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星亮

1964年8月25日,毛澤東對一個外國青年學生代表團說:“只有馬克思主義的書教育我們怎樣革命,但是也不等于讀了書就知道如何革命了,讀革命的書是一件事情,實行革命又是一件事情?!边@是他歷數十年風雨歷程的經驗之談。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到達陜北后,面對錯綜復雜、變化多端的國內外各種矛盾,既要應對“左”傾教條主義者對政治路線和軍事戰略提出新的挑戰,同時要對他們在中央蘇區時提出的所謂“狹隘經驗論”和“山溝溝里沒有馬克思主義”論調做出科學的回答,寫下了《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和《實踐論》《矛盾論》等,分別從政治路線、軍事路線、思想路線上總結了中國共產黨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的經驗教訓,剖析了以教條主義為特征的“左”傾錯誤指導思想,闡明了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戰爭觀和方法論,揭示了指導中國革命和革命戰爭的基本規律、戰略與策略,成為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進程的里程碑。
“我們一定不要關門主義”
瓦窯堡會議是解決中國共產黨的政治路線的重要會議,毛澤東為會議作主題發言時指出:日本帝國主義進一步入侵華北,在中華民族面臨危亡關頭,不僅工人、農民和小資產階級要求抗日,而且民族資產階級也有參加抗日的可能,我們應當聯合他們抗日。但是,會議在討論民族資產階級能否參加抗日問題時產生了分歧,“左”傾教條主義者“對于民族資產階級參加統一戰線和大資產階級營壘分化的可能性表示懷疑”,甚至仍然用“左”傾的觀點、教條主義的方法,反對民族統一戰線,認為“資產階級是永遠反革命的,決沒有可能再來參加革命,參加抗戰”。這樣的分歧涉及政治和思想路線問題,決不能等閑視之。
瓦窯堡會議的分歧也引起毛澤東的關注。經過認真準備,毛澤東第二天再次發言,認為半殖民地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不同于資本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它具有兩重性,在亡國滅種關頭有參加抗日的可能,甚至連大資產階級營壘也有分化的可能;“福建事變”失策,就在于套用了“中間勢力是危險的”這一理論。我是根據馬列主義基本原理和基本立場來分析中國問題,提出聯合民族資產階級抗日的,難道這樣做,就是對馬列祖宗不忠?對祖宗不孝嗎?駁得“左”傾教條主義者啞口無言。毛澤東在討論中還明確提出,我們要從關門主義中解放出來。主持會議的張聞天等多數人贊成毛澤東的立場和觀點。會議最后統一了認識,通過了由張聞天起草的《關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的決議》。決議指出:“目前政治形勢已經起了一個基本上的變化”,“黨的策略路線,是在發動、團聚與組織全中國全民族一切革命力量去反對當前主要的敵人:日本帝國主義與賣國賊頭子蔣介石。”確定要建立最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策略,反對黨內主要危險的關門主義。
瓦窯堡會議后第二天,毛澤東在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作《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一方面為了進一步澄清瓦窯堡會議上黨內高層的思想分歧,另一方面更為了糾正長期存在黨內而遵義會議來不及解決的“左”傾冒險主義的政治路線錯誤。報告指出:在殖民地化威脅的新環境下,民族資產階級也有參加抗日斗爭的可能,其總的特點是動搖,一方面不喜歡帝國主義,一方面又怕革命的徹底性。在斗爭的某些階段,他們中間的左翼有可能參加斗爭,另一部分則有由動搖而采取中立態度的可能。至于地主買辦階級營壘,也不是完全統一的,這是許多帝國主義爭奪中國的環境所造成的?!拔覀円褦橙藸I壘中間的一切爭斗、缺口、矛盾,統統收集起來,作為反對當前主要敵人之用?!?/p>
