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孫秋臣是在網約車的后座,毛焰問我讀沒讀過孫的詩,說很不錯。當時便在手機上百度了,于顛簸暈眩中讀了個大概。又有一次是在一個微信大群里,阿乙鄭重向我推薦孫秋臣。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來自里所的大力肯定,后者是新一代詩人中的標桿式人物,對詩歌對他們那一代都擁有更直接的發言權。我一向迷信這種口口相傳的方式。孫秋臣的詩毫不極端,情緒飽滿、落落大方,綜合能力強大,呈現出迷人的個性品質。顯然她的寫作也是專注的、樸素的,同時也是有教養的,屬于那代詩人中的實力型選手。提供給《青春》的這組詩大多寫于五六年前,這種“慢速”可望是厚積薄發的一個先兆,我們有理由期待孫秋臣在某個節點上的大爆發。
——韓東
我說:我要去馴馬
你要說:你將與溫馴的動物建立聯系,你會得到
愛和自由
接下來,我便去了
搭著順風的車子,一路上都在等待聽到馬的嘶鳴
和馬蹄聲
然后呢,我就到了
我會奔跑著去親近一匹馬,我會對它吹響印第安
人的哨聲
即便馬兒不予回應,我也會對著人群呼喊:
看,我掌握了印第安人古老的馴馬本領
有人會希望我留下來,那么我就留了下來
可你沒這么說,你們都沒這么說
你們說了一群馬
沉重的食物、堆積的馬糞、冬牧場的
冷酷無情、給人鞍前馬后的寂寂無聲
在一群馬到來之前,我只是想到一匹馬
在眾人的邏輯里,養一匹馬才是貪婪的
現在我把我的貪婪公之于眾
我說:我要去馴馬
你要說:你只能與一匹馬建立聯系,你才會得到
愛和自由
在水邊
風把信吹落進水里
我去救,我落水
你從水里的石階上升起
后來是誰呢
劃著木船去救我
推著木船里的我去岸邊
為何你裸著上身
你一直推,一直推
水此時變成大海
在無邊無際里,你也不曾沉沒
我不回頭望向岸邊
還有多遠,還有多遠
我只是看著你,看著你
從池塘走過
娘指著水邊洗衣的女人說
她還不曾嫁過
你看她都快要五十歲的人了
我往塘邊望了一眼
一塘的綠荷開出了半池蓮花
一個黑衣的女人被荷風搖擺
娘還說
就她一個人了,父母死了
唯一的兄弟去了城里,過年也不回
池塘過半,我回頭望
她真是沒什么顧忌了
荷葉和蓮花一起直立
即使蓮花殘了
悲傷從花間落、風里飛,或水中浮沉
那也是大瓣大瓣的,再也沒什么顧忌
媽媽,我已經回到這里了
另一只鳥兒和我住在一起
比初到此處時,似乎好得多
識得幾處舊巢穴,同我離散的鳥兒
還會時而飛來,我們交談
舊時日蒙塵,再不能唱昨日的歌
而我,須勤拭雙目,在清晨來臨之際
從密林飛出,尋覓一天的食物
一切都不糟糕
事物之初給我安慰,足以度日
心始如初來之無知,我將無畏
與鳥兒并立枝頭:
我們剛學會張望
我們剛想
在月亮落下去的時候
藍色的晨霧就升起來
我希望沒有夜的旅人
每一顆遲遲隱去的星
滑落在他日或者別處
就像消失在無邊大海
在月亮落下去的時候
你還沒在迷霧中醒來
而蔚藍無際的深海里
波濤涌動,泛起水白
來看我的男人走了
他沿著晨霧離開
是來,是去
他都不曾帶一枝花
薄霧把不肯完整的女人
變得清晰,變成完整
和眾人目光鐫刻出的模樣
妄圖速成者,捐棄我的族人
不論你是誰,我都將棄置你
我殺死推手和鼓動者
摒棄所有宣稱和關切
我抱臂懸空三千尺
站在太陽的黑里等
我站成悲哀和絕望
成為神以示著不朽
我以一個詩人要求
要求一棵樹
要求樹上有遲去的冬鳥
要求黃昏時花香濃
要求一個詩人死在春天
她不責備春日遲遲
她責備愛
我以一個詩人要求
要求一匹馬
要求趕馬少年棄置韁繩
要求一片飲馬河畔
要求一個詩人垂泣長河
她不責備流水逝逝
她責備愛
我以一個詩人要求
要求寂靜從遙遠歸來
要求一條從無人走過的路
要求現實中人,你從我身邊離開
要求所有人拋棄我,一個祖父死而復生
我們埋過魚
在一棵花樹下
魚鱗片還沒有生長堅硬
沒有面臨過真正的危險
沒有受過敵
它就死去
我們建造柔軟的棺木
撿來飛鳥纖弱的絨毛
一條魚不會就此復生
當我們覆上泥土
一根枯枝在世間最小的墳墓站立:
這里開始生長著一條魚
我們埋過蝴蝶
埋在有冬青樹的方形花壇
一只蝴蝶它破繭如風
沒有去過原野和花朵以外的世界
沒有觸碰過任何兇險的生死之網
沒有在秋雨里打濕過翅膀
它就死去
我們鋪平蝴蝶在一片冬青葉
它的斑點依舊醒目
像是多出來的眼睛
蝴蝶不會再次飛舞
當另一片葉子遮目
漫天的星星和月亮散落下來
也不會驚擾這為人世遺落的墳塋
而這里生長著一只蝴蝶
我們還埋過飛鳥、鳴蟬
長有尾巴和翅膀的人間生靈
一切看起來有生還可能的故事都被我們一一掩埋
有一些事在別的時間里被束之高閣
有一些人在另一處海天里隱姓埋名
埋過了虛無,埋過了前生
所有遭遇過的我都忘記:這里并沒有生長著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