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2019年5月,謝淑麗出席上海論壇。圖/受訪者提供
距離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決勝時刻只剩下四個月的時間。隨著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在民調中持續領先于現任總統特朗普,美國知華派學者代表、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21世紀中國研究中心主任謝淑麗(Susan Shirk)的名字被越來越多的人提起。一些分析認為,拜登政府在處理中美關系時,很可能會參考謝淑麗的理論。
謝淑麗與中國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半個世紀前。1971年,這位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學生在北京得到周恩來總理接見。此后,她一直以學者和外交官的雙重身份活躍于中美關系舞臺。克林頓政府時期,謝淑麗于1997年到2000年擔任美國國務院分管中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幫辦,在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美期間全程陪同。
近年,謝淑麗因提出中國“過度擴張”(overreach)和美國“過度反應”(overreaction)的中美關系理論而知名。站在美國的立場,她于2019年主持編撰了政策報告《修正航向:向有效且可持續的對華政策調整》,倡議美國政府在保持與中國經貿、民間社會往來的基礎上進行“巧競爭”,而非全面與中國對抗。
這份報告得到了一些特朗普政府外交高層的認可。對于拜登政府是否會采納她的對華政策意見,謝淑麗稱“我不知道我自己會怎么樣,但如果拜登勝選,我的一些同事會進入他的政府任職”。
近日,謝淑麗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全面闡述了對后疫情時代中美關系的看法。雖然認為中美關系錯失了因疫情而走向合作的機會,但謝淑麗依舊期待兩國能實現“巧競爭”:保持外交溝通,更保持經濟和民間交流。
“我認為我們不必害怕競爭。競爭很好,但我們要能夠管理好這種競爭,從而為合作保留空間。” 謝淑麗說。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白宮前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出版了新書《生事之屋》。他在新書中表達的觀點是,特朗普在外交決策上不是外界所說的意識形態化的,而是按照個人喜好,他的外交政策是沒有議程的。你同意這種看法嗎?特朗普外交戰略的內在邏輯是什么?
謝淑麗:在特朗普的任期,美國國內對他有大量的批評,而且不斷增多。至于外交政策,我不認為他那么關心人權或者國際安全。他關心貿易,關心自己的連任,正如博爾頓所說。他的重點關注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抑或自己的商業利益。
就他對中國的政策而言,他的個人風格和其政府的政策似乎有些脫節。他的個人風格是將兩國關系看成是一場交易,重點在貿易赤字上。但大多數的經濟學家認為,雙邊貿易赤字不足以衡量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雙邊貿易逆差具有政治或者象征意義,但在經濟上并沒有那么重要。
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在朝著與總統個人風格完全不同的方向邁進。因此,中美元首對話中的表現,和美國其他政府官員在中美關系中所做的事情之間存在很大的脫節。我想中國同行肯定感到非常困惑。正是這種脫節,影響了美國對華政策的有效性。
我想美國政府中的專業官員是希望穩定美中關系的。當然,他們也希望中國調整政策,因為中國的一些政策行動損害了美國的利益和價值觀。他們希望通過持續而勤勉的外交努力來取得進展。
很多人對特朗普總統的政策感動沮喪,不僅在中國問題上,在其他外交政策上也一樣,包括他疏遠美國盟友的問題。而疏遠盟友不利于提高美國的領導力,也削弱對中國政策選項的影響力。
總之,我們有一位很不尋常的總統,他不像我們以前的任何總統,我們整個的政府系統都被這個問題困擾。我相信在今年11月的選舉之后,我們將有機會重新部分調整與中國的關系,而中國也可以通過自己的行動朝相同的方向努力。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在對華政策上的特點反映了你所總結的“過度反應”(overreaction)概念,你如何評價這一政策?