接著,毛澤東在報告中用簡單明了的語言,把統一戰線和關門主義這兩種不同的正相反的策略做了對比,指出:“一個要招收廣大的人馬,好把敵人包圍而消滅之。”“一個則依靠單兵獨馬,去同強大的敵人打硬仗?!本烤鼓囊环N策略的道理是對的呢?他依然用事實來作回答:“革命的道路,同世界上一切事物活動的道路一樣,總是曲折的,不是筆直的。革命和反革命的陣線可能變動,也同世界上一切事物的可能變動一樣。日本帝國主義決定要變全中國為它的殖民地,和中國革命的現時力量還有嚴重的弱點,這兩個基本事實就是黨的新策略即廣泛的統一戰線的出發點。組織千千萬萬的民眾,調動浩浩蕩蕩的革命軍,是今天的革命向反革命進攻的需要。只有這樣的力量,才能把日本帝國主義和漢奸賣國賊打垮,這是有目共見的真理。因此,只有統一戰線的策略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策略?!眻蟾嫣岢黾怃J的批評: “關門主義的策略則是孤家寡人的策略。關門主義‘為淵驅魚,為叢驅雀,把‘千千萬萬和‘浩浩蕩蕩都趕到敵人那一邊去,只博得敵人的喝采。關門主義在實際上是日本帝國主義和漢奸賣國賊的忠順的奴仆。關門主義的所謂‘純粹和‘筆直,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向之掌嘴,而日本帝國主義則向之嘉獎的東西。我們一定不要關門主義,我們要的是制日本帝國主義和漢奸賣國賊的死命的民族革命統一戰線?!?/p>
毛澤東《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同瓦窯堡會議決議一起,成為中國共產黨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綱領性文獻,解決了遵義會議沒有解決的黨的政治路線問題,標志著打擊民族資產階級等中間勢力的“左”的指導思想被糾正,為全黨進入全民族抗日戰爭做了重要的思想理論準備。瓦窯堡會議后,毛澤東同中共中央的領導人一起,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方針和政策逐步付諸實施,為“組織千千萬萬的民眾,調動浩浩蕩蕩的革命軍”,建立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而努力奮斗。會后,中共中央一方面派劉少奇重組華北局,開展白區的統一戰線工作;另一方面對駐扎在西北地區的國民黨東北軍和第十七路軍加強統一戰線工作,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團結抗日新局面。
《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
“是革命經驗的總結”
瓦窯堡會議解決了黨的政治路線后,毛澤東、張聞天等黨的領導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黨的軍事路線上來,認為我們不但需要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正確的政治路線,而且需要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正確的軍事路線。這就必須系統地總結中國革命戰爭的歷史經驗,從中做出新的理論概括。
1936年12月,毛澤東應紅軍大學之邀作《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的報告,這個報告也是黨內在軍事問題上一場大爭論的結果。這場大爭論,在長征前的中央革命根據地已經激烈地進行著。瓦窯堡會議后,與中央紅軍一起到達陜北的原共產國際軍事顧問李德,向中共中央書面提出《關于紅軍渡過黃河后的行動方針問題的意見書》,即“對戰略的意見書”,不同意會議通過的軍事戰略方針,并反對會議決定的“以發展求鞏固”的戰略方針。3月下旬,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晉西連續開會討論李德的“意見書”,許多人在發言中批評李德的錯誤主張。會議作決議戰略問題由毛澤東起草。
毛澤東在領導紅軍西征、統一戰線和陜北蘇區工作的同時,按中央政治局的決定,認真準備寫“戰略問題”(即后來寫成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來回敬李德的挑戰。毛澤東研讀馬克思主義的著作,研究資產階級的德國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日本人寫的“關于外線作戰”的書,還研究中國古代的《孫子兵法》,等等。毛澤東后來回憶說:“那時看這些書,是為了寫論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是為了總結革命戰爭的經驗?!彼€組織蕭勁光、莫文驊等聯系中國革命實際研究、討論理論問題,以開闊思路,總結中國革命戰爭經驗。通過學習、討論和研究,毛澤東完成《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書前五章的寫作,后來由于西安事變發生,沒有時間再寫而擱筆。
