修正案,一場非典型的全俄投票取得了典型的普京式勝利,普京也由此得到了他孜孜以求的正當性。
本次普京憲法改革之所以能在全俄投票中如愿獲得高票支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將有關政治改革的內容和事關選民切身經濟和社會利益的調整捆綁在一起。某種意義上,普京在汲取正當性的同時又邁入了新的正當性陷阱。一旦俄羅斯選民在未來數年內沒有獲得期許中的發展紅利,普京長期執政的正當性將受到沖擊與削弱難以避免,只是其程度和限度的邊界并不清晰而已。
目前的國際大環境和俄羅斯國內的小環境,似乎都難以支持俄政府在短時間內克服經濟增長乏力的弊端。2017年,俄羅斯經濟雖然逐漸擺脫了國際大宗商品行情持續走低、西方主導的精確制裁壓力增高的負面影響,但并未告別被部分經濟學家批評為“有增長無發展”的舊模式。新冠疫情暴發更是給旨在通過國家項目的拉動模式讓經濟走上快速增長路徑的俄羅斯當頭一棒,過于依賴石油、天然氣等資源類商品且不斷固化的“俄羅斯病”遠未解決,西方制裁仍然在加碼加壓,新冠疫情下的油價暴跌更是讓已有積弊雪上加霜,“零/負增長陷阱”再度回歸并非沒有可能。
世界銀行7月6日發布的俄羅斯經濟報告中預測,2020年俄羅斯經濟在不利情況下的衰退可能接近10%,在基準情景下也會下降6%,這相當于俄羅斯央行預測的下降4%至6%的下限,比俄羅斯經濟發展部預測的下降4.8%更為悲觀。另據俄羅斯塔斯社同日報道,俄羅斯總統直屬國民經濟和公共管理大學的一項最新民調也顯示,盡管新冠疫情趨于好轉,但民眾的悲觀情緒依然很高。超過70%的受訪者認為疫情會對國家經濟產生重大影響,73%的受訪者擔心自己的財務狀況會顯著或適度惡化,這可能導致嚴重的消費危機。
按照米舒斯京政府制定的包含約500項條款、總投入預計高達5萬億盧布(約合4880億元人民幣)的經濟復蘇計劃,俄羅斯經濟有望獲得漸進式恢復。在第一階段,即今年第三季度末之前,主要任務是穩定局勢,防止民眾收入進一步下降。第二階段的任務是在2021年第二季度以前完成經濟復蘇進程,減少失業并確保公民收入增長到與2019年相當的水平。在最后階段,即2021年的第三、四季度,俄羅斯有望進入可持續的長期經濟增長軌道。
即便上述計劃能夠堅決實施并取得如期效果,普京仍會面臨較大的戰略性壓力。這主要體現為,在2024年前,可以用來贏得民心的有效時間已經極大壓縮,至少今明兩年,普京要想獲得2024年繼續執政亟須的正當性資源,并非易事。
因此,高票通過的新憲法確實讓普京有權再競選兩任總統,而且這在很大概率上會成為事實,但并非普京及其團隊的唯一選項。曾擔任克里姆林宮重要智囊的格列布·巴夫洛夫斯基和阿列克謝·切斯納科夫都傾向于認為,普京未來的計劃仍遠未明朗。距離2024年大選還有近四年的時間,普京及其側近人士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謀劃,爭取于己有利的最優方案。即便是極小概率的2024年不參選,新版俄羅斯憲法也賦予了普京相當強勁的操縱杠桿。

7月1日是俄羅斯修憲草案全俄投票的主投票日,民眾只能在投票站內進行投票。在莫斯科的一處投票點,投票者向工作人員出示證件進行登記,出于健康安全考慮,兩人距離較遠。攝影/ 本刊記者 王修君
新冠危機為克里姆林宮寄予厚望的全俄投票提供了一個讓投票與獨立監督保持“社會距離”的歷史性機遇,并收獲了預期結果。按照常規理解,普京在獲得了通往2036年總統任期的合法性票證后,一般不會棄而不用。問題在于,如果普京想在2024年本輪總統任期結束后再連選連任兩屆總統,除了保持強有力的體魄和精神外,還是需要在加強自身長期執政的正當性方面做好文章。
和以往的歷次總統投票不一樣的是,本次全俄投票沒有再一次被轉換為對普京本人的信任投票、對俄羅斯穩定與秩序的信任投票,更多是俄羅斯民眾對于維護自身經濟社會利益的一種政治表達。可以說,普京塑造了一個新的時代,但也因此可能被更多束縛住了手腳。當其他權力分支都處于絕對弱勢的情況下,“普京就是俄羅斯”形態的固化只會加大民眾對這位政治強人在一切內政外交事務中的責任擔當。
現在看來,僅僅靠現有的保守主義取向、福利國家政策和強勢對外立場,可能難以長久維持內部的穩定、發展和繁榮,以及被外部世界承認的大國地位。其中,關鍵的關鍵仍在于經濟發展。經濟問題的政治性在普京新的強人政治周期內依然具有重要的指標意義,只有重返強勁或可持續增長的軌道,才能獲得更扎實的民眾滿意度和支持度,也才能給普京當局的大國訴求提供強有力的支撐。
另一個巨大的挑戰在于,在“2036問題”即將貫穿整個“長普京時代”政治周期的情況下,如何確保普京體制的穩定性。為了防止執政精英內部因“2024問題”產生分裂,普京主導了本次憲法改革。這對于防止未來四年內的分化重組無疑可以起到定海神針的作用。一旦普京決定2024年再度角逐總統大位,不僅曾經在普京團隊中發揮過關鍵作用的“老近衛軍”勢將逐漸淡出政治舞臺,一部分子承父業的二代精英和純粹是在克里姆林宮扶持下成長起來的“新近衛軍”之間,勢必在權力-財產權共占同構的傳統政商關系框架內進行尋租競爭,做大側近人士及更廣泛意義上的分利集團的“紅利蛋糕”,為各路精英提供新的分利機制,使普京體制的穩定性得以加強。
不過,俄羅斯經濟的結構性弊端還能在多大程度上提供分利空間,避免精英集團因利益重組而產生局部動蕩,任重而道遠。而在對外關系層面上,普京領導的俄羅斯能否避免對于大國地位的追求導致趨于下降的國力過度消耗,也是一個關鍵挑戰。
整體而言,盡管新冠疫情成為了俄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的最大影響因子,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俄政治經濟發展的常規議程,但決定普京繼續長期執政之路是否順利的關鍵仍在于正當性,而不僅僅是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