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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縈千里

2020-07-17 09:46:22嚴立群
神劍 2020年3期

嚴立群

引子

張建軍從光怪陸離的氣味中掙脫出來,沖向廣袤而又深邃的曠野。房間里那種古里古怪的充滿著來蘇水的味道,充滿著84消毒水的味道,充滿著人肉發酵甚至腐朽的味道,這些刺鼻的味道把張建軍腦門鉆出一個一個大的風洞,風呼啦啦地從左腦門進,又呼啦啦從右腦門出,很痛很難受。門關著,窗戶也關著,從玻璃窗戶往外望去,耀眼的光線照得人的意識模模糊糊,分不清東南西北。外面也沒有人。房間里正好沒人,所以張建軍決定出門去走一走,如是他從門縫里擠扁了自己,跑出來了,孤獨一人在大街上奔突。

大街上也是空無一人,靜得有些瘆人。到底這是晚上還是白天,張建軍感到很無奈。大太陽像個盤子一樣在天空上掛著,白燦燦的,像月亮,一點溫度都沒有,照在身上像披了一件白色的輕紗,一點沒溫暖。城市的街道也無比空曠,無車無人,白亮得有些耀眼,就像一名漂亮婀娜多姿的少女,敞開了懷抱躺在地上,把一切美麗都獻給了他享受。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正是這座大城市的主人,平時所說的自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那都是扯淡的,那么多人擠在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自行色匆匆,誰都不可能會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所有的天空,所有的大地,所有的陽光和空氣都是自己一個人在享用。所有這一切沉寂的高樓、汽車、街心花園都是自己的,所有路口的紅綠燈都是為他一人而開,所有路邊的監控攝像頭里只有他一個主人翁在漫步,就像在自己的私家花園里(他從來沒有過私家花園)。他心里充滿了自豪感和幸福感,興奮無比,幸福無比,他這時真想做一點事,來證明自己真是這座大城市的主人,真正的主人。但這時他心里又有些發虛,擔心這都是假的,他專門用手去拍了一下道路中間的鐵欄桿,啪啪的聲音,冷冷的鐵,手還有點痛,他放心了。他不敢把路中央的欄桿掀翻,那是社會上小混混干的事,與他的身份有悖,他是人民的公務員,是為人民群眾謀福祉的,不能干這種下三爛的事,但他有時又按捺不住自己的童心萌動,掀翻滿街的鐵欄桿也許真的很好玩。但是,他也知道,現在這座城市里突然又增加安裝了幾十萬個攝像頭,轉彎抺角的小巷子里都安了,只差把攝像頭安到你家床頭了,基本上沒有什么隱私可言,你只要干一點壞事,警察都可以從幾千個G的硬盤里把你找出來。但你要在大街上學雷鋒做好事比如說攙老太太過馬路,記者明天就從儲存器里調出來上電視了,聽說現在儲存器的硬盤更大了,一千個G叫一個T,如今動不動就是幾百個T,儲存量海了,這只是增加了警察同志和記者同志的工作難度,沒有實質性的毛病。關鍵問題是這時大街上空曠如無人之境,從哪里能找來老太太攙著過馬路呢?

這些天來,張建軍老是想睡覺,白天睡,晚上睡。張建軍睡多了就容易做夢,做的夢千奇百怪,但有時猛然一醒又不像是在夢里,明明是在現實生活中。

張建軍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了,他有些害怕,他老是搞不清楚這是白天還是晚上,是夢里還是不在夢里,他甚至還擔心在夢里說了一些不好的話,發表了一些不當言論,如果是夢中亂說的也就罷了,醒來就是付之一笑,但要不是夢里呢?一下猛打個噴嚏自己原來在臺上講話,底下成百上千人莫名其妙地在看自己,那就慘了。自己還是做意識形態工作的,大大小小也是一個領導,亂講話講錯話是最大的忌諱。

張建軍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如是他把自己這些事和心理活動都要記下來,白紙黑字,鐵證如山,免得以后有什么麻煩。

吃面條是不是夢

張建軍每次睡覺或做夢后醒來,就感覺自己很累,比跑完一場全馬(全程馬拉松,42.195公里。張建軍跑過一次,實際上還只跑四分之一也就是10公里左右就趴下了)還累,這時候,他就特別想吃點面條。

張建軍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吃面條的呢?他自己怎么也想不起來了,用他妻子矜子的話說,他吃面條的歷史像黃河文化一樣悠久漫長。

張建軍從小隨父母在軍營里長大,父親是野戰軍師政治部組織干事,經常是蹲在連隊寫總結材料,母親在下面作戰部隊團衛生隊當軍醫,經常在衛生隊值夜班,倆人都很忙,更沒時間給張建軍做飯,張建軍很早就開始了吃食堂。部隊里最簡便的喂養方法就是一鍋清水煮沸,撒一把面條下去撈起來加點香油和醬油就行。張建軍三個月大就斷了奶,就被從北方來的奶奶喂面條,剛開始面條煮得像米糊糊,入口即融,后來張建軍長了牙,慢慢奶奶喂的面條就有了韌勁,再后來奶奶回了北方,張建軍就每天自己端著飯盆去部隊機關食堂里吃飯。機關食堂的炊事班長是個南方的志愿兵,干了十多年的白案,把各種面食做得云飛霧轉,一大早機關食堂熱氣騰騰的,蒸汽柜門一拉開那種面食的香味把在外排隊的人脖子拉得長長的。那是一種有別于西方人烤面包烤蛋糕的純粹本色的麥芽芳香,是田野本色的氣味,是陽光本色的氣味,做得煊軟蓬松的包子饅頭花卷那就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的飲食文化精髓,是一本濃縮的中華國學詞典。排隊的人大都提了一大袋熱騰騰的包子饅頭滿意地回去了,但張建軍卻把盆子往窗口一遞,說一聲三兩榨菜肉絲面條,炊事班長就笑瞇瞇地將盆子接過,一會兒遞出來一大盆像白玉帶一樣晶瑩的面條,上面蓋著金黃色的細細的肉絲,一條條黃燦燦的榨菜絲,再加一把翠綠的蔥花,中華美食的色香味都在里面了。

后面排隊的人直咋舌,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樣能吃?

這種能吃是說張建軍小小年紀吃得多?還是說他會選擇會挑中這樣美味佳肴的面條吃?誰也說不清楚。中國的漢語內涵太豐富,也可能說張建軍既能挑好吃的又能吃得多,兩者皆有吧。

張建軍愛面條就像愛自己的身體愛自己的理想一樣。

張建軍以后大了,上了大學,還是喜歡吃面條。他在上海讀復旦大學新聞系,上海人吃面條里面放糖,有甜味,他也吃得挺香。更多時候他在宿舍里用小電爐自己煮面條,一碗素面,上面蓋了一個水煮蛋,再加上幾片鮮紅欲滴的西紅柿,幾片蔥花,把同宿舍的人看得口水欲滴。后來張建軍的父母轉業到地方工作了,張建軍大學畢業后也隨父母到了南方G省在省會星城,到省級媒體做記者做編輯做部主任副總編,到最后當了總編輯,但愛吃面條這個習慣一直沿襲下來了,他結了婚生了子,也經常在一家三口人吃飯時給兒子灌輸吃面條比什么食品都營養的思想。他說中華民族的歷史就是一部面條發展的歷史,我們的祖宗就是從吃面條開始成長興旺起來的,你們如果到山西陜西去,考察一下吃面的歷史,那可就長了知識了。張建軍的妻子矜子是上海人,是張建軍復旦大學的同學,是歷史系的高才生。矜子當著兒子的面駁斥張建軍說,你那是胡批中國歷史,誤導下一代。跟著你吃面條我也被動地吃面條,生了東東坐月子你也天天給我做面條,你還要你兒子跟你一樣回到萬惡的舊社會?張建軍說,話不能這樣說,面條的營養價值高,你看中國北方人吃面食就比南方人吃米飯長得高大威猛,這就是吃面條的優越性,再說,中國的面條各式各樣,花樣種類上千,不僅能吃,還是一種文化,2013年6月我被邀請參加了首屆中國面條文化節,參加了評選出“中國十大面條”的活動,美、日、韓等國和中國32個省市的代表都參加了。參與評選的中國企業不下3000家,參選的面條不下500種,由此可見我國的面條運動聲勢浩大。當然,最終只評選出河南燴面、武漢熱干面、北京炸醬面、山西刀削面、蘭州拉面、四川擔擔面、杭州片兒川、昆山奧灶面、鎮江鍋蓋面和吉林延吉冷面這十大面條,你們要是連中國這十大面條都沒吃過,那就愧為中國人。我還真研究過中國面條歷史,發現我國面食種類繁多,歷史悠久。人民日常食用的面條超過了一千兩百種,陜西的面條種類就超過一百種,其中,臊子面就有3000年的歷史。在黃河流域的喇家遺址,考古學家發現了距今4000年的面條,其他任何國家的面條的歷史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還有,有關面條的名稱也是多種多樣的,也在不斷地進化,在東漢稱為“煮餅”,魏晉名為“湯餅”,南北朝叫“水引”。而唐朝的“冷淘”則是涼面或者過水面。妻子矜子聽著急了,說你打住打住,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些僅僅是一家之言,有些屬于商業廣告效應的東西,野史,不能作為歷史經典上教科書的,以后東東高考要是以你這些作為歷史論據就出麻煩了。再說營養也不盡然,你看看你自己,吃面條吃面條,自己吃成了一根面條。是個女人嘛還可說身材好,但你是個大老爺們,一米七五的身高,就只110多斤。張建軍漲紅了臉,說我這身材走到街上回頭率極高。說到激動處,張建軍將襯衣下襟撩起,露出腹部說,你們看,這就是傳說中的馬甲線。兒子東東調皮地用筷子戳過去,張建軍趕緊一收,矜子噗的一聲,笑得將嘴里的飯都噴在了張建軍的馬甲線上。

張建軍的家是張建軍的幸福港灣,他經常感覺到自己幸福得渾身發虛,就像做夢一樣不真實。說到吃面條,張建軍就像在幸福的大海里恣意遨游。后來不僅在家,在單位上大家都知道了張建軍的飲食習慣,特別是他當了領導后,每次在外面吃飯,桌上都端上一大盆面條。有時下地市去檢查報刊發行工作,總有隨行之人提醒請客的東道主上一盆面條。盡管是南方城市,以面條為主食的人較少,但楚王好細腰,后宮多餓死。投領導所好。這就是中國的官場文化。誰說吃面條不是歷史,不是文化呢?說明他妻子矜子的歷史觀太經典太書卷,用如今比較時髦的一句話說是不接地氣。久而久之,很多領導都知道張建軍喜歡吃面條,不用說,主菜上完后,總像變戲法一樣突然變出一盆黃燦燦的面條。張建軍對此沒太在意。他認為說到天上去也就是一碗面條,能腐敗到哪里去?總不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那怕什么呢?

