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之時

韓東

靜夜就是安靜的夜晚，一般是深夜，所謂夜深人靜。那時候，甚至燈光都比平時亮了許多，就好像用電的人家少了，電力供應更加充足。如果你是醒著的，又非失眠，便能體會到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境界。這種醒更像是醒，乃是格外的清醒。看看桌椅板凳，看看家具擺設，就像是第一次看見它們似的，那么地輪廓分明，燈光下的陰影也很堅定。它們一動不動，如果你不過去挪動它們，就一直待在原地。真是靜啊，此乃是靜止的靜。

再聽窗外，白天的市聲喧囂平息了，但又絕非無聲。一輛汽車駛過，從頭至尾你聽得清清楚楚。從出現，到經過窗下，再遠去消失，其聲十分獨立，也很完整。你能聽出這是一輛汽車發出的聲音。其它在靜夜里出現的聲音亦然，和白天相比總是更加清晰。而聲音過后，其靜便深入了人心。此乃是靜謐的靜。

靜夜里空氣濕潤，塵土不再那么飛揚了，至少由于夜色的關系，你看不見它們。由于氣溫下降，靜夜里有一種特殊的涼，使你不再昏頭脹腦，理智趨于清明。這是冷靜的靜嗎？也許。反正適當的涼意對神志是大有益處的。從色調上說，夜晚也是偏冷的。星月之光不說了，即使是車燈霓虹、萬家燈火經過夜色和距離的過濾也不再那么熱烈了，何況黑暗如潮，有如膠片。

在靜夜的背景之下，你可以體會出靜中的動，暗中的亮，無聲中的有聲，陰冷中的溫暖。但大的背景、襯里、依托仍然是那靜、暗、無聲和陰冷。也正因為如此，動更生動，亮更明亮，聲音更清晰，溫暖更難能可貴。且看我們如何享受。

倚靠在床頭，蓋著被子，而窗戶大開，手捧一本或開心或明智的書，閱讀的間歇側耳傾聽，或者舉目四顧，也可以想想自個兒的心事。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愉悅和滿足的呢？溫熱的身體上一股沉靜之氣繚繞。

靜夜之靜，最主要還是因為心靜。白天已經結束，夜已非常深入，這是睡眠將息的時間，一切的努力、行動或做作都無可能，一切的遺憾、盼望和繼續都留給了明天。這是一個間隙，無能為力也無所作為，你只能在這個空當里待著。因此一顆心也沉落下去，不再籌劃、計算和嚴陣以待。審時度勢，你認命了，成了以奮斗為主流的生活的一個旁觀者。這么深的夜，不可能有人敲門，也不可能有電話進來，你也不太可能走出門去，去市區購物或辦事。隔絕、孤獨，一切都那么封閉，封閉到了美好的程度。

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個體會，一天之中，晚飯前后是最難熬的。總是盼望有人找你，或者自己琢磨著去找什么人。希望有奇遇、艷遇，有意外發生，雖然明知道又是個無聊的夜晚。焦躁不安，非得出門不可。然后一通鬼混，于深夜時分回家，哎，奇跡發生了。雖說一無所獲，但到此時已心靜如水。

現在我是個中年人了，但靜夜于我仍然是一劑良藥，具有清熱解毒、明目利膽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