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某一天

安石榴

十二月的某一天上午，我一進社保大廳就傻眼了，好多年未見的場景。交養(yǎng)老保險的人蒸餃一般，密密麻麻地碼在一起，幾乎沒有空閑的地兒。以前，我小時候，菜市場從生產(chǎn)隊剛剛拉來一車菠菜時，買菜的人會造出一場風卷云動的氣勢來，或者過年過節(jié)憑票買肉買布料時，那人潮也和眼下相當。

我呆呵呵地站了一會兒才找了一個隊伍排后面，看著前面望不到頭的脊背，想，這得排到啥時候啊？站了沒一會兒，我前面的人轉過身，先擺上笑臉，然后對我說：“大姐，我現(xiàn)在去那邊看看。”她指了指我們的左側。社保大廳是個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有一個我們這里稱為拐把子的地方，她說的“那邊”面積比我們站的這邊大很多，窗口自然多，其實我也向那邊瞄了好幾眼了，那邊看起來一個樣，滿滿的人。她說：“我去那邊看看，如果不行，我還回來呀。”她還指了指自己的腳下。

我想，她都這么直率了，我還能說啥：“行，沒問題。”

這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一轉身就消失在人群里了，我都沒記住她長什么模樣。但她很快就回來了，站在我前面。過了一會兒又離開，這一次離開時什么也沒跟我說，而且好半天都不回。這時我一上來就蒙掉的腦子也在一點點起死回生，想，是不是我也挪動一下呢，找個短一點兒的、快一點兒的隊伍？但我不知道前面的人還回不回來，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繼續(xù)履行她第一次離開時的承諾。我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決定再等她一會兒，又等了十分鐘才離開。我在大廳里側找了找，猶猶豫豫地選了一個隊伍。我的運氣好一些吧，剛選好站定，這支隊伍就向前突進了好幾步。立即，我感覺到身后從別的什么地方?jīng)_上來一位，把我剛才的位置補充上了。我心中好笑，看來人人都在暗中觀察呢。排個隊，都要動一番腦筋，搶個先機。但這人好像挺急的，貼著我往前拱，我躲了幾次，還是往前拱，這就有點煩人了，真的很煩。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在我肩以下的干枯老太太，臉上有刀刻一般的皺紋。她朝我笑了一下，但那笑多少有點問題，不太像真心似的，還挺緊張的樣子，不知道她為什么緊張。我看她手中掐著的材料中有一張男人的身份證。

“不是給自己辦？”

她說：“我都八十歲了，還辦啥，給兒子辦。”天哪，我看著她，心里抱歉極了，瞧我這話問的，不是走不走心的事兒了，而是根本沒心。

她看看我，又說，口氣急促：“他在外地回不來。”

她這么一說，我就不煩了。她都八十歲了，這么大的歲數(shù)，就不應該在這地方出現(xiàn)，你怎么能煩她？

我向四處看了一看，人聲鼎沸，相當鬧，實在是一派祥和的氣氛。都是普通人，底層人，中年占絕對的大多數(shù)。看看面貌衣著，我猜大都是打零工的。你就想想吧，自己去交養(yǎng)老保險，能有什么穩(wěn)定的工作？但這些平日里疲憊的中年人都笑呵呵的，大聲說笑著等待——以為疲憊的人就不會笑了，那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呢。你就想想吧，一個打零工的人，一年到頭能有多少結余？或者換句話說，他們能從自己的口中摳出多少呢？他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得有這么一天，去把養(yǎng)老錢交上去，這一年里他們終于攢夠了這筆錢，在頭十一個月，他們都舍不得去交，揣在兜里焐著。也可能沒時間去，或者攢好的錢又有別的用途了，老人病了，上大學的孩子增加了開銷，不得不花掉一部分。當十二月的底線靠近的時候，他們感覺到了那種逼近的壓力，開始罵咧咧的，挺有脾氣的。把血汗錢從自己的兜里掏出去，交給別人，真是挺難的，雖然道理都懂，這是為自己，為自己老年時候可以安心地曬太陽打麻將。但還是難吶，這點兒錢可都是汗水掉地上摔八瓣才賺來的，真心舍不得再從兜里掏出來。然而，一旦站在隊伍里，之前所有的糾結都沒了。都不知道為什么，沒去細想，都是粗人嘛，反正舒坦了，委屈呀，難啊，都不在了，就一門心思排隊交錢，趕緊利索地辦完，還得干活兒去呢，這一上午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哪有閑人吶，沒有，閑人可不在這兒，閑人另有地方閑扯。大家差不多都不認識，我就一個認識的人也沒遇到，不過挺高興的，一年中關于自己的一件大事就要妥了，它和自己未來生活連著一條線，有它沒它就是不一樣。所以，認識不認識無所謂，在擁擠和熱乎乎的暖氣當中，快活地聊開了，挺甜蜜的，大聲，無所顧忌，沒人不許。