張建軍根本就不用在意。

巴黎行和自媒體發展也像夢

張建軍的單位是星城最大的媒體,也是最權威的媒體,直接傳播著黨中央國務院和省委省政府的聲音,剛開始只是紙媒,后來逐步加了雜志、電視臺、網絡傳媒網站、手機報,后來的手機App,報社辦成了全媒體,沒辦法再叫純紙媒的報社了,干脆改名為星城新媒體傳播有限公司。媒體原來是事業單位,后來上面領導提出來要將文化事業辦成文化產業,要做大做強,做成標志性的產業,張建軍就有點五迷三道了。

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張建軍確實有些弄不清了,他帶著媒體一些人去巴黎,到風景優美的塞納河畔巴黎24小時新聞傳播公司去參觀考察過,還看了法國人二戰時期的戰地播音設備,感受到了近百年法國人所踐行的新聞觀。一位很有磁性的法國美男子介紹說,我們辦新聞傳播的所有經費,百分之九十是政府撥款,政府撥的錢是哪來的呢?是法蘭西納稅人的錢,所以我們的新聞要對納稅人負責,要對法蘭西人民負責。回國不久,在做大做強文化產業的口號鼓舞下,去過巴黎的同事就有人說了,法國那媒體現在算什么呢?做了百多年,還是那么幾套舊機器,一棟破小樓,充其量幾百人。我們現在的新媒體傳播公司幾十層的高樓有多棟,人員好幾千,經營范圍除了新聞還到了房產地產開發,馬上準備上市A股,又進入金融資本運作,這才是真正做大做強。究竟應該怎么樣做呢?張建軍也感到很困惑,他像是被一陣接一陣的大潮給拍上岸的,他腦海里經常想起如今流行的一句順口溜: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自己就是前浪,自己今后會被拍死在沙灘上嗎?張建軍心里一陣陣困惑。張建軍每天很早就來到辦公室,乘專門的直搭電梯到68樓。每一層近千平方米的面積,68樓只有公司黨委書記兼董事長王磊一套三間套的大辦公室,再就是他張建軍和王磊一模一樣大小格局的辦公室,其余的就是那些服務保障他倆的工作人員辦公室。每天他坐在大得有點浩瀚無邊的辦公桌前,視線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二三百米底下馬路上的汽車像甲殼蟲人像螻蟻一樣蠕動時,就像飄游在夢中的虛幻之境,也仿佛看一個深邃的陷阱,額頭上一陣陣冒出冷汗。也許是恐高,也許是因為兩腳沒著地心像懸在半空不踏實,忐忑不安。熟悉他的人開玩笑說,他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如今突然被改革開放的大潮推上了巔峰,所以出現的巔峰不適癥。他一笑。

靜悄悄的樓層,門篤篤地輕響兩聲,總辦主任宋一平扭著結實的小屁股和風擺楊柳一樣的細腰,踩著高跟鞋篤篤的節奏,將一陣清香帶來到他辦公桌前。宋一平是來傳達王磊的意思的。王磊很有意思,起碼張建軍是這樣認為。王磊和張建軍的辦公室一墻之隔,經常叫宋一平帶話給張建軍征求意見,要總辦主任協調,這也是一種領導藝術。按理說原報社是分設社長和總編輯,倆人是平級干部,社長兼黨委書記,管行政管黨務,總編輯主要管新聞導向和版面,管來稿,改為新傳媒公司后,社長改成了公司董事長兼黨委書記,張建軍這個總編輯實際上成了二把手。

宋一平能當上總辦主任,當時是張建軍力薦上來的。宋一平是名部隊軍轉女干部,原來在部隊搞通信和信息的,轉業到地方后,很多人看到她漂亮的五官,苗條的身段,認為她當總辦主任完全是花瓶。但張建軍卻欣賞她那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個性化的東西,比如說她聽到對她很嚴厲的批評,不怒,不爭,聽到對她的褒獎,她不笑,不語。張建軍總覺得她身上有很多東西別人不知曉,有一股當兵的韌勁和狠勁。也許是張建軍從小在軍營長大,有些共同語言,所以接觸就多些。還比如說,在張建軍吃面條的問題上,宋一平和矜子的看法非常一致。宋一平說,男子漢大丈夫應該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如張翼德挺丈八長矛,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聲喝令江水倒流。抿著櫻桃小嘴一根根品嘗細細的面條,那如江南小女子,坐半月小亭,曲徑通幽,猶抱琵琶半遮面,低吟淺唱,纖細如柳,羸瘦弱不禁風,一步三搖。如今現代男子也有欣賞和效法這種樣子的,那叫娘炮。不知是不是宋一平講這些話的時候很好看還是話說得好笑,張建軍也有點想笑,笑自己挺丈八長矛,觍著臉問宋一平是不是說得很黃很暴力。宋一平少見地紅臉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張建軍覺得宋一平應該是個男子,而且應該是一線戰斗部隊的血性男子,就這一點,張建軍覺得應該用她。但宋一平當上總辦主任后,協調王磊和他的關系,經常把他搞得迷迷糊糊,套用《沙家浜》里的一句唱詞,他現在也不知道宋一平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了。

宋一平說現在新媒體傳播公司架子拉起來了,在外面名聲也挺大,但內虛呀,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是空殼。修了那么多高樓,開發了那么多房產地產,那都是貸款。現在銀根緊縮,資金周轉困難了,要發動大家想辦法。

張建軍哈哈一笑,說別拐彎抹角了,你就說王磊想干什么?

宋一平臉上紅了一下,說董事長的意思想在版面上下下功夫。

賣版面?那可不行,前幾年搞過,中央媒體也搞過,現在一刀切,誰也不能搞了,這是有文件規定的。張建軍在原則問題上總是清清楚楚的。

董事長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利用新媒體,比如說,我們在各市縣都有了分網站,都交經濟指標下去,一百多個網站,一年平均一個站100萬,就是一個多億。

縣級網站你叫他們每年交100萬,去搶錢?

張建軍直搖頭。

一方面多拉廣告,另一方面聯合大企業名牌企業多做一點產品活動,多搞點評選。可以在網站給企業開一些專欄,介紹企業文化,介紹企業產品。宋一平說著,突然將嘴湊到張建軍耳邊,溫熱的口氣讓張建軍本能地往后讓了讓。德行。宋一平壓低了聲音嗔他,繼續在他耳邊說。他的意思要人專門關注一下那些大型企業或即將上市的企業,在那些產品里面找專家挑挑毛病,發點負面報道,大企業或即將要上市的企業把產品看得很重,像官場人愛護自己的政治羽毛一樣,他們會下很大的力氣來擺平這件事,那時我們就主動了。

這種歪門邪道是你想的?

張建軍的臉色突然冷峻了。

宋一平毫無表情地搖搖頭,諷刺地說:你太高看我了。

哦。

外面刮風了。深秋的風帶著一副冷峻的面孔和一股鋼鐵般無情的勁道,刮得大樓的玻璃幕墻和厚重的鋼化玻璃落地窗嗚嗚地哀鳴,馬路邊一排排梧桐樹的黃葉被攪得漫天飛舞,和灰塵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壘起了一道道霾的立方。張建軍站在落地窗前,把目光放遠去,山瘦水深,遠山如黛,靜臥中隱約又露出一絲猙獰,腳底下那條湘江,江水已經變得顏色很深,深黑深黑的,正在焦躁不安地涌向岸邊的防洪大堤,用力地拍打著岸邊的巨石,濺起一層層雪白的浪花。

呵呵,天寒地凍的冬天很快要來了。

不知什么時候,宋一平已經離開他辦公室了。

書和舞臺的夢幻

張建軍不是因為職業習慣而喜歡讀書,而是從骨子里喜歡讀書。因為是文科生,他特別喜歡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但他又特別怕讀書,怕書中的情節和人物將他陷得太深,令他不能自拔。他經常看書看得淚水滿面,有時甚至哭出了聲,令妻子矜子不解,斥之書癡。

張建軍年輕時喜歡讀奧地利作家弗蘭茲·卡夫卡的短篇小說《變形記》和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罪與罰》,而就是這類的作品,使他看得心驚肉跳,不敢正視人生。《變形記》中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在一家公司任旅行推銷員,當薩姆沙還能以微薄的薪金供養他那薄情寡義的家人時,父母夸獎他,妹妹愛戴他。當有一天他變成了甲殼蟲,喪失了勞動力,對這個家再也沒有物質貢獻時,家人逐漸顯現出冷漠、嫌棄、憎惡的面孔。父親惡狠狠地用蘋果打他,母親嚇得暈倒,妹妹厭棄他。漸漸地,薩姆沙遠離了社會,最后孤獨痛苦地在饑餓中默默地死去。《變形記》在整體上是荒誕的,這個看似荒誕古怪的故事正是當時人們生存狀態的一種寫照。在金錢社會中,競爭異常激烈,生存的壓力使許多人精神被扭曲、摧毀,但作者精細的寫作手法卻扭曲和摧毀了張建軍的靈魂,張建軍一邊讀一邊在想,那只可憐的甲殼蟲所看到的東西,怎么和自己看的是一樣的,難道自己的視覺也和甲殼蟲一樣低矮,一樣渺小?自己變成甲殼蟲后家人會怎樣待我?同事會怎樣待我?上級領導會怎樣看我?群眾老百姓會怎樣看我?他越想越怕,簡直明天就會變甲殼蟲了一般,惶惶不可終日。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不同信念的人物在極端的狀態下,有一些極端的想法和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極具現實感卻又不可捉摸。這本《罪與罰》最容易把張建軍引入情緒化,以至于讓張建軍產生了一種過于代入感。那種感覺仿佛是自己的靈魂飛進了書中每個人物的心中,眼中也能映出這骯臟昏聵的圣彼得堡,耳朵嗡嗡作響,親自承受書中人物對這世界的絕望,張建軍心靈就不得不接受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沉的拷問:如果我是他/她,我會陷入什么樣的狀態?我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信念?我該如何選擇,如何做?這種狀態有時殘酷極了,心揪著,身體緊繃,會感覺自己要被這本小書痛苦地壓垮了,被主人翁的人格分裂所撕裂,讀得精神錯亂。薩特說:一個人的本質由其自身的選擇所造就。每當人做一個抉擇,舊的自己便毀滅了,同時卻也成就了新的自己。《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的雙重人格,在命運面前不斷地做著痛苦抉擇,最終表現為信念的分裂和毀滅。拉斯柯爾尼科夫曾經是個善良、正義、富有同情心、有理想的青年。在夢里,他想要解救被虐待致死的老馬,在生活中,他照顧自己生病的同學,拯救受欺凌的少女。他始終覺得,這個世界上像他的妹妹、母親、索尼婭那樣的善良之人受欺凌折磨,而像彼得那樣的卑鄙之人耀武揚威是不應當的。他身處于墮落的旋渦深處,看得清楚,卻無法拯救任何人。做出了殺人選擇的主人公,不得不以超人心態去審視自身的全部精神和行為動機,不得不用這種觀點去判斷外在的一切事物。而這種狀態,使得他變得瘋狂了!因為在審視他自身的時候,他無法回避自己的自私——殺人也是為了搞到錢保障自己的生活,解救母親和妹妹。他的良心甚至都不允許他時時刻刻用這種觀點衡量事物,以至于產生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他無法做到用這個眼光去對待他的親人和與他殺死的麗扎韋塔精神相通的索尼婭,他甚至不能接受別人的好意,以至于生活本身變得異常痛苦,還導致惡性循環,產生了更大的痛苦和瘋狂。一名學法律的大學生,一面是在課堂或是在法庭里,堂而皇之地讀法律,宣講法律的權威,維護法律的尊嚴,另一方面,連殺兩人,其中有放高利貸的惡婆子,也有善良的姑娘,那種雙重人格的背離,那種情感的糾結,簡直叫張建軍發瘋。

張建軍有時也明白,小說只是作家們瞎編的東西,他也知道,小說和現實生活一樣,也只是一個舞臺,上面表演的也只是一些匆匆的過客。

張建軍年輕時也有過自己的舞臺,他在讀新聞專業之前還是在讀書之后唱過歌,還是在邊讀新聞專業邊從事第二選擇唱的歌,他怎么也記不得了,他只知道他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男高音歌唱演員,也參加多次演出和聲樂比賽,但他最終也只是一名匆匆的過客。他甚至還在中央音樂學院的琴房聽過全國著名歌唱家的聲樂課,還差點拜師當了這名赫赫有名歌唱家的學生,但關鍵時候他退卻了,大家都感到不可理解,他卻莞爾一笑。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把什么都看得很重的人,不會為一件什么事挖空心思鉆墻打洞去努力。他還參加過《閃閃的紅星》音樂組曲演唱,聽過曲作者著名音樂家傅庚晨輔導過這首作品,那時他擔任高音部的主力,唱黑C上去一點不費力,唱黑D時用的假聲氣息非常流暢,幾乎聽不出上假聲。當時凡屬聽過他唱歌的人都會說,張建軍天生是一個歌唱家,上帝給了他一副好嗓子,今后中國的舞臺是他的。他時常回想起舞臺上首席小提琴手給出一個中央C,眾多樂手對音全場響起一片C音時,他想首席能從眾多C之中聽出哪個C音是銅管樂還是弦樂手還差半度,甚至是零點幾個半度,他也能聽出來,他的樂感是天生的,聲線也是天生的。他經常想起自己站在舞臺中央,當所有聚光燈都打在自己臉上的時候,微微有些發燙,神情高度集中,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后來他由于聲帶出了問題,再不能上臺了,改行做了新聞人,過去夸他的人都替他感到惋惜。他如今什么也唱不出來了,但他還是喜歡聽別人唱,但當看到舞臺的真實場景,聚光燈打在別人身上時,那種金屬一樣的聲音在音樂大廳流淌之時,他的兩行熱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舞臺對他來說,只是一場虛幻的短夢而已。

