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
黃恩鵬的組章《一個人的心靈要按照大海的姿態生長》,首先由其題目交呈給我們一個隱秘的入口:自然的人格化(人格的自然化)。這一說法讀者當不覺陌生,將自然與人格相聯系,歷史久遠到足以成為我們的無意識。對西方人來說,自然是產出萬物的母親,這位母親同時又推動她的造物消失(死亡)。自然經過了最早的物活論認識,到被視為神的秘密、技藝,再到被神化,繼而人格化這樣的思想歷程。對中國人來說,人與自然存在一種感應關系,人的生存與天地、時序構成一種呼應和結構,其具體方式為人感物、體物、格物(三者皆為詩的路徑)。對自然進行人化想象或對人進行自然化表述,并不說明問題得到了任何程度或意義上的緩和,而常常將人與自然的相遇和相互間緣構的關系引向更為深刻與復雜的境域。這一境域由詩來表達最為合襯。
這個組章,表現的是一個現代主體在感受大海這一自然實體時,其意識與時間不斷深化,最終被重新建構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人與自然的關系發生了改變,人通過與自然的重新溝通,恢復了同神圣力量的聯系(即找到了堅固的本質感與實體性)。組章在開篇即引人了一個與現代世界伴生的概念:虛無主義。“一個被虛無主義擊潰的人,用憂傷把內心裝滿”。對現代人來說,人與自然間的關系變得松散疏離。現代人將自我主體作為理解萬物的出發點,秉持的是一種人本主義的認識論。從過去人們借助于自然之力對生命進行治療和禱告,轉向了現代人的無限放大內面世界,讓自然萎縮至被視而不見的境地。社會于人的關系和自然同人一樣。人心的封閉與失衡,導致了人與世界的失聯,進而導致了人生的荒誕與虛無。
詩人面對的問題是:虛無之后該怎么辦?由這樣的一種先在的精神困境,大海在詩人的目光和意識之中呈現。接下來,無論是“老船工”、“大鱉起義”、“黑色迷宮”、映照于海中的云朵、海石、陽光,還是“逃亡的大海”、“劍光閃閃的大海”、“無人知曉的大海”,都體現了主體全力將意識融人于海的意志。這種意志指向尼采所謂的積極的虛無主義:人雖然認識到神從世上消失,卻于此中獲得新的力量,致力于建起新的價值序列(或恢復傳統中某些更為合理的價值秩序)。組章中這種力量的象征符號是那些猛獸(包括傳說中的神獸)意象:虎狼、巨鯤、天底下最狂野最熱血最勁健最勇猛的駿馬、大獸、貔貅、大鱉、豹子、重歸疆場的戰馬、鬃毛飛揚的白獅子。
作為重建秩序的力量的積極因素,顯現在詩人賦予海一種人格一世界的場域化象征(即人與世界的失聯和人的迷失)之后。這里,詩人轉向其恢復與世界溝通的幽深路徑:與神的意志力量重新聯系。這種自然、神、人之間的關系轉換是隱秘的,也是現代性的。古人并不需要這樣的轉換即已生存在自然、神、人一體的世界之中。這種轉換在哲學上傾向于一種對象化處理,在文學中則從主客的對立走向了一種同一性。現代生活重心從神轉向人,從神圣世界轉向世俗世界,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對人的力量的肯定,事實卻并非如此。人此后必須通過自身的力量重新找到與世界發生溝通和聯系的通路,這種尋找無疑比過往有一個現成的可供依靠的神圣世界困難得多,也迷惘得多。正因此,我們可見組章的意象密集而陰暗,甚至有些血腥氣。放在前面所說的積極的虛無主義向度上,則人在虛無的世界中越是殘忍與賣力,越是容易超越、臨近強有力的健康生命。
此外,詩人是在文化人類學意義上向詩中引人神圣力量的。詩中提到的并非主神信仰或一神信仰,我們既可以看到,上帝、果園、圣像、地獄、天堂這樣的《圣經》文化意象,又不時得見跗跏、前世、后世、七重海洋、眾鳥和鳥王西穆爾格、大經殿堂、誦經的人、慈悲的浪濤這樣的佛教和神話用語。因而這樣的用法并不在信仰的維度,而是從文化的維度引人了神學之思。整個詩章并非純然獨語,還處于一種文本意義上的開放狀態。
詩人在這里的意思顯然是,現代人將通過生命的強力在虛無之上重建自我和秩序,獲得并倚靠這個堅實有力的主體,從而再度使心靈和感官恢復敞開的狀態,承受住他者、自然、神圣維度的進入。如何走出自我,恢復與世界的聯系、溝通與交流,是現代寫作者必須面對和處理的重要命題。這一組章在一種古老的物活論意義上神秘地碰觸了這一命題,正如全詩作為收束的那一句所表達的——“其實,我與大海一樣,知道自己不凡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