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星空惹的禍

韓東

星空無限美麗。除了美它一無所用。從實用性的觀點看，星空可謂一無可取之處，我們能拿它做什么呢？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衣服穿，不能用它來換錢，也不能用于增壽。星空的資源無限，可至今我們也沒有開發它的手段，我想，以后也不會有。盡管人們一直在談論火星、月亮的物質富藏，但若要開發整個星空無異于蛇吞大象。從理論上說，如果沒有星空，我們地球上的日子并無多少變化。但在情感的層面，沒有星空的背景生活是不堪設想的，就像沒有綠樹，沒有花朵，沒有黃昏，是不堪設想的一樣。星空的無用說明了它的不可或缺，并且因其無用所以才如此壯美。

薇依說：小于世界之物，無美可言。星空是宇宙的形象體現，是后者被我們的肉眼所觸及的部分，所以說它是美，是大美，是美本身。還有什么比星空更能囊括和代表世界的呢？星空的無垠和無用使美成為神跡。

山川之美、黃昏之美相對而言是富于人性的，它使我們聯想起地球上值得眷戀和珍惜的時光。而星空之美則更加超脫，有一種冷峻決絕的氣質，釋迦牟尼就是睹明星而悟道的。但即使是一個普通的人，也會被星空的壯麗深邃所震懾。小時候，躺在室外的竹床上乘涼，眼望星空，四周的景物沉落下去，只有站著的外公的剪影映現在天幕上。他老人家張著嘴，我仿佛覺得那燦爛的星河隨著外公的呼吸出自他年老的口腔。北島曾寫過“喧囂的星星”這樣的詩句。星星怎么可能喧囂呢？為此評論家們爭執不休，后來還發明了一個叫“通感”的詞，用以說明。說起此事，一位當年的老知青憤憤不平，他對我說：“那時我們在農村，星星就是喧囂的，一點都沒錯！”兩年前，我搞到了一張講述哈勃太空望遠鏡的影碟，那些由望遠鏡拍攝到的宇宙縱深的景象真是美得不可思議，太美了，是生活于地球一隅的人完全不可能想象出來的。這廉價而珍貴的影碟我買了好幾張，分贈給一些朋友。

為何要如此之美？在哈勃望遠鏡發明之前，那些星辰、星系、星團和星云已經存在了億萬年了，說它們是為了愉悅我們的眼睛可有點自作多情。星空之美不僅無垠、無用，還無對象，真是極度的奢侈，極度的浪費，極度的深奧和難以理解。

宇宙的尺度之大，超乎了我們的想象。如果把星辰看成沙粒，即使把全世界海灘上的沙子都集中起來，太陽系也不過是其中一粒，更甭說我們的地球了。如此浩瀚遼闊的宇宙顯示在我們的面前肯定不是為我們所用的，甚至它的美也與我等毫不相干。兀自發光，兀自美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總覺得藝術家是和美打交道的人，以模仿世界之美為己任。無論理解與否，在他的工作和作品中都要學習這無垠、無用、無對象。頭頂這綺麗星空，無垠的意思就是甘于渺小，就是虛己。無用的意思就是遠離功利，不求效果。無對象的意思就是舍棄聞達，以至于沉默。艱苦卓絕，都是星空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