大年和大鯢

副總編輯楊大年是張建軍的大學同學,好朋友。楊大年人聰明,業務好,是張建軍從外地媒體挖墻腳挖來的。楊大年人長得帥,高高大大的個子,很有男人味,但就是還沒結婚。對象經常在談,但談到論婚嫁娶時就又換個新隊員上場了。張建軍說楊大年,這樣搞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四十多歲奔五的人了該有一個家了,自己也是個領導干部,要有自我約束力,不能光談戀愛不結婚,別人會認為你流氓。楊大年笑一笑,說這不正在找嗎,總是沒有十分合適的,當初你要不把矜子追到手抱得美人歸,我現在也是孩子的爸爸了。張建軍當胸給了一拳,呯的一聲。他問楊大年,我是給你講正經的,別瞎扯淡。

那我就再努努力吧。

夢幻中的張建軍一直記得楊大年的發質很好,油亮蓬松,留著學生式的分頭,再加上經常穿著五四青年的立領學生裝,還標配著一條咖啡色的長羊絨圍巾,圍巾圍著脖子一圈,有時蓋住了鼻子,只露出兩只大而有神的黑眼睛。圍巾在身后自然垂下去的一截,前面在左胸前垂得很長,典型的十里洋場學生革命家的派頭。張建軍每次看到楊大年就想笑。

楊大年叫張建軍去參加西城區一個媒體通氣會。

張建軍不去。張建軍叫楊大年帶總辦主任宋一平去,說給你在外面撐撐面子。

楊大年說,你也要去。你不能一天到晚在辦公室看稿子,要去了解我們日新月異的經濟建設,要給基層領導多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和鼓舞。總之你一定要去,央媒都去了不少,你不去見見弟兄們這個會議檔次就上不來。

張建軍說,不是有省里X廳的領導嗎?我們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算什么。不影響。

楊大年說,就是省里X廳的通知說要各單位一把手參加,我才來拉你。

你去叫王磊參加。

聽宋一平說,王磊現在廣州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新媒體新技術應用會議。

張建軍被楊大年硬拖走了。

西城區是星城一個發展很快的區,這些年無論是城區規劃、高新科技園建設、棚戶區改造等等,都走在全市前面,僅高新科技園就讓世界500強的企業落戶了200多家,每年的GDP數字非常好看。會議是在市委接待處召開的,市委宣傳部部長來了,省委部來了管新聞的副部長,央媒和省媒的頭都來了。雖說是圓桌會,但里三層外三層密密地圍住了。西城區書記區長都講了話,無非就是先介紹了西城區這些年來的發展變化,所取得的成績,所做的主要工作,接下來就是說這些年來西城區取得的成績離不開廣大新聞媒體的支持幫助,新聞媒體起到了保駕護航的作用。再接下來就說西城區下一步還要繼續努力,還要攻堅克難,還要媒體的大力支持,在輿論上幫造出聲勢,最大限度地擠壓負面輿情的空間。

東道主說完,該媒體表態了。先從央媒說起,再到省媒市媒,都井然有序。輪到張建軍發言了,他不想說,說有什么具體任務省委宣傳部叫我們做就行了,保證完成好。省里X廳的領導說,這樣不行,還是要說一說,大家都說了,你們省第一媒更要說。

張建軍說領導說丟了一個字,省第一媒婆。

全場哄笑。

主持會議的省里X廳的領導也笑了。

也難怪大家笑,這里面有一個典故的。原來是紙媒體時,為了更多地做出廣告效應,報紙開辟了一個專欄叫今日紅娘,專欄一開,報紙版面就熱鬧起來,異常火爆,全國都知道了有這么個欄目,各地來稿報名的一天都有幾百人,為了滿足需要,報紙又擴大版面登載。這里面報名的人編輯也不可能每一個都去調查審核,結果就出大事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也在專欄里用化名登出自己的簡歷,結果被一名未婚女子相中,線下還見了面約了會,結果未婚女子知道了該男子有家室便要求該男子與家里離婚,與自己結婚。該男子不同意,結果女子就跑到報社頂樓幾十層的平臺上要往下跳,電視臺來了直播,公安警察來了,消防車開來了,鬧得沸沸揚揚。事后,省里主要領導氣憤地拍著桌子說,這是咱們省第一媒體嗎?怎么成了省第一媒婆。所以以后一說第一媒婆大家都笑,大家笑張建軍也笑,大家不笑時張建軍也會說,一說大家就笑。大家說省內第一媒婆是春藥,是開會時最提神的春藥。

大家不笑了,張建軍只好硬著頭皮說了幾句,很簡單。他說區縣各位基層領導辛苦,大家都知道。但我在這里還是說幾句,提個醒。下一步加大棚戶區改造,加大舊房拆遷力度,這都是為人民群眾做好事,我們媒體理應支持。但我還是想說,城中村、城市農村結合部的那些剛從農民轉過來的城市居民,出于各種各樣不同的原因,有的是祖祖輩輩在這里住了幾十年有戀舊情結不愿拆,有的是想回遷開發商不答應不想拆,有的是拆遷賠償沒達到他們的內心評估價格不愿拆,反正都有各自的理由,有的死拖著就是不搬出來,弄得你們也心煩。我想說的是除了個別的人外,大部分的拆遷戶還是懂道理的,我們能不強拆就不要強拆了。這些年強拆出的大事不少了,再出幾件大事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們不是不愿意為大家做好輿情管控,但你們也知道,現代自媒體社會,每個人用一部小小的智能手機,幾十秒就可將一個事件現場錄音錄像加幾句煽動性的導語發到網上,幾分鐘就傳遍了世界各個角落,有點防不勝防。我們都是從老百姓過來的,可以做一點換位思考。農民兄弟有一套房子不容易,在法律允許的情況下,能讓他們一點就讓一點吧。可能大家覺得我思想很右,是站著講話不腰疼,但我覺得即使讓老百姓占點便宜也沒什么,只要沒進自己口袋,說出去也不丑。切忌不能把老百姓的這種拆遷矛盾弄得像打日本鬼子一樣你死我活。打日本你是英雄,打老百姓你會成令人不齒的狗屎。

會場又大笑。

最后省里X廳的領導作了總結,對全省下一步要作重點宣傳的題材作了一些梳理,提出了要求。按照會議程序,最后大家一起吃一頓飯,小聚一下,但張建軍擔心明天的版面還沒落實,要趕回去看稿子,就跟領導們打了個招呼,沒吃飯就回了。區里的書記跟了出來,他后面跟的人提了個紙箱。書記和張建軍是老朋友了,他叫張建軍的司機打開車后備廂,要把紙箱放進去。張建軍趕忙制止。是什么東西?千萬別亂來。書記笑了,說我還會害你不成?這是我們高新區開發的一個新產品,叫娃娃魚面。

娃娃魚?

是的,學名叫大鯢。

是國家野生保護動物?

誰敢用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現在是人工繁殖的,但做入面條后,細膩可口,味道鮮美,營養價值非常高,聽說有返老還童的功效,這是經過中科院權威部門認證了的,現在北京特別暢銷,有錢人都想吃這個,想買還買不著。

張建軍吃過那么多的面條,但還是第一回聽說有魚面條,而且還是娃娃魚。把魚肉弄碎后揉到面里壓成面條,做出來到底是個什么味道呢?他有些興奮,也有些好奇。但他還是說,你們吃吧,我不用。

這次參會的人每人一箱,又不是你一個人搞特殊。再說,你喜歡吃點面條,上街買也是買。

面條拿回去以后,矜子給張建軍做過幾次,味道還真鮮,很細嫩。

那天張建軍看完所有版面最后的清樣簽了字回家,已經夜靜更深,矜子還沒睡覺,給他端上來一小碗娃娃魚面條,他嘗了幾口,剛想表揚矜子幾句,家里的電話鈴突然爆響,他心里一驚。他有一種不好的征兆,可能出大事了,不然他剛回家 ,屁股還沒坐熱,這么晚還有人往家里打電話?他連忙放下面條碗,把電話聽筒拿在手上。

電話里傳來宋一平的聲音。宋一平用少有的驚慌報告說,出大事了,已經叫司機來接你,司機正在路上。

張建軍壓住心頭的驚悸,問什么大事?

楊大年死了。

什么?

你再說一遍!

天上人間

張建軍一直但愿這只是一場夢,但每次醒來時又一陣陣心疼,痛得特別揪心。

他特別后悔。

別人說楊大年走到哪里都像一陣風,一陣清香的風,也許這話形容男人不太合適,但他確實能把周圍很多女人煽動得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乎乎。楊大年不僅工作能力強,不僅長得帥氣,還是一個非常講義氣肯為別人幫忙的人,脾氣還特別好,所以別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的朋友也特別多,從新聞界,到金融界,到公檢法等等,好像沒有他不熟悉的朋友。他的文筆好,寫新聞稿件不僅快,而且筆下如行云流水,讀起來有滋有味。有時別人的稿子沒寫好,他作為一個副總編輯,完全可以交部主任退稿處理或另外叫人再寫一篇,但他硬是自己動手通宵達旦地趕稿子。特別是手下的那一幫美女記者有時稿子過不了關,磨著楊大年不放手,央求給她們的稿子潤色潤色。楊大年的耳朵軟,最聽不得別人求他,特別是美女求他更沒法推,所以在辦公室加班的時候特別多。楊大年有一個姓張的朋友,在邊遠一個小城市當個什么主任,和他感情很深,那天張主任來電話說要專門從下面市里驅車幾百公里來星城請楊大年吃飯,吃飯時,楊大年發現張主任旁邊還帶了個美女。三杯酒下肚,張主任才說明吃飯的意思。這個美女是張主任的女朋友,在一家大的國企搞辦公室文秘工作,最近單位在策劃一個企業產品的宣傳活動,為企業上市造勢和預熱,單位搞專業的技術人員多,做宣傳工作文字好的少,想要楊大年幫幫忙,幫企業策劃一下宣傳方案,所有的稿子把把關。

楊大年正在猶豫,小美女很會來事,端著酒杯就湊到楊大年跟前,甜甜如蜜地說,楊哥,我剛從大學畢業走向社會,什么都不懂,以后就交給你了。你是張主任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大哥,來,小妹敬你一杯。

楊大年稀里糊涂地和小美女喝了幾杯后,豪情也就上來了,拍著胸口說,今后你們單位只要是報道方面的事,你找我沒錯。

一來二去,楊大年就和這個小美女成了朋友。剛開始只是普通朋友,一起改改稿子,一起吃吃飯,一起喝喝酒。剛開始小美女的男朋友張主任還經常參加,后來小美女和楊大年熟悉了,干脆自己單線和楊大年約了吃飯喝酒。楊大年問那張主任怎么不來呢?他可是你的男朋友呢。小美女撇了撇嘴,說什么男朋友?他是有家室的,兒子都讀小學了,又不想離婚,還老拖著我。

把話說透以后,小美女和楊大年那天一人喝完了一瓶五糧液,那天晚上就上了床。

以后楊大年經常和小美女悄悄約會,反正他那個朋友張主任遠在幾百公里遠的一個偏遠小城,也當了個領導,事情很多,也管不了遠在星城的小美女。楊大年和小美女約會,一般吃完飯喝完酒在小美女的一套公寓里同床共枕,共度春宵。但小美女沒告訴楊大年,這套房子是那個張主任幫租的,家里的電話也是張主任幫安裝的。那天晚上吃完飯喝完酒倆人又到湘江邊沿江大堤上散了很久的步,說了很多話,天已經很晚,小美女不讓楊大年回去了,倆人回到公寓就像兩條蛇一樣交纏到了一起。這時,家里電話響了。小美女放開楊大年,看了一下來電顯示,說是張主任打來的。楊大年聽了頓時緊張起來,說怎么辦。小美女倒是很輕松,她繼續抱緊楊大年說,不管他,我們繼續。過一會兒,公寓門被呯呯地敲響,小美女的手機也響了,小美女一看說了聲還是張主任,就把電話按掉了,也不開門,任憑門敲得山響。不一會兒,門外沒聲了,小美女的手機上來了一條信息,說我就在樓下,我知道你在家,你今天必須開門,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你不開門我就敲到天亮,不開門我是不會走的。一會兒,門又敲響了,楊大年冷靜下來,對小美女說,你去開門吧,再敲門隔壁左右就要喊警察了。小美女穿好衣服,準備去開門,楊大年說等等。楊大年把小美女拉到懷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說去開門吧,別害怕,有我呢。