基于對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戰爭歷史經驗的總結,毛澤東指出:中國共產黨領導了、而且繼續領導著轟轟烈烈的光榮的勝利的革命戰爭。在新的抗日民族革命戰爭的階段上,我們將引導中國革命走向完成。但是,正確的政治的和軍事的路線,不是自然地平安地產生和發展起來的,而是從斗爭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一方面,它要同“左”傾機會主義作斗爭,另一方面,它又要同右傾機會主義作斗爭。不同這些危害革命和革命戰爭的有害的傾向作斗爭,并且徹底地克服它們,正確路線的建設和革命戰爭的勝利,是不可能的。毛澤東尖銳地指出:即使對蘇聯內戰時期的經驗,一模一樣地抄了來用,“同樣是削足適履,要打敗仗”。我們固然應該尊重蘇聯的戰爭經驗,“但是我們還應該尊重中國革命戰爭的經驗”。
在此基礎上,毛澤東總結了中國革命戰爭的四個主要的特點,即:中國是一個政治經濟發展不平衡的、半殖民地的大國;敵人的強大;紅軍的弱小;共產黨的領導和土地革命。以上這些特點,規定了中國革命戰爭的指導路線及其許多戰略戰術的原則。第一個特點和第四個特點,規定了中國紅軍的可能發展和可能戰勝其敵人。第二個特點和第三個特點,規定了中國紅軍的不可能很快發展和不可能很快戰勝其敵人,即是規定了戰爭的持久,而且如果弄得不好的話,還可能失敗。依據這些特點,紅軍的戰略戰術原則應該是,在戰略上采取積極防御的方針;戰爭的開始階段,一般實行戰略退卻,保存實力,準備反攻;在戰略反攻中,要慎重初戰,戰則必勝;要集中兵力,以運動戰為基本作戰形式;實行戰略上的持久戰與戰役戰斗上的速決戰,等等。毛澤東強調指出:任何一個指導中國革命戰爭的人,必須懂得中國革命的特點和特殊的規律。懂得從這些特點產生出來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戰術。那些“左”傾教條主義者把紅軍對國民黨軍隊的作戰,看作與一般戰爭或與蘇聯內戰相同,機械地照搬一般戰爭經驗和蘇聯軍事指導原則,就不能不招致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
《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以對中國國情的科學分析和準確把握,充滿著實事求是的創造精神,具有鮮明的中國氣派和中國特色,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軍事科學。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曾多次講到這部著作,說:“不經過第五次反圍剿的失敗,不經過萬里長征,我那個《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小冊子也不可能寫出來。因為要寫這本書,倒是逼著我研究了一下資產階級的軍事學?!庇终f:《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等著作“都是革命經驗的總結”,“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產生,在以前不可能,因為沒有經過大風大浪,沒有經過兩次勝利和兩次失敗的比較,還沒有充分的經驗,還不能充分認識中國革命的規律”。
《實踐論》《矛盾論》“都是適合于當時需要不能不寫的”
毛澤東初到陜北,在經歷了中國革命從曲折、挫折到轉折的艱苦磨礪之后,深深體會到政治路線也好,軍事路線也好,都離不開思想路線的正確與否,“一切大的政治錯誤沒有不是離開辯證唯物論的”。當年,毛澤東在領導創建井岡山革命根據地時,被一些照搬蘇聯經驗的“洋教條”們污蔑為“右傾機會主義、狹隘經驗主義、槍桿子主義”,譏笑“山溝里出不了馬克思主義,城里才出馬列主義”。毛澤東后來回憶被排擠出紅軍的領導崗位時說:“那時我沒有事情做,走路坐在擔架上,做什么?我看書!他抬他的擔架,我看我的書。”“《矛盾論》《實踐論》,就是在這兩年讀馬列著作中形成的”。1937年七八月,毛澤東應抗日軍政大學的請求,向學員講授唯物論和辯證法??傉尾堪阉v課的記錄稿整理出來,經他同意,打印了若干份。后來毛澤東把其中的兩節經過整理,成為收入《毛澤東選集》中的《實踐論》和《矛盾論》。