謝淑麗:我認為美國對華政策必須有一些變化,以應對中國的政策變化。盡管如此,一個局限于反擊的政策不是一個戰略性的政策,那可能導致“過度反應”。我們采取的有些措施可能對美國本身有害,特別是與科技、學生和學者交流簽證方面有關的限制。我認為這些政策可能會嚴重損害美國社會的開放和創新生態體系。
美國有一個非常開放的市場經濟和開放的社會,我非常喜歡美國的這一點。所以,我反對“過度反應”,因為這種政策雖然針對所謂的中國威脅,但其實損害我們自己的開放社會。我們在砌墻,我不希望美國社會變成這樣。我們不想和中國進行一場“向下觸底”的競賽。
基于中國外交行為的變化,我同意采取一些更硬朗的措施,但我贊成“巧競爭”:先確定政策的輕重緩急,然后試著坐下來和中國方面談判解決方案。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雙方很少接觸,包括外交接觸。
美國改變政策不是因為中國變得越來越強大,或者是美國感到了中國崛起的威脅。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論”太機械了,我并不認同。我相信兩國的外交決策者和領導人是可以選擇的。他們可以走另一條路。中美兩國在上世紀70年代末到本世紀初對雙邊關系處理得很好就是個例證。
中國新聞周刊:你是否認為新冠疫情是兩國建立更密切合作關系的一個契機?
謝淑麗:我們也許已經丟失了這樣一個機會。挺悲劇的,是吧?但兩國關系如此敵對,以至于雙方甚至不能合作去拯救生命,那是很悲哀的。我們能回到合作的軌道嗎?我不知道。
新冠疫情的治療和疫苗研發創造了一些機會。中國科學家可以和來自美國、世衛組織和歐洲的科學家合作,對疫情的傳播做一項真正的科學研究,因為我們不希望再出現全球性的瘟疫。
習近平主席表示,中國愿意與所有國家的人分享疫苗,讓它成為一個全球公共產品。那么中國可以提出一個計劃,我們(美國)也可以提供一個計劃,現在也是計劃如何制造和分配疫苗和治療方案的絕佳時機。也許中國可以牽頭舉辦一個網絡會議,倡議建立一個國際合作框架?
如果中國提出一個框架草案,非常透明,并且與美國的福奇博士、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和健康與人力資源部的領導溝通,就框架協議達成共識,這可以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做什么,對中國來說是個好主意。
中國新聞周刊:有一種說法是,中國外交官和美國專業人士總是以不同的方式思考,所以他們不能真正理解對方。
謝淑麗:我認為,事實并非如此。起碼過去肯定不是這樣。新中國歷史上外交很成功,可以追溯到周恩來總理,盡管他當時受各種限制。再譬如說錢其琛副總理,他很有創意,很有遠見,為了實現中國的利益能夠與各方進行接觸、互諒互讓、保持靈活性。他非常注重建立一個穩定的中美關系。錢其琛勤于思考中國真正國家利益所在,而不是象征性議題,他也不試圖在國內民眾面前顯擺強硬。他認為中國需要一個正面的國際環境來發展經濟,并且非常積極地幫助建立這樣的環境。當然,這也是傳承自鄧小平的精神。
再看中國的區域外交。在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中國和亞太地區許多國家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并在區域多邊機構中發揮作用。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簽署了一個行為準則,增加了中國在該地區的影響力,同時也不讓其他國家感到威脅。錢其琛、唐家璇、王毅等人就是這一亞洲政策的締造者,他們與美國外交官的合作也很好。
中國新聞周刊:關于未來能否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雙邊關系,你對中美雙方有什么建議?
謝淑麗:我贊成“巧競爭”。在“巧競爭”框架之下,中美兩國恪守公平的全球性的規則,在經濟上競爭,在科技領域競爭,在體育和外交上競爭。我們可以在世界各地競爭,但同時保持在全球流行疾病、氣候變化、核擴散等議題上的合作。
我認為我們不必害怕競爭。競爭是個好事,但我們要能夠管控好競爭,從而為合作保留空間。我們也要試圖通過外交手段來解決我們之間最重要的爭端。我覺得兩國可以有一種穩定的關系,即便這種關系更具競爭性。
所以我認為美國需要一個更有效的戰略,因為一味反擊不是個好戰略。我覺得我們現在做的許多事情是錯誤的,希望下屆政府能夠調整這些政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如果中國不希望別國視其崛起為威脅,我認為它特別需要實行克制和讓對手放心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