小美女開了門,張主任沖了進來,但什么也沒看見,正在這時,只聽窗戶外面咚的一聲響,小美女趕緊沖了過去,看見六層樓高的窗戶開了。楊大年究竟還是不想直面張主任,朋友妻不可欺,不管是二妻三妻,楊大年都不想面對。他用手攀住窗沿,想從六樓滑到五樓,再從五樓窗沿滑到四樓,以此類推。哪知道窗沿很滑,手吃不住勁,直接從六樓摔到一樓的水泥地面上,腦袋就摔成紅艷艷的番茄醬了。

小美女爬上窗臺,也要從窗口跳下去,被張主任一把將雙腿抱住。

幾天后,是楊大年的遺體火化日。一上班,宋一平就到了張建軍的辦公室,用低沉悶啞的聲音對他說,今天上午的活動你不要參加了。張建軍知道宋一平這幾天忙楊大年的善后工作幾乎沒睡過覺,眼圈都黑了,但他不知道宋一平怎么會這么跟自己說話。宋一平太累了,嗓子啞了不能多說話,用手指了一下隔壁,說他不去。張建軍說他不去就不去,我為什么不去?宋一平說,楊大年是省管干部,省里X廳和Z廳領導都發話了,說不是光榮的事,還有損干部隊伍形象。盡管我們通過公安部門做了工作,最后結論是意外墜樓身亡,但有關部門還是有看法。聽說上面又要考察推薦干部了,你和王磊都在其中,所以他就回避了。聽說是他鄉下的老母親急病,現在縣醫院搶救,他昨晚上就回去了。老滑頭!張建軍憤憤地說。

備車!你跟我走。張建軍大手一揮,堅定地對宋一平說。

在車上,張建軍對宋一平說,別人都可以不去,但我不行,我和楊大年是同學,同窗四年,他在上海工作好好的,當初是看到我當總編輯壓力太大,專門過來幫我的。這些年,他對我們單位的發展是作出了很大貢獻的。當然人無全人,他有毛病,人誰能沒有一點毛病呢?一點毛病都沒有的人是假人,那種人才是最可怕的人,那種人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你根本看不到真實的那一部分。出了這件事很多人既心疼又惋惜,但你說這是敵我矛盾?還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都不是。當然,也許會因為這件事會對我有影響,在有關部門或領導人那里形成不好的看法,那我也認了。我不是不愛護自己的政治羽毛,但我要是不去,楊大年就真被組織定性了,有重大問題,領導一個都沒來參加遺體告別。所以我昨天晚上反復考慮過了,今天哪怕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和楊大年遺體告別。

到了殯儀館,矜子已經在門口等著了,她紅著眼圈,默默無聲地給張建軍套上黑袖套,胸前戴上一朵小白花。宋一平就在身邊默默地看著,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流出了兩行滾燙的眼淚。

儀式完了,楊大年遺體被推進了火化室,張建軍抱住楊大年的老父親淚如泉涌,他連說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大年。

張建軍最后在吊唁大廳門口看見了一個人,身后的宋一平輕聲提醒他說,這就是楊大年的那個朋友張主任。這個人張建軍也認識,曾經和他一起吃過飯。張主任看見了張建軍,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想和張建軍握個手。張建軍手伸出去,用足了勁,突然變成一把鐵扇扇在張主任臉上,啪的一響,把張主任扇倒在地,還滾了幾滾。周圍的人都驚呆了。

張建軍恨恨地說,你害死了我最好的兄弟!

楊大年再見不著了,張建軍覺得自己特別孤獨,他經常自吟南唐李后主那首《浪淘沙·懷舊》:“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楊大年已在天上,而張建軍還在人間。

冬天的夢幻

南方城市的連綿冬雨下得人心煩,遠沒有春雨那般詩情畫意。春雨是軟軟的,灑在臉上像一只溫柔的小手在臉上輕輕地撫摸,看遠處都是楊柳青青如洇墨染紙,到處都是一幅中國的寫意畫。冬雨很硬,特別是沿著湘江大堤迎著北風走著,冬雨刮在臉上像冰碴子,一砸一個坑,面部一陣陣火辣辣地生痛。冬天的市景也特無聊,什么都瘦了,柳樹都瘦成了枯絲,江水瘦成了黑帶,路兩旁很多樹都掉葉了,那些高高的苦楝樹只剩下又黑又瘦長的枯枝,把天空割裂得七零八落,冬青都低伏在路旁,怯怯地看著行人匆匆忙忙的腳步,剩下不多綠葉的香樟樹也沒了夏日的熱烈,只能是無可奈何孤零零地支撐南方城市綠色的臉面,顯得那般言不由衷。路面上除了汽車還是汽車,像水蒸氣一樣的汽車尾氣充斥著街面,被風刮得不停在馬路上翻滾,給人一種熱氣騰騰的錯覺。

這是南方城市一個寒冷的冬天。對張建軍來說,冷酷的冬天,但在辦公室有充足的暖氣,感覺不到外面的寒氣,還可以有時在大班椅上瞇一會兒,又回到夢里水鄉。

宋一平輕輕敲開辦公室門,對張建軍說:“樓下總服務臺打來電話,西城區一個街道辦事處的領導要來見你,見不見?”

張建軍放下手里的稿件,揉了揉眼睛,喃喃直語地說:“街道辦事處的?”

宋一平說:“就是前幾天拆遷出了大事的那個幸福里辦事處的周主任。我看還是不見算了,安排群工部主任見見,了解一下有什么事。行不?”

張建軍說:“這樣不好吧。別人就是沖著我來的,也是相信我,別躲,躲了傷別人的心。見!開門迎客!”

西城區幸福里街道辦事處的周主任進來了。這個周主任張建軍以前也見過,很年輕,工作很有熱情,但也容易沖動。周主任迎上來,一把抓住張建軍的手就不肯放。他說張總救救我,我那天也參加了會,你最后講話時我沒在意,我現在后悔死了。現在網絡上越鬧越厲害,請你幫幫我們吧。張建軍說,先坐下,喝口水,不急不急,慢慢說。

周主任講了一個夢幻般的故事。

西城區的拆遷任務重,尤其是他們幸福里街道的拆遷任務更重,有一塊地開發商看上了,錢都付了一半給區里面,街道辦事處早就給居民作了動員,還推出一些優惠政策,但就是難搬遷。其中有一戶叫袁三娭毑的,家里是單獨一棟房子,但人口較多,三個兒子都成了家有妻有子,都在家住,還有一個女兒在家未嫁,結果按照平方計算還加上優惠補償,準備給袁三娭毑家共185萬元。但袁三娭毑家里開了家庭會,一致認為少了,家里人口多,平均到每人頭上就很少了。袁三娭毑代表全家提出,一定要200萬,不然就不搬。結果這就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了。別人的房子都搬了拆了,只剩下袁三娭毑家一棟房子孤零零地矗在那里,每次區委領導來都嚴厲地批評幸福里街道辦事處,說拉了全區工作的后腿,開發商也在向區里領導施加壓力。有一天區領導把周主任和幸福里街道辦事處書記雙雙叫到區委會議室,說要么你們一個星期之內把袁三娭毑的房子拆了,要么你們打個辭職報告,走人,讓能干的人來拆。壓力巨大,兩人后背直流汗。回來后,周主任和書記商量,說區領導話說到這個樣子了,今晚上再去一次袁三娭毑的家做最后一次工作,能做通再獎勵5萬元,做不通明天強拆。周主任要書記在區里值班,說你是一把手,站在我的后面指揮吧,萬一出了什么事,還有你給我去送飯。書記一拍他肩膀說,你說些什么話,你要擔心有什么事我去,你留家值班,我不信就一個刁民街道辦事處就沒辦法了?到底他大還是法律大?我們也是代表一級政府。周主任說,還是我去吧,行政工作上的事,我來打頭陣。結果當晚書記和周主任到了袁三娭毑家,和他們家所有的人進行協商,聽到的始終還是那句話,沒有200萬元不搬。回到辦事處,書記和周主任喊著有關部門開緊急會,詳細地研究出周密的強拆方案。當晚,周主任和書記都沒敢回家,在辦公室將強拆方案看了又看,稍有不放心的地方又修改,一直要落妥后萬無一失,這才敢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打個盹。

第二天天剛亮,拆遷的車輛、人員都到齊了,周主任像指揮千軍萬馬打仗一般將大手一揮,說上車,跟我走。一隊車一大幫人到袁三娭毑家時,家里人都還在睡覺。結果去的人按照分工,首先把門一堵,守住了前后門和所有的窗口,然后敲門,進去后兩個人一人架一個胳膊,架起來就往門外停的兩臺面包車里送。面包車里的人專門點人數,隨時報數給周主任。由于事先策劃周密,分工明確,還在周圍老百姓來圍觀的人數不多時,很快就都把袁三娭毑家里的人都架上了車。這也真是一個大家庭,兩臺面包車加上街道辦的工作人員,把兩臺面包車都擠得滿滿的了。最后周主任還是問了一下負責清點人數的街道辦朱副主任,人都齊了嗎?朱副主任底氣飽滿地說,都齊了!周主任這才習慣性地將大手一揮,指揮兩臺面包車往賓館開。緊接著,周主任又朝停在旁邊的兩臺挖掘機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拆!挖掘機推土機加大了油門,憋著一肚子勁冒著濃濃的黑煙轟轟烈烈沖上來,來回沖撞碾壓幾次,一棟磚樓就成了一座土包。周主任總算松了一口氣,拍拍手上的泥土,對大家說,把警戒也撤了,大家回家,休息!

周主任剛回到辦公室,洗了個臉,泡了一杯綠茶,剛想喘一口氣,辦公桌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朱副主任打來的,說在賓館里一查人數,發現沒有見到袁三娭毑,六十多歲的老人家,是第一個被架上車的,怎么會不見了呢?朱副主任分析說,可能剛才到賓館覺得住不習慣,就到附近她親戚家去了。周主任聽到這里,心里頓時涼了半截。問朱副主任,你今天到底看到袁三娭毑上車沒有?朱副主任說千真萬確,我看見第一個送上車的就是袁三娭毑,我后來到另一臺車上去點人數了,硬是點夠了才給你報告的。周主任冷汗都冒出來了,他問朱副主任,會不會有這么一種情況,如果剛開始人被送上了車,但有人要求上廁所方便下了車,后來沒再上來。朱副主任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說應該沒有這種情況。周主任急急地說,趕快找你手下分工的人問問,一定要問準確,千萬不能出錯。出了錯你我都脫不了干系。結果一問幾天,都沒結果,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總是強調袁三娭毑住不慣賓館,到親戚家住去了。但她家幾個兒子就覺得不對勁,幾天以后還沒消息,那幾天星城天氣突然返熱,熱得大家穿著單衣還出汗,這時有人說廢墟里卻隱隱傳出一股很臭的氣味,袁三娭毑家的幾個兒子就租來了挖掘機械,準備將原房屋磚土堆挖開。街道辦事處聽說后,朱副主任帶了一幫人圍住了挖掘機,不讓開挖。他是擔心袁家以挖為名,挖個坑后又建一棟速成過渡樓出來,袁家人再住進去,那不是拆遷反彈,前面辛辛苦苦的工作都白做了?不管怎么說,街道辦的圍住挖掘機不讓進半步,還把派出所的協警也叫來了。沒辦法,挖掘機械干吼了一陣,只得悻悻退場。

半個月后,袁家還是反映他們的老母親失蹤了,懷疑老母親在拆遷中被埋,往區、市、省一級級告狀,狀告政府拆遷殺人,將老娘活活埋死,還不準收尸。省政法委省維穩辦批復下來,由當地政府組織在拆遷現場挖,請媒體現場報道,挖不到人也好對社會公眾有個交代,也好封袁家人的口。那天上午,各方人員都到齊了,按政法委的要求,還出動了不少警力維護秩序,防止有人故意搗蛋和破壞。挖掘機來了,只挖了幾分鐘就覺得不對勁,駕駛員下來問,好像是碰到軟的東西了,還挖不挖?朱副主任說,那些沒收走的破棉被也是軟軟的。怎么不挖呢?今天一定要挖個底朝天!

結果??

結果??