“平時沒這么些人，挺好辦的。”我前面的胖女人說，“就這幾天上人了。”她必定之前有些什么沒有準備對，我也是，就今年一年，來過好幾次了，有很多事兒，你得一趟趟跑，一遍遍問。不都是人家的不對，自己也是從糊涂神兒慢慢變得差不多門兒清的。總有新的規(guī)定，新的說法，就得一趟趟地跑，才能整明白。也不光是交保險，啥事都一樣。

我問她和另一位帽子上頂著一只毛球的女人交哪個檔次，她們一個交低檔，一個交中檔。我們都知道，交的越多將來退休之后得的越多。今年的養(yǎng)老保險檔次更多了，九個檔。但你未必能交得上那些高檔的，根本就交不上。單說最高檔，四萬塊，能么？我們?nèi)齻€人異口同聲：啥人能交上四萬塊呀？

我前面的胖女人在一個私人開的化工廠上班，她說掙的還行，一個月三千八百塊，就是太累了，三班倒。不過我看她挺快樂的，不管怎么說，在這樣的小城市，這些錢挺多的。我說：

“難道老板不給交保險么？”

她趕緊說，仿佛不能冤枉她的老板似的：“給交。我這是補交我之前的，我沒有入這個廠之前的社保。”她說，“我有五年沒交。”

我心算了一下，估計她前面的女人，就是頂著一只毛球的女人也和我一樣，但她顯然算得比我快，她說：“不少呢，四萬多。”

胖女人咧咧嘴，抖著抓了一手的各種材料：“那也得交，要不咋辦？”雖然她表情動作都挺大挺夸張，不過，看得出來，她真挺高興的。最后她終于笑出來了，把我和頂著一只毛球的女人都逗笑了，我們都懂，太不容易了，一筆大數(shù)。

我后面的老太太還是緊貼著我，不住地往前拱，我就忍著，一直忍。她沒說話，但一直聽我們說。辦事員在柜子后面站起身對著隊伍喊：我手里現(xiàn)在就有十五個人的檔案要辦，著急的可以換個隊伍。我后面的老太太第一個離開，像一截兒破碎的短影子一般，倏地一下閃了。看起來這老太太可還行呢，身手敏捷。我前面的胖女人對我重演了之前我遇到的那種情況，跟我商量她先去別的隊伍看看，找不到合適的再回來。我當然同意，能咋的呀，大家今天都隨意吧。不過，她離開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老太太也回來了，直接站在原來的位置上，她后面的人也沒反對。就像我說的，今天，人們都特別寬容和氣呢。

其實辦事員可能沒有她說的那回事，她可能就是想把人趕到別的地方去，因為隊伍還在向前蠕動，沒有停滯。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為什么這么干。但誰也沒有跟她計較，沒有人揭穿她，質問她為什么那樣。不管怎么說，到底還是排到了，我們挨著個地辦完，我又去別的窗口咨詢了點事，在樓梯口消了汗才往大門走。手里的一把材料全交給了窗口，現(xiàn)在拿回一張紙片，可是并沒有辦完，還有最后一步，得去社保指定的工商銀行將紙片上列出的這筆款項存進去。也不算太遠吧，五百米？不止的樣子。今天超低溫，我們這個地方，每年十二月的后半個月，總是一年中最冷的幾天。但社保大廳暖氣給得足，身上暖和，走在路上還行，沒覺得多冷，也可能是心里熨帖的緣故，還剩十來米到工行棕色大門時才感覺到冷。

工商行大廳里又是人挨人。我拿著排號單，看了看窗口上面的字幕，我的號之前還有上百號人。那么多成排的椅子都坐滿了，其余人就站著，蹲著，還有坐窗臺上的。這個工行網(wǎng)點是俄羅斯老建筑，窗臺很寬。我在邊上又開始四處瞄著，時常有人起身離開，只可惜我離得太遠了，夠不上，眼巴巴瞅著別人奔去。好久之后，附近終于有人站起來走了，我趕緊坐過去。剛坐下，衣服袖子被拽了一下，一扭頭，我笑了，原來是在社保大廳排隊時我身后的老太太。但沒來得及說什么，可能我也覺得和她怎么也差上幾十歲，沒啥好說的，我馬上被另一側的女人吸引了。她手臂上搭著貂皮大衣，羊絨衫也挺高檔的樣子，我倒是沒去看她腳上的鞋子，那樣賊眉鼠眼的不好，心里納悶她為何和我們一起在這兒熬著。這時候老太太碰碰我說：

