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考古學：絕不平庸的惡

康慨

《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

作者：[德]貝蒂娜·施湯內(nèi)特

譯者：周全

出版：北京日報出版社·理想國

出版時間：2020年4月

定價：115元

四年前《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譯本出版時，我在書評里說，那本書遲到得太久了，第一個原因是我們在最需要它時錯過了必要的討論，第二個原因就是2011年貝蒂娜·施湯內(nèi)特這本重要著作的出現(xiàn)。

艾希曼本為納粹德國中校，是滅絕猶太人“最終解決”方案的首犯之一，負責向各個集中營供應猶太人，戰(zhàn)后潛逃南美。1960年5月，以色列特工在阿根廷綁架了他，第二年將他送上了法庭。身為德裔猶太難民，美國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參加了耶路撒冷的庭審，并為眼前惡人的平庸感到震驚與困惑。在隨后轟動一時的著作中，她極力將艾希曼非意識形態(tài)化，以著名的“惡之平庸”加以定義，引發(fā)了強烈而持久的爭論。

作為阿倫特晚近的挑戰(zhàn)者，德國哲學家施湯內(nèi)特寫出了這部幾乎一錘定音的力作《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平庸面具下的大屠殺劊子手》，詳細考察了他戰(zhàn)后的遁逃、在阿根廷的流亡生活、摩薩德的綁架、耶路撒冷的審判和他的戰(zhàn)后形象，用大量的證據(jù)——塵封的檔案、佚失的采訪、被人遺忘的著述、手稿、回憶和自白呈現(xiàn)出一個截然不同于阿倫特筆下的艾希曼形象。他不是什么惡之平庸的代表，他是惡的化身;不是唯唯諾諾、只知道聽命于上級的官僚，而是積極的策劃者、主使者和實施者;不是螺絲釘或在法庭上自稱的“希特勒毀滅機器上的一顆小齒輪”，而是司機或舵手，驅(qū)動著一架龐大的殺人機器，把數(shù)百萬無辜者接連不斷地送進集中營。

他騙倒了阿倫特嗎？是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只是表演，為了左右判決刻意露出一副庸相。他在戰(zhàn)時、戰(zhàn)后直到被綁架前，始終是一個妄自尊大、信念堅定的納粹黨徒，一個為了“德意志民族的生存”、為了猶太人滅絕事業(yè)而奮斗終生的反猶主義者。他既非所處環(huán)境的犧牲品，也不是人云亦云的奉令行事者，他的信念和決心有時足以使他為了事業(yè)而違抗上級的命令。當黨衛(wèi)軍頭子希姆萊下令停止向奧斯威辛集中營運送匈牙利猶太人時，他自作主張，快馬加鞭地繼續(xù)搶運。

戰(zhàn)后在南美，他過得并不像逃亡的戰(zhàn)犯。他常常夸夸其談，總是洋溢著寫作的激情。他多次聲稱：“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他為了使命而工作，真誠地相信希特勒所說的民族生存“總體戰(zhàn)的必要性”，帶著百折不撓的勁頭要將之進行到底——因為仍然有猶太人活在這世上。他甚至打算給聯(lián)邦德國總理阿登納寫信，要求返鄉(xiāng)救國。

“每個人都知道他在哪里。”美國、德國和奧地利的解密檔案顯示，多國政府明知他還活著，也明知他在阿根廷，卻個個運用裝聾作啞的政治藝術(shù)假裝不了解他的存在。因為他越來越成為一個政治問題。在德國，至今仍有一部分艾希曼的檔案以涉及國家安全為名封存著。

著名社會學家薩斯基亞·薩森的父親、荷蘭納粹威廉·薩森也在1947年逃到阿根廷，以記者身份活躍于流亡納粹群體。1960年，在艾希曼遭到綁架前，他為這位前輩組織了連續(xù)的訪談會，以期寫出一本傳記，證明大屠殺是猶太人的虛構(gòu)。薩森和其他老納粹本希望艾希曼會拿出證據(jù)否認一切，但他們失望了。艾希曼不僅沒有推翻600萬猶太人遇害之說，反而為之自豪。

他說，他本來大可以附和今天的意見，假裝自己有悔過之心。“可是我告訴您，薩森同志，我沒有辦法那樣做。我沒有辦法，因為我不愿意，因為我的內(nèi)心阻止我這樣說，說我們曾經(jīng)做錯了任何事。我沒有辦法。我不得誠心誠意地告訴您，假如當初我們把1030萬猶太人都殺掉的話，那么我會心滿意足地表示：很好，我們消滅了一個敵人。……我才智不足，卻被放到了一個位子上，在那個位子上我其實可以做得更多，而且必須做得更多才對。”從薩森的錄音帶中可以聽到，一屋子的老納粹也感到震驚而不知所措。薩森寫書的計劃就此流產(chǎn)。

阿倫特只看到了艾希曼法庭上的一面，施湯內(nèi)特則考察了他更為完整的人生。但這不完全是阿倫特的問題。大屠殺檔案在60年前遠不如今天這么豐富。施湯內(nèi)特說，阿倫特比幾乎其他任何人都更詳盡地閱讀了審訊和審判的記錄。“但如此一來反而使她落入陷阱中，因為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頂多就是個假面具而已。”

盡管如此，我仍然認為阿倫特是在一個錯誤的病例身上正確地發(fā)現(xiàn)了我們社會的通病——無力思考導致普通人作惡。我同時相信，如果活到今天，她也會寫出自己的那一部《耶路撒冷之前的艾希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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