盡管當時不準拍照,收了一些照相機,疏散了圍觀群眾,但幾分鐘后,還是在全國各大網站都登出了照片和文章,譴責的文章鋪天蓋地,要求對當地主要領導進行刑事追責,當地政府和領導都處在輿情風暴的風口浪尖了。周主任說,出了這件事,區里陳書記不好出來,他叫我來給您匯報,無論如何,您都要幫我們一把。張建軍問,后來真相明確后,你們有什么補救措施嗎?周主任說,能用的都用了,想盡了辦法,通過民政和多種渠道,給他們家補了幾百萬元,加上應該得的拆遷款,共給了800萬元。早知道這樣,別說多給20萬,就是多給200萬也賺了。

張建軍說,事情已經出了,已經無法挽回,就不說別的了。這幾天正是網絡輿情高峰期,我只能控制好我們自己的媒體,我們的報紙、我們的網站、我們的網絡電視、我們的雜志都會做一些冷處理,不會讓火在自己的媒體里燒起來。但省內和省外媒體,你還是要去省委宣傳部匯報,要爭取宣傳部領導的支持,要他們去給中宣部匯報,協調好省外媒體,爭取早日將輿情平息。周主任說,省委宣傳部已經去匯報了,省委宣傳部的領導表了態,說這也是全省的大事,一定全力做好正面引導工作,平息網絡輿情風暴。

周主任千謝萬謝出門離開時,給張建軍說,我們陳書記叫我給你帶了一箱面條,已經放在樓下總服務臺,你下班時放在車上帶回去。張建軍謝絕說,千萬不要這樣,這樣我還真不好說了。工作就是工作,這是我們分內的事。面條你帶回去,代我謝謝你們陳書記了,事情完了后我再上門去謝!

下班回家后,張建軍發現桌上擺了一盆娃娃魚面條,他問矜子,上次那個娃娃魚面條不是吃完了嗎?怎么又有了?矜子說你那個司機說是宋一平主任叫他送來的,說是西城區陳書記送給你的,我就分了一半給老爺子老太太那邊拿去了。算了吧,不就是一箱面條,退回去就會傷了感情,你又喜歡吃面條,要是覺得好的話我就算成錢叫司機給陳書記他們送去。

算了算了,吃飯吧。張建軍突然覺得心里有點煩躁。

房地產也是夢

由于這次西城區幸福里街道辦事處拆遷的事情影響較大,性質較惡劣,省里很快就將處理意見公布于眾,以平息輿情。公安機關將幸福里街道辦事處親自指揮這次拆遷任務的周主任、朱副主任宣布逮捕,交市人民法院審判,最后周主任判三年緩三年,朱副主任判二年半緩二年半,街道拆遷隊隊長判一年緩一年,區里有關分管拆遷的副區長、區拆遷辦主任等一行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黨內和行政處分。最后省紀委宣布,組織調查組進駐西城區進行深入調查,發現問題不管牽涉到誰都不放過。

處理結果公布,網絡輿情也開始降溫了,但張建軍心里總是輕松不起來。矜子說他是憂國憂民的命,他苦笑了一下,說老婆大人把我說得太偉大了。

這天,宋一平主任慌慌張張地沖進張建平辦公室,說壞了壞了,出大事了!張建軍說什么事這么嚇人?坐下來,慢慢說。宋一平說,自從上次領導下決心創收補損后,確實也悄悄地動了幾個人在下面跑,查找一些大企業有實力的企業的產品質量問題,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他們在下面努力排查,果然就發現有一家大的醫藥公司制造的藥品有問題。星城有個大型的專門的藥品工業園,里面落戶了當今世界多家高端的現代化藥品企業,很有規模,很有檔次,為星城每年拉動GDP貢獻很大。因為藥品工業園規模大,貢獻大,所以架子也大,園區里面戒備森嚴,一般的記者沒經藥品工業園領導批準還不能進去。咱們的“探星隊”試了幾次,都沒能混進去,最后一次還跟門衛的保安鬧起來了,差點動了手。后來還是想盡千方百計總算有了一個突破口,里面一個著名的長海醫藥制造公司,主要是制造抗癌藥品,聽說是從美國回來的制藥專家,在國際上都很有名氣,造出的抗癌藥非常暢銷,市場上還很難買到。有人形容那個藥機就是印鈔機,一開機嘩嘩流出來的都是源源不斷的人民幣。這個長海藥品制造公司,原來也是研究和制造抗癌藥品的,也儲備了一批醫藥人才,但自從美國回來的專家項目上機后,公司領導的關注熱點就都集中在從美國回來的專家身上了,對別的專家和項目都不再關心,也不重視和投入資金了。這里面也確實還有不少真才實學的專家,他們咽不下這口氣,就仔細地研究了這個抗癌藥的配方及原材料和工藝流程,結果一下就發現了大問題。剛開始時,制造工藝嚴格把關,原材料也精益求精,新藥的批文下來后,效果很好,很受市場歡迎,藥品出現了供不應求,這時制藥公司領導只注意抓效益而忽視了藥品質量,有時原料供應不上,某種關鍵藥品就用別的類似原料代替,有時采購來的原材料質量達不到要求,也沒有撤下來,將就著用了。有時市場藥品斷供了,加班加點擴大產量,用于原料烘焙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這一切,都在堂而皇之的藥品包裝上看不出來,而且抗癌藥品也很少有專門的數據統計,吃好的有多少吃不好的有多少。沒醫好的,一般都是晚期病人,很少有人怪藥品的。正巧,我們稱之為“探星”隊的挖寶隊員正好鄰居就是這個醫藥公司的專家,對公司領導娶了新娘忘老娘的行為非常不滿,經常在一起喝點小酒發牢騷。挖寶隊員聽了大喜,立即報告了隊長,把鄰居作為一個重點策反對象,經過幾頓小酒一喝,哥們義氣胸脯一拍,成了。專家后來提供了一些材料和數據,“探星”隊覺得還應該補充點現場照片,會更真實更有說服力些。但專家辦事很有度,不愿意去拍現場照片給“探星”隊,又經過幾輪小酒一喝,“探星”隊拿出更高的籌碼,專家總算答應想法子帶挖寶隊員進去,讓他們自己拍。哪里知道進去時還算順利,但在拍照時,被巡查的保安發現。幸虧挖寶隊員年輕手腳快,嚇得連滾帶爬丟了半條命才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總算沒被抓住。“探星”隊急于成事,想早點做出一點工作成績,就主動聯系長海醫藥制造公司,想和他們坐下來一起協商一個解決方法。但長海醫藥制造公司做好了準備,約到公司會議室來個甕中捉鱉,馬上聯系當地警方,把人拘起來了。理由有三:一是破壞生產設施,非法進入生產現場亂動機器,影響正常藥品生產。二是偷竊藥品研發機密,有材料為證。三是進行商業敲詐勒索,找公司索要巨款。

呵呵,他們還真敢羅列罪名。張建軍問,咱們的幾個人都有記者證嗎?宋一平說,有啊。咱們的人寫的報道是編造事實弄虛作假嗎?宋一平說沒有。張建軍說,那你怕什么?他們說我們破壞生產設施就是破壞?他們說我們偷竊科研機密就是偷竊機密?他們說我們商業敲詐就是敲詐?荒唐!我確實不贊成你上次說的這種做法,但我也知道,從事業單位改成文化產業,國家不再撥款,所有的錢哪怕一分錢都要我們自己掙。也難。如今的干部職工,工資、獎金、福利,都在和兄弟單位比著,較著勁,都是媒體,你這里的記者編輯只有6000元一個月,別的媒體發10000元一個月,大家就會比較,人才就會流失,別人還會認為你們班子不行,能力不強,不能為職工謀福利,人心也會散。還有一個現象,就是工資獎金福利只能往上走,越走越高,要是掉下來了,有的人就會說單位在走下坡路了,再下去就會破產了,大家不說開溜,但會影響大家的工作激情和士氣。所以在黨委會上我就沒再堅持。但我也不認為這樣就違反了國家法律,咱們沒要企業一分錢吧,也沒出示一個要錢或要求在我們媒體上打廣告的公函吧,如果只是一種隱約的暗示,不能作為法律依據。你一是你派人到省記協去,就說我單位的記者被扣,要求省記協出面和有關部門溝通,盡快放人。二是你親自到長海醫藥制造公司去,直接找一把手,說請他們審查一下稿子,如事實如此我們就準備在報紙和網站上同時發出。我們要維護消費者權益,別人得了癌癥本來就已經非常絕望,看了這個報道后殺人的心都會有了。你叫長海的老總以后少去醫院,小心有生命危險。最后,也是現在,你將這些情況和我的想法給王磊報告一下,聽他的意見,按他的指示辦吧。宋一平說,董事長出國了,陪有關部門領導到西歐去了。

哦,我忘了。好,馬上開黨委會吧,大家商議一下,看看有什么好的主意。

會上張建軍聽說曲越副總編輯和長海公司的一把手私交很好,經常在一起喝酒,稱兄道弟,長海公司前不久上市時媒體也幫了他們很多忙。張建軍突然改變了主意,對曲越說,省記協出面是面上的事,關鍵還是想要你去,你把人給我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你給長海公司說,我們媒體實行新聞監督,是職責所在,使命使然也。如果不能好好解決,我們先發內參,再見新聞,長海公司會很難受。也許股票第二天就跌停,那就損失大了。他們可以權衡一下誰大誰小。

曲越副總一直很支持配合張建軍的工作,散會了就叫車去了長海公司,第二天上午才回來。曲越在張建軍的辦公室里還噴著隔夜的酒味,說長海那一幫人,太能喝了,一去二話不說就喝酒,把我喝得稀里嘩啦。張建軍掩了一下鼻子,說那你白去了,喝醉了該干的事都沒干?曲越說,那哪成,咱們吃飯喝酒是喝酒,事不談好咱是不會端杯的。張建軍說哦。曲越說人我領回來了,長海公司說虛心接受媒體批評,保證馬上進行內部整改,嚴格產品質量檢查,不達標的產品絕對不能流出廠門口,要讓患者放心。張建軍拍了一下曲越的肩膀說,老曲啊,謝謝你了!曲越沖著張建軍一笑,說你真還得謝謝我。長海公司說要給我們贊助費什么現在都不好搞了,他們決定把我們開發的三號寫字樓全棟買下,按市場價,一分不要減少,而且明天簽完合同就打款過來,十多個億,一次性付款。怎么樣?要感謝我嗎?

啊??

這下該張建軍傻眼了。

多少天后他還在捂著自己的胸口

星城是一座有悠久歷史文化傳承的古城。唐代詩人杜牧因為愛賞楓林晚景,曾寫“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美麗詩句。但如今由于大工業的過度開發,現代氣候和古代氣候有些不一樣了,一是溫度升高了,二是季節延緩了。熱的時間在加長,需要打霜的楓葉從秋季過渡到了初冬。張建軍這時候喜歡從明亮的落地窗后面將目光投向湘江,再慢慢地向遠延伸,一直到對面的山上,打過霜受過寒的楓葉真的紅了,火紅得像火燒山,映得半邊天都是紅色的。每回看到這樣的景色,他會將工作中遇到的不快全拋在腦后,會煥發一種非常愉悅的心情,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與夕陽西下,霜葉滿天的熱烈景色合得上拍似的。這些天,中央的八項規定越來越抓得緊,各級紀委開始動真格的了,就連幾年前下基層得了差旅補助但到基層吃飯又沒交伙食費這樣過去根本沒當回事的小事也開始查,聽說有的單位都開始補交了。但往前幾年,吃飯的事像做夢一樣多,怎么也記不起來,不做夢也記不起。張建軍很苦惱,叫宋一平幫他回憶這幾年一共出過多少次差?其中哪些天是下基層吃的飯?一共下了多少天?吃了多少餐飯?得了多少差旅補助?應該退多少?別的領導也是一下回憶不起,也交總辦幫了解和處理,宋一平和總辦的秘書們忙得團團轉。

這天宋一平來通知張建軍下午兩點半鐘去省委宣傳部開會,說是省委宣傳部通知的重要會議,一定要張建軍準時參加。張建軍下午準時到了省委宣傳部,到會議室時,空蕩蕩的,只有兩個陌生人坐在那里等他。部長進來會議室,介紹那倆陌生人說,這是省紀委的兩個同志,有些情況需要找你了解一下,你跟他倆走吧。

張建軍突然臉色變得慘白,身體僵直。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倆人一左一右夾著帶走。