在《實踐論》中,毛澤東根據人類的生產實踐、階級斗爭實踐,特別是中國革命斗爭實踐的事實,系統地闡明了認識對社會實踐的依賴關系;指出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把實踐提到第一的地位”,認為只有人們的社會實踐,才是人們對外界認識的真理性的標準。深刻地論證了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路線,從實踐中產生感性認識,從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從理性認識又回到實踐,即:“從感性認識而能動地發展到理性認識,又從理性認識而能動地指導革命實踐,改造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這種形式,循環往復以至無窮,而實踐和認識之每一循環的內容,都比較地進到了高一級的程度。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全部認識論,這就是辯證唯物論的知行統一觀?!薄秾嵺`論》提出:“我們的結論是主觀和客觀、理論和實踐、知和行的具體的歷史的統一,反對一切離開具體歷史的‘左的或右的錯誤思想?!庇覂A機會主義和“左”傾冒險主義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它們在認識論上卻有相同之處,“都是以主觀和客觀相分裂,以認識和實踐相脫離為特征的”。特別指明教條主義者不承認認識依賴于實踐,他們的思想超過客觀過程的一定發展階段,離開了當前大多數人的實踐、離開了當前的現實性。
在《矛盾論》中,毛澤東開宗明義地指出: “我們現在的哲學研究工作,應當以掃除教條主義思想為主要的目標?!泵珴蓶|根據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一切事物運動發展的內在規律,結合黨在北伐戰爭和土地革命戰爭中的兩次勝利、兩次失敗的經驗教訓,逐一地論述了矛盾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矛盾諸方面的同一|生和斗爭性。在論述內因和外因的辯證關系時,與中國共產黨清算內部的右傾機會主義和“左”傾冒險主義、建立正確的政治路線和組織路線的實際結合起來;在論述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化時,以鴉片戰爭、中日甲午戰爭、義和團戰爭和當時正在進行的抗日戰爭為例,說明了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主次地位的互相轉化。文章著重論述了矛盾的普遍性和矛盾的特殊性的關系,亦即矛盾的共性和個性的關系,這是關于事物矛盾的問題的精髓。矛盾的特殊性,構成一事物區別于他事物的特殊的本質。研究矛盾的特殊性,必須對具體的事物作具體的分析。不同質的矛盾,只能用不同質的方法才能解決。而教條主義者不懂得必須研究矛盾的特殊性,拒絕對于具體事物做艱苦的研究工作,不用腦筋具體分析事物,不了解用不同的方法去解決不同的矛盾。因此,他們在領導中國革命中,對具體事物不作認真深入的調查研究,不懂得中國革命的特殊性,把共產國際的決議和蘇聯的經驗生搬硬套于中國革命,把一般真理看成是憑空出現的東西,把它變成為人們所不能夠捉摸的純粹抽象的公式,結果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就不能不失敗的。毛澤東特別提醒,“我們必須時刻記得列寧的話:對于具體的事物作具體的分析”。
由于毛澤東精心備課,準備充分,上課時深入淺出,形式多樣,語言生動風趣,受到學生的歡迎。聽課的許多學員還清楚記得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毛澤東講到我們有的指揮員對情況不加分析,別人一鼓動就來了勁,結果事與愿違,成了魯莽家。一個學員越聽越感到,毛澤東講的像自己曾指揮過的一次失利的戰況,沒等毛澤東講完就站起來說:主席講的是我,今后我一定克服魯莽的毛病。接著,又一個學員說,不!主席講的是我。從此,“不當魯莽家,要做勇敢而明智的英雄”,成了抗大學員的座右銘。
《實踐論》和《矛盾論》對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和唯物辯證法的核心一一對立統一規律,做了系統的精辟的發揮,科學地論述了無產階級的世界觀、認識論和方法論,在中國共產黨內第一次深刻地系統地論證了我們的同志犯錯誤的思想認識根源。毛澤東曾在《辯證法唯物論教程》的批注中這樣寫道:“不從具體的現實出發,而從空虛的理論命題出發,李立三主義和后來的軍事冒險主義與軍事保守主義都犯過此錯誤,不但不是辯證法,而且不是唯物論?!逼溲允且?!
(本欄目由西北大學延安精神與黨的建設研究院協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