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潔
我們在包裝盒外印上黑色的石頭和那句話“只要人類還在講故事,我們就還是我們”。讓每一位打開這套書的人,做好回到故事和童年的準備。
2016 年3 月的一天,在蒲蒲蘭做營銷工作的秋蘭忽然發微信給我,問我想不想換一份工作。“想。”我立刻回復。
第二天下午,在勁松附近的一個咖啡館,我見到了涂涂,樂府文化的創始人。
開場白之后,我很快發現面前這個人實在太會講故事了,我坐在他的對面聽了一下午故事。除了聊有趣的書與人,更主要的是樂府文化成立的故事:幾個好朋友,有媒體人、教師、出版人、書評人,坐而論道多年后,想要親身實踐做出版。
那天談了很多書的計劃。“可以從故事開始啊。故事、歌謠、音樂、繪畫,等等,一切美育的東西,更能回應和滋養人的精神。當然,這些東西也可能來自土地,來自遙遠的過去和偏遠的地方,來自少數人群。上海文藝出版社在90 年代初有一套很棒的原典故事,來自非洲、挪威、法國、北歐、德意志、俄羅斯,還有亞洲,收錄了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對了,還有一個很奇妙的出版社,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做了很多很多童謠和故事。這些書離開讀者的視野很久了,我想做出來。”
“給孩子?”
“給孩子,也給所有的大人。人天生需要聽故事,故事傳遞的心靈力量不可小覷。讀和聽大量的民間故事,讓我們具有多元的文化意識,而且故事擁有大量充滿想象力的隱喻,讓精神世界變得宏闊。”
關于樂府這個公司名字的解釋,樂府的好朋友朱桂英特意寫道:樂府(LO·VE)取其本意,源自民間的歌謠、阡陌和曲,也取哥林多前書,8·1,知識叫人自高自大,惟有愛心能造就人。
我們簽第一部外文版權的時候,又擬定了公司的英文名Pan Press。樂府,會是一個用故事造就的永無島嗎?
回到《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這套故事集的推進,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畢竟除了體量大之外,老一輩編者和譯者的語言習慣也需要與當代讀者重新勾連。如何讓讀者欣然打開古老的故事,去識別文字之下的觀念和心靈,編輯要先找到故事的入口。
送去錄入文字之前,我打開了北歐卷,讀到一個熟悉無比的故事——《灰姑娘》。但這個“灰姑娘”是來自瑞典的民間故事,與我們熟知的格林童話中的版本相比,它竟然包含了“灰姑娘后傳”。我忍不住給女兒讀了這個故事,她很直接地評價:“以前看到的灰姑娘是個可憐又幸運的小女孩,這個灰姑娘卻像大地女神蓋婭。”格林童話中的灰姑娘常常被孩子們代入自己,那個總不被重視的、受盡委屈的、沒有力量的小孩子,當有神奇魔法的幫助,就會幸運加身,擺脫困境。但是,穿上水晶鞋、與王子結婚的灰姑娘,就得到幸福了嗎?瑞典的版本第一次帶領我和女兒看到灰姑娘需要自己承擔苦難,看到她穿過苦難后的幸福。這個“后傳”如此厚重,小讀者的心也如此敏銳。
瑞典版的《灰姑娘》成功為我打開了通向1000 多篇“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的大門,我相信這套故事集的豐富性將是無可比擬的。
“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是涂涂后來定下來的名字。這些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和地區,完全源于口頭講述的故事,很多已經傳承了千百年,說它們被講了100萬次,一點兒也不夸張。故事被口口相傳,又被尋找故事的人記錄和寫定——這個過程我們是如此熟悉:德國有格林兄弟;中國古有蒲松齡、現代有林蘭,甚至魯迅先生也是記錄故事的人;1949 年后,山東的董均倫夫婦收集整理的《聊齋汊子》更是珍貴的民間故事寶庫。那些被收集的故事,有些很小很日常,有些是奇異的,有些是夸張的,但所有留下來的故事都生動有力,魅力不減。《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也一樣,沒有文字的疏離感,因為它們的來處就是世間生動的一切。
三年的時光,在閱讀、與譯者溝通中,與各位同事的討論爭執中,這套故事集的文本面貌越來越清晰。我總會反復琢磨瑞典版的《灰姑娘》。整個套系里面,這位灰姑娘王后的故事有著各種各樣的變形,有時候她是十二只野鴨的妹妹,為了救哥哥而在眾人面前沉默不語;有時候她被變成小狗,只有每個周四能去哺育孩子;有時候她甚至是扒著爐灰被眾人嫌棄的灰小子,但只有他拿到了妖怪的心,娶得公主、成為國王。在《中國故事》里她也出現了。
編輯這套故事的同時,樂府文化出版了一葦重述的《中國故事》,一葦就像格林兄弟或者阿斯別約恩生一樣,是一個尋找故事、記錄故事和重述故事的人。通過她,我才第一次知道我國唐代筆記故事集《酉陽雜俎》中有一篇《葉限》,比法國的灰姑娘早了八百年。故事情節幾乎重合,依然是被繼母虐待的女兒和金色繡鞋的魔法故事。