張建軍被帶到一個陌生而特殊的酒店,酒店的窗戶都被用不銹鋼欄柵封死了的,酒店房間里放了三張床,張建軍睡中間,里面另外有兩個陌生人陪他生活睡覺。紀委的同志交給他厚厚一疊紙說,這兩天你先自己考慮考慮一下,自己對照八項規定有什么違反的事情,一件件地寫出來。紀委的人走了,留下兩個陪他的人。紀委辦案的人還真沒為難他,也沒像傳說中的用大功率的燈泡對著他照著,24小時輪流詢問他,弄得他沒辦法睡覺,從精神上摧毀他。相反的,辦案的兩個人每天來一次,總是問吃了沒有,睡覺怎么樣?臨走時還是叮囑張建軍一定要把所有的自己違法違紀的事都寫出來,一定不能隱瞞,紀委的同志說,我們是已經掌握了鐵的證據后才把你搞過來的。張建軍十分頭痛,整晚地睡不著覺。一是晚上不能關燈睡覺,這是紀委的規矩,辦案的同志擔心關了燈睡著了出問題,確實也出現過雙規人員想不通,晚上想辦法自殺的,有的說上衛生間,在里面用根褲帶就把自己掛在窗戶的鐵欄桿上吊死了的。張建軍跟兩個陪同的看守說,自己是不會自殺的,但開著燈刺著眼睛沒辦法睡覺,看守的人說,只能這樣,這是規矩,誰都不能違背。你進來了,就只能你適應這里,這里不能適應你,不是你在單位當一把手了,規矩可以由你定。張建軍一下還沒聽明白,說什么進來了?我進哪里來了?看守不想和他啰唆,說寫吧寫吧,早點寫完早了結。寫什么呢?張建軍的鋼筆握在手上,遲遲沒落下去。

剛開始張建軍不知道寫什么,但真正動筆以后,張建軍就文思如涌,一發不可收拾。一是從政治學習開始,以業務為重,輕理論學習,導致思想不堅定,認識不分明,不能做一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中國特色理論的踐行者。二是工作態度存在嚴重問題,工作中沒有革命加拼命的精神,不愿意要求自己的手下人“五加二,白加黑”地工作,而且還對那些整天加班的人提出異議,說長期加班的人要么是人事編制設置不合理,把需要多個人做的事堆在一個人身上,要么是加班的人工作能力不行,不能勝任這項工作。三是自己的工作作風不行,不能緊密聯系群眾,和群眾打成一片不夠,有些同志有看法但又不敢提,所以造成上下不通暢。四是嚴格要求自己不夠,有時在外接受別人的吃請,有時接受下面單位以土特產為名的禮物,特別是在八項規定頒發之前。還有自己也是喜歡美女的,有時看到漂亮的姑娘總想多看幾眼,有時腦袋里面總有些不健康的想法。總之,張建軍是想自己首先態度要好,就把自己寫得一無是處,這也是問題那也是問題,自己罵自己連狗屎都不如,他認為越罵自己罵得狠一點,說明自己態度好,認識到位,容易被紀委辦案的同志接受。他剛開始以為只會寫幾頁紙就沒話可說了,后來要求看守的人幫借來馬列主義經典著作,引證一些精辟的論點論據,剖析自己的骯臟思想,從馬克思主義的新聞觀說到自己應該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三觀不正,所以出了毛病。

厚厚一疊材料紙交上去后,有關辦案的人那里通不過,說你是在寫特邀評論員文章還是寫活動綜述,文筆倒是不錯,到底是復旦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兩名辦案的紀委工作人員開始正式談張建軍的問題。

你得認真交代自己的問題。

我交代過了,都寫在紙上,白紙黑字。

要按你寫的,你倒是一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一名優秀的黨員領導干部。

我是經常被評為優秀領導干部。

好。優秀領導干部,我們想給你提個醒,你們到長海醫藥制造公司去通過什么非法手段為自己謀利?你個人得了多少錢?

我一是沒通過非法手段,我們接到舉報說長海公司有產品質量問題,我們的記者去進行正常的采訪和了解情況,實施新聞監督,是人民賦予我們的權力,也是我們的職責所在。我可以保證,不僅我個人,我們單位也沒有人通過報道長海公司獲得利益。

你們的三號寫字樓,一下子被長海公司全棟買下,價格還那么高?你得了多少回扣?

這是正當生意,沒一分錢的回扣。

你不老實。

我老實,有什么就說什么。

你要相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組織上是掌握了證據的,才請你來協助調查,雖然沒宣布對你實施雙規,那是組織上想挽救你,給你一個自己交代的機會,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機會,更不要以為自己聰明,做的事只有天知地知,沒人能知。

我不聰明。

你和你單位的總辦主任宋一平是什么關系?

工作關系。

有沒有發生男女關系?或者她是不是你的情婦?

沒有!你們這是污辱我的人格。張建軍站起,氣憤地拍著桌子。

別激動。有人反映你和宋一平關系親密,超出了一般工作關系。

那是胡說八道!

我還是給你提個醒吧,你是不是收了西城區幸福里辦事處周某某一箱面條?

是的,收過。張建軍很坦然,回答也干脆。

好的,僅憑這一箱面條,你就犯法了。

什么?我還犯法?

你知道這是什么面條嗎?

知道。娃娃魚面條。

你知道什么是娃娃魚嗎?

知道。娃娃魚又叫大鯢,因叫的聲音像娃娃哭,所以叫娃娃魚。

你知道娃娃魚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嗎?

知道。

知道黑市多少錢一斤嗎?

啊?不對,我吃的是人工繁殖的娃娃魚,家養的。

你錯了!你吃的那一箱娃娃魚面條是西城區幸福里街道專門委托有關人員到山里去收購的真正野生的娃娃魚,加工成面條后送重要的領導干部的,當然不是做你那一箱,做了一批,連北京有關領導都送去了。娃娃魚是通過黑市市場買的,價格很高,每斤幾千元。你一箱有幾十斤,你自己算一下吧。

啊??

張建軍暈了。

他的“中國夢”

張建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日本人造美女機器人的刺激,突然想起要自己動手搞智能機器人,即傳說中的TA。張建軍要求的機器人要高智能化,不是為了打掃衛生,也不是為了做簡單勞動,而是自動寫新聞稿,他的想法是,利用電腦“爬蟲”的原理,將新聞稿件所需的詞匯都收集到一起,形成一個強大的語言庫,然后將新聞中過去稱為的五要素,現在把它們概括為“5W+1H”,即:誰(Who)、何時(When)、何地(Where)、何事(What)、為何(Why)、過程如何(How),換一種說法就是:人物、時間、地點、事件、原因、發生過程這六要素作為程序組成的黏合劑,或者叫組成原則,成為一個自動新聞稿軟件,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將時間、地點、人物和發生事件的簡單概貌輸入進去,再根據程序規則,規定文章篇幅的長度、文章是批評稿還是表揚稿,還可細化為批評度是百分之多少,對社會不良現象的批評度可設為30%—50%,對社會丑惡現象的批評可設為50%—80%,對敵對勢力的批評可設為90%—100%,等等,還可以考慮再詳細一些,只要把這些設置好,一鍵敲下去,嘩啦啦就出來一篇新聞稿。也可以設置抒情一點的現場采訪稿,也可設置為散文稿、詩歌稿等等。

這一步成功后,可以考慮下一步用TA寫政治評論稿。時事評論、世界述評、綜述文章等都可以嘩啦啦了。

張建軍認為,這個發明一是極大地減輕了采編人員的工作壓力,可以大量減少工作量,也可以大量減少在崗的記者編輯數量。二是可以少犯錯誤,這個作為一個多年從事新聞編輯工作的老領導,他是深有體會,也是感同身受的。有時記者寫稿中引用了不當的例子,或者用錯了詞,或是列舉的數據不是太準確,甚至出現了錯別字,上面一級級追問下來,他過去是代表單位一遍遍地作檢討,有文字檢討,也有口頭檢討。如果以后都用TA寫稿后,一是寫出來的稿子差錯率要小得多,可能會降到萬分之幾,或更小。三是寫出來的稿件更為客觀,主要事實更扎實。基本上不會出現惡意批評的稿,不會將白說成黑,將黑說成白,也不會出現諂媚吹捧的稿件,那些肉麻的吹捧詞句設置了限定,沒辦法進入程序。

這是張建軍的夢想,是世界上都還沒有發明的,到現在為止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為實現這個他的“中國夢”到處翻書查找資料,在互聯網上下載有關知識。他畢竟不是理科生,更不是學計算機軟件開發和應用專業的,更不是研究智能機器人的,他的工作難度非常之大,他所以日也想夜也想,白天黑夜都在做杝的“中國夢”。

但夢經常是做了一半就卡住了,他突然驚醒。

老兵不死

在那個風和日麗春暖花開的日子里,要是平日,張建軍很容易在腦海里浮現出面向大海春暖花開的愜意場景,但他這時只有那句市井流傳的俗話,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村。他走出了那間住了兩個多月協助調查的賓館,走進了陽光燦爛的太陽下面。初春的陽光久違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有些耀眼,他瞇著眼睛很難睜開。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只溫柔的小手在撫摸著他的臉,撫摸著他的全身,他渾身有了一種非常通暢的舒適,這種舒適也是久違了。他站在馬路中間看了很久的天,直到后面的汽車在按喇叭催促和有人在大聲罵著神經病了,他才回過神來,趕快從馬路中間讓開。紀委辦案的人通知他說他可以回去了,面條的錢他妻子給他交了,紀委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本來十多萬元的面條,諒他不知情,個人退賠了大幾萬元。他人可以回去了,但暫時不要去上班,自己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吧。以后還能不能上班還不好說,問題的處理還需要有一個過程,等問題最后都查清楚了,紀委常委會召開了,處理意見報了省委同意,該上班再去上班,該官復原職就又去當老總,該降職就降職,該開除就開除,反正會有一個處理結果。

張建軍沒有先回家,而是不聲不響地悄悄回了單位。他原來天天上班的那一層樓靜悄悄的,每間辦公室的門都關得緊緊的,寂寞無聲。張建軍打開自己的辦公室,輕輕又帶上。他剛剛在桌子抽屜里找到一些平時用的東西用一個大信封裝起來,這時門輕輕地開了,宋一平輕身閃進來。宋一平盯著張建軍望了一眼,眼眶就紅了,哇的一聲撲過來抱住張建軍的脖子大聲哭起來。張建軍怔了一下,苦笑了幾聲,拍著宋一平的后背說,沒事了沒事了,別哭別哭,我這不是好好的。你不是講我娘炮嗎?我不娘炮,我能撐住,我還要挺丈八長矛的。宋一平被張建軍逗得破涕為笑了。

張建軍掏出辦公室的鑰匙交在宋一平手心,說我拿了一點日常要用的東西就走,鑰匙交給你了,以后安排誰來坐這里你就把東西幫收一收,讓別人坐吧。宋一平驚訝地看著張建軍,兩人簡單地對了幾句話。

你不來上班了?

暫時不來了。

不是說事情都調查完了嗎?

你不懂,有些事情不是調查完了就完了的。我會在家休息一段時間,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使我這些年工作充滿了激情。再見吧,沒有不散的筵席。

宋一平眼眶又紅了。

張建軍乘公共汽車回家時,矜子在家坐在客廳沙發上,見到張建軍進門,輕輕地說了聲,回來了。好像張建軍是早上去單位上的班,才回家。矜子幫張建軍拿來拖鞋給他換上,把他手上的信封接過放到他書房,回到客廳對張建軍說,咱們吃飯吧。張建軍一邊吃著一邊對面容明顯消瘦的矜子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矜子輕描淡寫地說,兒子在大學里讀書,自己一個人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只是晚上睡不著,總是想著你就沒辦法睡覺,第二天起床頭發一把把地掉了。張建軍把碗放下,雙手捧著矜子的臉,仔細地看著。矜子把他的手輕輕拿開,說吃飯吃飯,吃完飯去看看咱們家老爺子和老太太,他們可真是擔心壞了。吃完晚飯,張建軍自己開著車,和矜子一起到自己父母家去。到了父母家坐下,張建軍看到父母一臉波瀾無驚,說你們知道我要回來?張建軍的父親哈哈一笑說,你老婆早就告訴我們了,說你今天回來。張建軍思考了片刻,說你們三個人都在這里,我想告訴你們我的下一步打算,想出國去,讀書,搞學術研究。老太太說,你都五十來歲的人了,還去讀書,不怕人笑話?張建軍說,這個年齡讀書在國外是司空見慣的,我可以邊讀邊工作的。張建軍的父親起身站到張建軍的身邊,拍著張建軍的肩膀說,兒子,這點事在人生中不能算個什么,只能算一部音樂劇中的一個插曲,一個過門,真正宏偉壯麗的音樂詩篇還在后面。我一般不阻止你的決心,這樣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見完以后你要怎么決定我不再說話。張建軍開著車,父親坐在前排副駕駛座指揮,矜子坐在后排。按父親的指點,張建軍發現自己將車開到市外的郊區來了。張建軍和矜子跟著父親下了車,糊糊涂涂走進了一個農家院門,見到了一位滿面疤痕面目兇憎的老人,張建軍平時沒聽父親說過這個人,但看得出父親和這位滿臉疤痕的老人關系很不一般。