“她也不是給自己辦。”

那個女人馬上接過話頭兒，說：“天哪，誰知道今天這么多人吶。”

我看她手上可不是一份，起碼是四五份的樣子。果然，她停不下來地抱怨了：“我堂姐和堂姐夫的，他們在北京開飯店呢，”她像生氣似的，甩了甩手中的單子，“還有我舅舅的。”然后，她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家里就我一個閑人，我這都不是頭一次了，你知道吧？我每年都得給他們跑腿兒，替他們交，這就是我的活兒了。”

我點了點頭，不知道說啥，接不上話，因為她的煩惱和我們不一樣。她的聲音很大，四周的人都看他。這些人差不多都跟我一樣，穿羽絨服，也有穿棉服的，沒有一個穿裘皮的。這個年輕的女人，臉很白，嘴唇很紅，對著她的臉時間長了那么一點兒，再看這一群人，臉色就不正常了，暗淡。

人其實流動得還是挺快的，畢竟只是存錢。一個女人交了錢，從窗口那兒退到我身邊，靠近窗戶的地方，她一邊整理著存折——實際上是在仔細查對，一邊開心地說：“完活兒了，完活兒了。”她一臉熱汗，臉都紅彤彤的了。不知道為什么，人在這個場合都特別愛說話，很容易敞開心扉。我并沒有跟誰交談，只是在旁邊聽聲，就大概知道了，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在這兒生活了，她是特意從外地回來交養(yǎng)老保險的。她和身邊陪著她一起的一個女人，不知道是朋友還是親戚，幾句對話，我就知道了這些。

老太太的號到了。緊隨其后，我的號也到了。我路過她的身邊，她耳朵不太好了，我聽見她坐在窗口前的椅子上，大聲地喊著說話。

辦完了我也是一身汗，仿佛干了什么體力活兒似的，默默走到窗邊去站著消汗，就這德性，稍不小心必定感冒，一感冒，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得停工養(yǎng)病，那可不適合我這種人，所以我總是十分小心。

得走一段幽暗的樓梯才能到樓下的大廳，我真的有點兒累了，步伐拖拖拉拉的。剛進到大廳里，就見門口一盆高棵綠植旁邊，老太太站在那兒呢，像是在消汗，也像在等人，因為她時不時看看窗外，又轉過頭來望向我出來的這個樓梯口。這大廳面積非常大，我倆相距挺遠的，當我走到她跟前，我就看出來她是在等我了。

老太太一把拉住我，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兒子沒在外地，他在家待著呢，他今年五十八歲，屬虎的，沒家沒業(yè)，已經(jīng)十年不工作不交養(yǎng)老保險了。我聽說今年再不交，以后就不給補了，再也交不上了，那不就完了嗎？我來給他交，我老伴氣得不像樣了，我們老兩口兒因為這個沒少吵架，他的意思是不管他，愛咋的咋的，可是，能行么，那樣？”

事情發(fā)生得猝不及防，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太太繼續(xù)說：“我攢著我的退休金，還有老伴的退休金，一直攢著，不敢花，給他補齊了，十年的。”老太太說完，就那么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渾濁的眼底根本縛不住那恐懼和緊張。我有點兒不敢直視，回避了。老太太羽絨服前襟兒的拉鎖打開著，我看到她襯衣領子尖兒沒有理順，起翹了，它以令人驚愕的頻率震顫。

我俯下身去，把她輕輕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朵說：“我懂，我懂。你做得對，非常對。哪有當媽的不管兒子呢，你是個好媽媽……”

老太太掙脫了我，她退后一步，仰頭看著我，臉上露出開心和感激混合的表情。

回家當晚我就發(fā)燒了，當體溫計攀升到三十八度的時候，我開始渾身痛，喘不出氣，幾乎不能承受。我當然知道死不了，但真的不想活下去了。近幾年感冒時總是這樣，稍稍發(fā)一點兒燒，人就活不成的樣子，年齡不饒人唄，年輕的時候感冒從來就不算病的。半夜起來加服一片撲熱息痛，一大口水咽下之后，我仰著頭、翻著眼睛看著天棚，心想，我怎么能不懂？除了一句安慰的話，老太太什么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