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畫家、文化學者,“傷痕文學”代表作家,對文壇產生深遠影響。作品題材廣泛,體裁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近百種。代表作有《花臉》《啊!》《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一百個人的十年》《俗世奇人》《激流中》《漩渦里》等。
我面對著雄偉浩瀚、不可思議的金字塔,心里的問號不是這二百三十萬塊巨石怎樣堆砌上去的,也沒有想到什么天外來客,而是奇怪這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筑竟是一座墳墓!
當代人的生命觀變得似乎豁達了。他們在遺囑中表明,死后要將骨灰揚灑到山川湖海,或者做一次植樹葬,將屬于自己最后的生命物質,變為一叢鮮亮的綠色奉獻給永別的世界。當天文學家的望遠鏡把一個個被神話包裹的星球看得清清楚楚,古遠天國的夢便讓位于世人的現實享受。人們愈來愈把生命看成一個短暫的興滅過程。于是,物質化的享樂主義便成了一種新的信仰。與其空空地企望再生,不如盡享此生此世,做一個飲食男女——誰還會巴望死后出現重生的奇跡?
墳墓僅僅是一個句號而已。人類永遠不會再造一個金字塔了。
但是,不論你是一個怎樣堅定的享樂主義者,抑或一個無神論者和唯物主義者,當你仰望那頂端參與著天空活動的、石山一般的金字塔時,你還是會被他們建造的這座人類史上最大的墳墓所震撼——不僅由于那種精神的莊嚴,那種信仰的單純,更重要的是那種神話一般的死的概念和對死的無比敬重的態度與方式。
古埃及人把死當成由此生度到來世的橋梁,或是一條神秘的通道。他們相信只要保存遺體的完好,死者便可依然如同在世時那樣生活,甚至再生。按照古埃及人的說法,世間的住宅不過是旅店,墳墓才是永久的居室。金字塔的龐大與堅固正是為了把這種奇想變成驚人的現實。
永生,就是生命之永恒。這是整個人類與生俱來最本能、也最壯麗的向往。
從南美熱帶雨林中瑪雅人建造的平頂金字塔,到中國西安那些匪夷所思的浩蕩的皇家陵墓,再到邁錫尼豪華絕世的墓室,我們發現人類這樣做從來不只是為了祭奠亡靈、高唱哀歌,而是透過這死亡的滅絕,向永生發出竭盡全力的呼喚。
死的反面是生,死的正面也是生。
遠古人的陵墓都是用石頭造的。石頭堅固,能夠耐久,也象征永存。然而四千五百年過去了,阿布辛比勒宏偉的神像已被風沙傾覆;尼羅河兩岸大大小小幾乎所有的金字塔,都被竊賊掏得一干二凈;曾經秘密地深藏在國王谷荒山里的法老墓,除去幸存的阿蒙墓,一個個全被盜掘得一無所有。沒有一個木乃伊復活過來,卻有數不盡的木乃伊成為古董販子們手里發財的王牌。不用說木乃伊終會腐爛,古埃及人決不會想到,到頭來,那些建造墳墓的石頭也會朽爛。在毒日當頭的肆虐下,國王谷的石山已經退化成橙黃色的茫茫沙丘;金字塔上的石頭一塊塊往下滾落;斯芬克斯被風化得面目全非,眼看就要復原成未雕刻時的頑石模樣。如果這些石頭沒有古埃及人的人文痕跡,我們不會知道:石頭竟然也熬不過幾千年。這讓我想起中國人的一句成語:海枯石爛。站在今天回頭看去,古埃及人那永生的信念,早已成為人類童年的一廂情愿的癡想。
世界上最古老的神廟——盧克索神廟和卡納克神廟,已經坍塌成一片傾毀的巨石。在盧克索神廟的西墻外,兀自豎立著一雙用淡紅色花崗巖雕成的極大的腳,膝蓋以上是齊刷刷的斷痕,巨大的石人已經不見了。他在哪里,誰人知曉?這樣一個堅不可摧的巨像,究竟什么力量能擊毀并把它消匿于無?
永恒的敵人是什么?它并不是摧殘、破壞、寇亂、竊盜、消磨、腐爛、散失和死亡。
——是時間。
時間不會無止無休地載運任何事物。時間的來去全是空的。在它的車廂里,上上下下都是一時的光彩和瞬息的強大。時間不會把任何事物變得永恒不滅,只能把一切都變得愈來愈短暫有限和微不足道。
當我再次面對著吉薩大金字塔,我更強烈地被它所震撼。我明白了,這埋葬法老的人類最偉大的建筑,并非死亡象征,乃是生之崇拜、生之渴望、生之欲求。
金字塔是全人類的最神圣的生命圖騰!
想到這里,我真是充滿了激情。也許現代人過于自信現階段的科學對生命那種單一的物質化的解釋,才導致人們沉溺于浮光掠影般的現實享樂。有時,我們往往不如遠古的人,雖然愚頑,卻憑直覺,直率又固執地表現生命最本能的欲望。一切生命的本質,都是頑強追求存在,以至永存。藝術家終生鍥而不舍的追求,不正是為了他們所創造的藝術生命傳之久長嗎?由于人類知道死亡的不可抗拒,才把一切力量都最大極限地集中在對待死亡上。只有穿過死亡,才能永生。那么人類所需要的,不僅是能力和智慧,更是燃燒著的精神與無比瑰麗的想象!
仰望著金字塔尖頭脫落而光禿禿的頂部,我被深深感動著。古埃及人雖然沒有跨過死亡,沒有使木乃伊再生,但他們的精神已然超越了過去。
永恒沒有終極,只有它燦爛和轟鳴著的過程。
正是由于人類一直與自己的局限斗爭,才充滿活力和不斷進步。
(文章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