父親這時才告訴他說,當時父親在部隊當兵,和他在一個連隊,關系非常親密,在一場爆破訓練中出現了意外,他推開了父親,獨自承受了后果,結果頭部臉上被炸傷。治好傷后復員回鄉又遇上那場十年浩劫,他莫名其妙地以生產大隊書記的官職成了走資派保皇派,被紅衛兵打斷了腿,再以后,他當了多年的村支書,但又被一樁村里出賣土地涉嫌受賄案進去坐了幾年,要是旁人,早就被搞垮了,但他是老兵,現在社會上有一句流行的話,老兵不死。你知道為什么說老兵不死嗎?不是老兵打仗打不死,是說老兵精神不死。你看他,如今成了種柑橘的能手,技術專家,這房后一片片的山都是他的,光請的工人都上百人。你說他苦不苦?他苦。但是他挺過來了。

張建軍這時想起來了,當初有記者寫了這位老兵的新聞報道,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稿件被撤下來了,沒發出來。好像新聞的標題就叫“老兵不死”。

張建軍的父親搖了搖頭,說你只是在部隊大院生活,沒有真正當過兵,不理解這些,真有些遺憾,當初沒有給你補上這一課。

老人叫人給他們倒了芝麻豆子茶,說張建軍的父親,你給孩子講這些過去了很久的事做什么?過去是什么年代?現在是什么年代?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要與時俱進,要讓年輕人有不同的想法,但有一條,遇到路上有坎時,千萬不要輕易言敗,不能退卻,這不是咱當過兵的人的作風。認準了的事,沖上去,就不能給自己留退路了。寧可倒下,也要倒得像個男子漢。你們和我們那個時代不一樣了,允許有多樣選擇,你們的前進道路不是像我們那樣老套,就像量子計算機和傳統計算機一樣,傳統計算機是一道題目計算完再繼續下一道,單向性的,而量子計算機的計算方法是四面同時開火,幾百道幾萬道同時開做,所以計算速度是傳統計算機的N倍。你們的生活和工作也是一樣,不能再用那種一元化的模式要求你們,你們先出去看一下也好,搞得好就搞,搞不好就回來,還是照樣有能力做好的。不要像過去說的那樣,以屈求伸,那樣太委屈自己了。

你還懂量子計算機?老人肯定每天還在閱讀大量的書報刊物,僅一套傳統計算機和量子計算機的比較,說得張建軍口呆目瞪。

懂一點皮毛。都是跟人學的。如今也叫一名農民企業家,也要搞管理,逼著也學一點東西。不像你爸爸,命好,不用想事了,光享清福。咱們命苦,這個年紀還在操勞。

在回家的車上,張建軍問父親現在是不是特別后悔當年沒送他當兵接他的班。父親沒吭聲,反問他準備到哪所學校?悉尼大學。張建軍說,幾年前,我在悉尼大學做了一年訪問學者,那里一直想我過去和他們一起搞研究,特別是那個安德努,英國人,年紀輕輕就當了博導,他經常給我來電話催著,說那里氣候條件好,海洋性氣候,對搞學術研究很好。我想等我安穩下來就將你和老太太、矜子一起接去,你們也好好安享晚年。父親呵呵一笑,說我們在這里兒孫滿堂安安心心養老就是有福氣了,比老兵當農民企業家還是要享福。老兵受傷后一直沒生育,當初要把你接過去當兒子的,是你媽媽不讓,不然你就是富二代了。哈哈哈哈。爸爸開心地笑了,為當初母親堅持不放兒子笑了。按老爺子的想法,當官二代富二代又有什么呢?有兒子有女兒這才是幸福滿滿的。

張建軍真正在家休息了,他把什么都放下了,就像是他參加了楊大年的遺體告別儀式后一樣,看到那些逝去的人,你還能有什么更多奢求呢?人都要走那一步的,只是遲早不一樣,但遲早又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說不定今天,說不定明天,說不定若干年,說不清,但人一撒手,什么都沒意義了,錢不能拿著去用,車不能拿去開,什么都不用了,兩手空空,應了《紅樓夢》里林黛玉《葬花吟》中的詩句:“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濁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人們都說,參加一次追悼會,就是人類靈魂的一次洗禮,一次心靈的凈化,可以將人生看得更透。實際上張建軍在協助調查的這兩個來月的時間里,心就已經死過一回了。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別的什么還有意義嗎?從協助調查回來,張建軍如鳳凰涅槃,死而后生。如今張建軍在家,每天就是捧著英語書讀,想盡快將丟了多年的英語撿起來,因為悉尼大學在澳大利亞,而澳大利亞是英語國家。張建軍老是喜歡抓住矜子給自己輔導英語,說你這大學教授也教教我吧。矜子說我給你在學校請一個外教吧,我是學歷史的,英語肯定沒有專門學英語的好,教錯了不是誤人子弟,是誤自己的老公。倆人一起開心大笑。張建軍好久沒這么快樂過了。

張建軍除了看英語,就是看金融方面的書,他想去悉尼大學讀金融管理專業的研究生。他的最終想法是,邊讀書邊投資智能機器人,而且是專門寫新聞報道的智能機器人, 以后能做到只要把有關新聞事件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性質等諸多要素輸入電腦,設定的程序就會自動生產一篇好的新聞通訊或消息報道,大量減少人工成本,也減少了人的感情色彩,減少了因文字犯錯誤的機會,而且行文格式非常規范標準,有統一模式,機器出來的。張建軍日夜為此準備著,也在學習C語言、Java、C++、PHP、C#語言等等。兒子東東和他網絡視頻通話,說爸爸你不要那么努力,我明年大學畢業也考到悉尼大學去,和你做同學,我可以幫你考試,給你輔導,你只要付費就行,看你是我爸爸,打個八折。張建軍氣得在電腦前做出一副要打人的模樣,說要錢沒有,我現在失業了,靠你媽媽養活,拳頭倒是有一雙,可以送給你。兒子東東說,爸爸你老了,打架也打不過我了,我天天在練跆拳道,以后你當董事長,我業余時間給你當保鏢。旁邊矜子聽了插嘴說,東東,你一會兒說給我當保鏢,要保衛媽媽,一會兒又要給你爸爸當保鏢,你到底保護哪一個。東東不假思索地說,兩個都保護。

唐詩能解夢

張建軍協助調查的事后來沒音信了,不知道是辦案的人忙,又上更大更重要的案子把他這里忘了,還是什么別的原因,總之,張建軍樂得清靜,每天在家一是忙著去悉尼大學的準備,二是悠閑地背背唐詩。張建軍喜歡李白的詩杜甫的詩王維的詩白居易的詩,他搖頭晃腦,經常把李白的《蜀道難》背得長吁短嘆,悲泣鬼神。“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正當張建軍把唐詩背得酣暢淋漓,沉浸在中華文化遠古的意境中不能自拔時,美夢又被電話鈴聲撕裂了一道黑色的缺口。省Z廳打來電話,約他去談話。矜子有點擔心,擔心又是故伎重演,又要把張建軍搞去協助。張建軍笑了笑說,聽天由命,吉人自有天相。呵呵,我也成唯心主義者了。但真正叫張建軍聽天由命時,張建軍抗拒了。這次談話是省紀委一個領導和ZD廳一名領導聯合談的,表達了三個意思。一是查了很久,比較徹底,查出張建軍除了喜歡吃面條以外,基本上還是一個清官,在如今已經像發現稀有金屬,很難得。二是要正確對待組織上的協助調查,首先你還是吃了娃娃魚面條,還是真正的野生娃娃魚面條,組織上出于保護干部,才作了滯后處理,僅僅是賠了點錢。當然,你張建軍說不知情,后來你夫人主動退了款。三是你還年輕,組織上還是需要用一些對黨忠實可靠又有水平能力關鍵是自己還比較干凈的人,你這幾條都還符合,所以省委決定從今天起你不要再休假了,上班去,把工作抓起來。你的搭檔王磊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昨天已經被省紀委正式宣布雙規。你回集團去,要擔當起更重要的工作任務,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編輯都是你,這是省委決定的,暫時你把三職全兼起來,一定要保證媒體不能出問題,這也是省委主要領導的意思。

這回該張建軍愕然了。他沒想到風聲雨聲槍炮聲,都是沖著自己來的,但最后中彈倒下的竟是自己的搭檔王磊,查來查去把自己給放出來,把王磊雙規進去了。此外自己已經做好了去悉尼大學的準備了,準備過幾天就向組織正式提出來,沒想到還會通知自己回去上班。張建軍沒有絲毫猶豫,說我不去上班了,我正要向組織上提出來,我準備辭職了,到悉尼去讀書。紀委的領導笑了笑說,看樣子你還是對組織上有抵觸情緒,這樣吧,我和廳長一同送你去上班,開個會,在全集團干部大會上給你說幾句肯定的話,本來讓你三職全兼,就是給你洗清一切污點了,是明白人都知道的。張建軍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說不是當什么的問題,我已經做好全身而退的準備了,這些天在家也都想清楚了,我這個人不可能當一輩子官,也當不了一輩子官,現在這件事的風波過去了,說不定過幾天又刮一次什么臺風,我想我更適合搞學術研究,我所以選擇了繼續讀書。Z廳領導說你是共產黨員,要服從黨組織的安排,組織上現在需要你,媒體現在需要你,你要分清個人與組織的關系。張建軍說我這段時間沒上班,集團照樣運作得很好,這說明有我無我無關緊要。

雙方談話僵持在那里。最后Z廳領導說,你先服從組織安排,然后再提出自己的申請,組織會酌情考慮。

這是最終拍板。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這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說的,但現實版的胡漢三真的不想回來,胡漢三要回來干什么呢?收回那些被農民奪去的田?那田他能帶到哪里去呢?要那么多收租得來的谷子,他每餐也只能吃那點飯,要天長地久才能吃完?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一撒手,那些田地和谷子都再也管不著了。張建軍想每天的唐詩加英語,好比咖啡加點奶,非常適合自己的胃口。但張建軍經不住電話不斷催促,又回到原來的辦公室上班,第一個到他辦公室來的還是宋一平,看到張建軍,宋一平幾乎高興得快跳起來。張建軍喊住宋一平,詳細地了解了王磊怎么會雙規的情況。宋一平說王磊是從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政治系的,但材料寫得不錯。王磊參加工作不久,撥亂反正時期,機關人才特別是會寫材料的人才像珍稀動物一樣難找,王磊很快就被抽到縣委辦幫助工作,有一次老省長下來檢查工作,縣里給他準備了一個在大會上講話的講話稿,老省長看了很高興,雖然沒說什么,但看得出笑在心里。老省長回去后,很快就來了文,將王磊調省政府政研室工作,研究政策,寫材料,是省長的寫作班子。以后王磊又給省長當秘書,省長要退下來時,給王磊安排到下面一個縣里當縣長,以后當了縣委書記。但老省長逝世后,王磊這個縣委書記一當就是15年,他有時自嘲,說抗日戰爭打了14年,我這是打了個抗日戰爭啊。在這期間,他調動了幾個縣當書記,但職級問題總在原地踏步。有人給他說,不請不送,原地不動。你不去主動找機會接觸領導,難道還想要領導求到你?王磊也是讀書之人,總是磨不開這個面子。但就在這時機會來了,王磊的這個縣突然一下就成了開發的熱點,有了一夜暴富的感覺,各種投機開發商紛紛涌入,王磊每天關著辦公室的門,躲開發商。正在這時,一個開發商出現在王磊面前,王磊給了這個開發商最好位置的地,最優惠的待遇,最低廉的價格,最大的支持開發力度,很快,開發商的項目開工完工了,開發商很滿意,連說了幾個謝謝。開發商當時沒給王磊送錢,只是帶他去見了一位較大的領導,結果王磊過不久就提拔了,提拔為省經濟開發區主任兼書記 ,名副其實的一把手,副廳。王磊終于看到了抗日戰爭的勝利。看到省內各報刊登載他公示的消息,他哭了。省經濟開發區的開發力度更大,更多項目需要公開招標。從此,王磊的官運亨通,平步青云。很快就到下面市里當了副書記、市長、市委書記。后來,開發商出了問題,很快就牽扯到王磊。王磊直接從辦公室被帶走,連家都被司法機關抄了。

張建軍心疼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長氣。

張建軍突然對宋一平說,王磊對你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宋一平被問得莫名其妙。

我是說王磊是不是尊重你?張建軍盯著宋一平的眼睛問。

哦。宋一平明白了,臉紅了,心頭一熱。她知道了自己在張建軍心中的位置,除了上次張建軍協助調查回來有點情緒失控外,倆人沒有出格的男女行為,只是心里有一種默契,默默地守在心里。這種默守是一種溫暖,這種默守是一種力量。宋一平平靜地說,王磊雖然從紀委辦案組傳出來有幾個情婦,但對我還是很尊重的,特別是看到你總為我說話后,就特別注意,連那種葷的玩笑都沒和我開過,總是一種公事公辦的樣子。

張建軍一臉輕松地給宋一平交代說,好!沒有那些瓜葛牽連和說不清的東西就好。我們想辦法去看看王磊。想想辦法吧,找找你的那些轉業分到公安檢察院的戰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知道沒判刑之前不讓見,但我們不說與案情有關的事,公安局和反貪局的同志可以站在旁邊。宋一平說,找找吧,不一定能找到,找到了也不一定能破這個規矩。

第二年開春,又到了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日子,張建軍連遞了三次申請給省委提出辭去公職,出國學習,一直沒有消息。這時,省委下來一紙文書,倒是任命宋一平為新媒體傳播公司的副總,提為省管干部。

張建軍帶著宋一平去看了王磊。王磊已經判了,通過張建軍、宋一平等人找人做工作,留在了省城一所模范監獄服刑。王磊每天的工作就是給有心理壓力的犯人做心理疏導工作,王磊在獄中考了心理咨詢師的證,用他自己的話說算是多了一門吃飯的手藝。王磊看見張建軍來看自己很高興,開玩笑說,當初我和你搭檔,幸虧沒有得罪你,我還是留了一手的,不然今天也不會有人來看我,沒人給我送牢飯吃了。張建軍用手輕輕撫著王磊的后背,說別把人都說得那么勢利,今后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給宋一平說,她現在是副總了,你還是把她當辦公室主任吧,她會盡最大能力幫忙的。我自己還是想出去讀書,想要離開一段時間,有多長呢,我一時也說不好。也許長,也許短。你是心理咨詢師,你比我更懂人世間這些事,多保重吧。

離開時,張建軍找到監獄管理處,給王磊的戶頭上存了5000元錢,說在不違反監獄規定的前提下,盡量滿足他一些吃的要求吧,他瘦多了。

面條已經從夢中的長河里流過去了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像湘江水一樣輕輕地悄無聲息地從身邊流淌過去了。

逝去的時光是最好的醫生,它在醫治著人們心靈創傷的同時,也在抹去人的銳氣。既然省委沒答復,張建軍還是每天忙于媒體版面頭條之類的日常事務,每日行色匆匆。但唯一明顯的變化是,張建軍再不吃面條了,不管什么面條都不吃,不管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吃,餐桌上誰說上面條他就和誰翻臉。副老總曲越是陜西人,西安交大畢業的,從小吃面條長大,對面條有著刻骨銘心的感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婆姨好,爹親娘親不如面條親。曲越對張建軍的變化不以為然,他說張建軍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反他的腐,咱吃咱的面,只要不吃國家一級野生保護動物就誰也不怕。

張建軍還是搖搖頭。

曲越賣弄地說,咱們陜西正宗的臊子面你沒吃過吧?臊子面有3000年的歷史,相傳周文王年幼的時候父母早亡,一直靠哥哥嫂嫂撫養成人。有一次,周文王率軍出征中途遇到瓢潑大雨,風寒入骨,服過百藥不見起色,數日臥床不起。嫂子得知后親自下廚,為文王搟制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文王吃得大汗淋漓,精神煥發,后為紀念嫂嫂遂取名“嫂子面”。臊子面又名“嫂子面”或者“哨子面”,而“哨子面”是由于諧音轉化而來。

曲越如數家珍般的介紹臊子面的做法,想使張建軍開禁。他說臊子面面片搟得又圓、又薄、又勻,切出的面條細長而均勻。臊子面貴在臊子,要備好料,水煮剔骨肉或五花肉、油炸豆腐、白豆腐、海帶、黃花菜等,均切成小丁。然后把炒鍋置于火上添油加熱,放入蔥花、蒜末、五香粉煸炒,隨即把肉丁、豆腐丁等原料依次放入鍋中,翻炒片刻,在文火上煨幾分鐘。

怎么樣?流口水了嗎?

曲越看了張建軍一眼,有一股張建軍不破戒誓不罷休的氣勢。他接著又說,臊子面勾湯要用各種配料,添適量煮肉湯,放在火上加熱至水“扎眼”備用。要把蔥白切絲,香菜切碎,姜、蒜切末,與蛋餅片攪拌,便得黃、綠、白三色相間的菜碼,澆面時撒于膏湯之中,既美觀,又出味。最后煮面時要用武火,面條煮到熟而不硬,軟而勁道時,再澆上撒有菜碼的高湯和臊子,這時廚師就戴著高高的白帽子,將一份色香味俱全的臊子面端上桌來,高興地說,來了,臊子面,臊子面,平安面,平安面,吃了出入平安。

怎么樣,今天就帶你去咱們老陜西面館吃一碗?

張建軍真的聽得心動了,使勁地咽了一下口水,還是痛苦地搖了搖頭。

曲越仿佛看穿了張建軍的心理,他說我給你說一段廣告詞,你認為好就同意廣告版面打折。曲越搖頭晃腦繪聲繪色地背了一段:臊子面含有豐富的香甜、滑潤淀粉、糖、蛋白質、鈣、鐵、磷、鉀、鎂等礦物質,有養心益腎、健脾厚腸的功效,還有硫胺素、核黃素、纖維、維生素A和三種氨基酸等。

好了好了,不要再背了,再背我受不了啦!張建軍從辦公椅上起身,站到曲越胖胖的身體面前搭著他的肩說,跟你比起來,我那點面條知識是小兒科了,你是美食專家,你是中華美食文化的傳承者,好了吧。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想為我驅散心里的陰影,我感謝了!

張建軍真想說的感謝話但他沒法說出口。就看著曲越這么一個肥肥胖胖的人,看樣子沒心沒肺的,但就是他,在得知有人告張建軍在與長海醫藥制造公司的交易上有問題時,他扭動胖乎乎的肚子到了省紀委,把和長海醫藥制造公司的交往情況明明白白地說了個清楚,他拍著肥肥的像女人一樣的胸口說,我用人格擔保,張建軍在這個項目上個人是沒拿一分錢的,項目的線是我牽的,談合同是我簽的字,整個過程我一清二白。曲越原來分管經營,在外面跑得多,紀委的人很多都和這個胖得可愛的肥佬熟悉,過去沒抓八項規定時,也經常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紀委的同志笑著說,胖哥,咱們今天是公事公辦,你在談話記錄上要簽字的,曲越二話沒說,伸過胖胖的手毫不猶豫地簽了字。張建軍回來后和曲越私下談過一次話,想辭職后去讀書,想給組織上推薦曲越來當一把手,曲越急眼了,說你那是要我的命。我不像你那樣硬想當這個官,我當副職就很好了,當了正職,要給人做樣子,酒也喝不成了,我受不了。

張建軍心有愧意,看見曲越胖胖的屁股,就有了些高興,一巴掌拍過去,啪的一響,嚇得曲越跳了起來。張建軍說拍你的屁股真好玩,比拍女人的屁股感覺還好。

你有病!你變態!曲越真嚇著了,趕緊急步走出張建軍的辦公室。

張建軍很沮喪,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去悉尼沒批下來,宋一平倒是先到悉尼了。宋一平的獨生女兒去悉尼讀大學,臨走時宋一平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宋一平交了一份辭職申請,理由是去悉尼陪讀,宋一平不知找了什么人做工作,報告很快就批下來了。宋一平到悉尼租了房子,把東東也接過來一起住著,每天給自己的女兒和張建軍的兒子東東煮好的吃,搞房間衛生,招呼得很好,東東樂不思蜀了。晚上的時候,宋一平給張建軍打來越洋電話說,你還是安心那里工作吧,孩子在這里我幫你管著。你那里有兩千多人,等著吃飯開工資,你坐在那里,大家心里就安定。放暑假寒假,你和矜子一起過來,我給你們做好吃的,我陪你們到西奧帕斯,再到達爾文,到黃金海岸,到墨爾本,到悉尼,來一個澳洲深度游。

那天晚上,安德努的電話也打來了。他說很想念張建軍,希望他能早點過來澳洲,他說他們在一起工作學習都很快樂。張建軍想很清醒地問問自己,自己把這邊幾十年的打拼舍棄,難道就是為快樂這兩個字。張建軍出過國,做過交流學者,也明白西方人很多不是為錢或生存而工作的,他們為的是實現個人的理想,為的是心情舒暢,為的是快樂,把快樂這個標準擺在首位的比為生活拿錢而工作的要多些,這就是有錢和沒錢人的區別,也是中西方文化的區別。也許安德努的中文還不到火候,也許安德努應該表達的是在一起工作很愉快。澳洲的華人多,講漢語的多,就連老外會一點漢語的也多,但真正領會貫通漢語的深刻內涵的就如稀世之寶了。

但張建軍已經過不去澳洲了。

不僅僅是因為宋一平到了澳洲,也不僅僅是??哎,他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

通完電話那天晚上張建軍做了一個夢。宋一平打電話給張建軍,說幾個老同事想陪張建軍吃一餐飯,張建軍起初還有點不想吃,他想著宋一平不聲不響地到澳洲了心里不高興,但宋一平在電話里反復說吃一餐飯吧,吃了這一餐還不知道有沒有下餐。張建軍仿佛在電話里看見了宋一平的眼淚,心一軟,說那就吃吧,但盡量簡單一點,人少一點。那天的飯吃得很舒服,幾個老同事一起說說往事,開著玩笑,邊喝點兒紅酒。大家都避免談公事,曲越挺著大肚子,舉著杯子輪流給大家敬酒。曲越敬酒有點土匪一樣的不講道理,敬誰都必須要喝,不喝酒的人要把曲越二百多斤的人雙腳抱離地,大家笑成一團。最后,張建軍看著戴著白色直筒帽的廚師長端著一盆細瓷的白面上來,臉色突然變慘白,厲聲地吼道:端下去,端下去,我不吃面!

我不吃面??

張建軍醒了。

矜子在旁邊輕輕推了他一下說,你這一晚上可真熱鬧啊,又說又笑又哭又鬧的,吵得我真沒辦法睡了。

張建軍在撕裂著自己,像《罪與罰》中拉斯科爾尼科夫的雙重人格,在命運面前不斷地做著痛苦抉擇。拉斯科爾尼科夫能夠作出選擇,盡管是不好的選擇,但拉斯科爾尼科夫還是作出了,但他不行。他一方面很希望去悉尼讀書,另一方面他沒法再開口;一方面他希望早日造出他的智能機器人TA,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每天審讀大量的新聞稿件;一方面他想再和宋一平很舒服地共事,但另一方面他又怕看到宋一平那雙淚汪汪的眼睛。他經常在想著自己,腳下踏著的是不是真實的土地,還是虛幻地飄游在空中,自己到底是不是拉斯科爾尼科夫,自己到底是不是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薩姆沙,自己到底變沒變成一個甲殼蟲,是不是低伏在地上仰視著人群,仰視著這個世界,把自己變得非常渺小,隨時都會被一個過路的人不小心踩死,他心里難受極了。他還不想死,不管怎么樣,他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能看到一個新的太陽,看到太陽光照在自己的身上暖暖的,他就很知足了,何況他還是過著中等偏上的生活,有時甚至還覺得特別滋潤,他想還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活到東東結婚生子,他和矜子當上爺爺奶奶,他還想看到宋一平也當上姥姥,也許他和矜子牽著小孫子在達琳港散步時,還能碰上宋一平帶著她的小外孫散步。他覺得自己睡得很不安穩,經常睡得從床上翻滾下來。

那一天,他看見了一則很短的消息,像是通稿,各類報紙、電視、網站、自媒體都報道了,一名領導干部,得了抑郁癥后,仍長期帶病堅持工作,在一個月圓之夜,終于從68層的高樓失足摔下來。

這是不是在夢里呢?

這人到底是楊大年還是自己呢?他有點模模糊糊的。

一下子他還真說不清。他需要狠狠地揪一下自己的臉,看還知不知道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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