在古老的時代,不同地域的時空隔絕,文化差異巨大,人類卻在講同一種故事、甚至是同一個故事,心靈和情感如此相通。如果不是通過講故事,我們很難發現人類這種共通的心理,這種不謀而合的希望和意志。
當然,不謀而合的,不僅僅是希望和意志。人類的童年故事,交織著相似的無知、聰慧、恐懼、好奇、熱愛、憎恨、希望、狡黠、投機、信仰、殘忍……它們在沒完沒了的故事里幻化,有時讓我們吃驚不已。
《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中我反復讀的第二個故事是《太陽以東,月亮以西》,這個故事幾乎集齊了上面所說的故事中的一切。它讓我鮮明體驗到一種真實和慰藉:孤單的孩子所恐懼和擔憂的都會發生,所向往和努力爭取的也終會得到。
這是個相當完整和飽滿的民間故事,因為它,我對整個叢書更充滿信心。我把故事講給朋友和愛人聽,他們有的小時候聽過,還看過臺灣拍的動畫片;有的覺得這就是永遠會流傳下去的童年睡前故事。“充滿北歐風情,又好像是全世界最典型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將會有1000 多篇重新回到讀者眼前。
樂府像打開了故事寶庫的大門,中國的、世界的,從古至今,沒完沒了的故事在不停被講述,人們也在不斷創造新的故事。
《講了100 萬次的故事》,文本反復審讀、打磨的時間之長,將我的神經繃到了極限。幸虧我們終于啟動了一件開心的事情:重新為故事做插畫。
“當然是孩子的插畫了。”涂涂很肯定。用孩子的插畫與古老的故事交織,找到現代人閱讀這些故事的連接點——這成了樂府所做一系列圖書的常有動作。
好朋友推薦我們找到了北京朝師附小的美術老師陳君,她帶著一群三四年級的孩子埋頭創作版畫。
“只給我們看故事的只言片語嗎?沒問題。”陳老師和孩子們答應了創作。
每一卷故事,我們給出了十個左右的句子。一個學期后,孩子們交稿了。就是如今大家看到的這些拙樸又現代的版畫作品了。
古老的故事的現代性正是在與這些孩子的連接里面。
孩子窺得故事的點滴,先用藝術創作想象出自己心目中的故事,當他們看到古老故事的全貌,會多一份自己的解讀,自然而然就會成為故事的閱讀者、講述者,抵抗住了那個叫做“遺忘”的東西,也會講出自己的故事。
古老故事的現代性還在如何講述里面。
《農民熊皮的故事》
非洲卷最典型,編譯者董天琦先生在非洲工作學習多年,不但編譯了大量非洲本土已經傳播和寫定的民間故事,更在剛果(布)作為“尋找故事的人”,現場記錄整理了五十多個口傳故事。這第一手的故事,由一個現代學者記錄和講述,古老的觀念與現代的語言文化碰撞,所得故事就是古老又現代的。讀者可以在非洲卷中看到起源故事中人類的樂觀和執著里透著某種對神的“不敬畏”、某種“混不吝”的生機勃勃,也可以看到深具非洲特色、充滿幽默和諷刺的動物故事,與俄羅斯的動物故事絕然不同。非洲故事和印第安故事帶來的新鮮感和原始感一直并存,這一方面是因為兩塊大陸的民間故事和神話過去很少進入主流閱讀的視野,另一方面,在這兩塊地域文明發展的最初,內部發展的不均衡讓人類活動呈現出非常多樣的狀態,所以故事格外豐富。
古老故事的現代性,是出版者需要從內向外呈現的。
樂府成立之初,就想要將這些來自大地深處的故事和歌謠,用貼近讀者心靈的方式呈現。故事集是厚重的,但我們的書要稍微輕盈一些、親切一些。所以,首先確定了它是一套干脆利落的小精裝,不要外封,不要太重。
設計師曉晉是樂府多年的好朋友,曾經拒絕過我設計童書的邀請,她說:“我不了解孩子。”但是,對這套書,她沒有任何猶豫。因為這套書不必迎合孩子,也不必迎合大人,它本身帶著每個人對人類童年的想象和觀念。
對一本書或者一套書的想象,就是樂府的產品的起點。很早之前,涂涂看到莫非老師的攝影作品,就說過,可以試一試用那些樹皮的細節做這套故事的封面。后來,我們又想象用代表世界的原初的意象作為主圖。直到跟曉晉反復溝通,又提出在古老的意象之外,在正封處放一句話,代表故事的開始。八句話選好之后,就全部交給曉晉了。等待期,依然是反反復復的文字修改,和一次又一次關于裝幀的想象。直到有一天,曉晉告訴我,她用的那個意象,就是石頭。
這套書的封面,一稿就確定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斑駁卻有一種輕盈感的石頭在時間流逝中橫亙天地之間,石頭似乎不言語,故事卻從其間溢出。孩子們的版畫被石頭半遮,好似觀念的內核需要被打開。當你打開書,版畫的全貌在環襯上自然呈現。
曉晉的用色很少有飽滿的時候,這一次依然不追求飽滿,卻與孩子們的版畫氛圍奇異地相合,呈現出一種飽滿的效果。
我們在包裝盒外印上黑色的石頭和那句話“只要人類還在講故事,我們就還是我們”。讓每一位打開這套書的人,做好回到故事和童年的準備。
2019 年末,我把故事的最后一個審次的稿件全部帶回家,準備用兩個月時間再審讀一遍內文。然而,2020年春節卻以極其特殊又猝不及防的方式打開了。
沉默又情緒滿溢的三個月里,是這1000 多個故事助我沉靜下來;同時是疫情讓我做好持久戰的準備,才又精心校對了所有的文字和內容,重新集中讀了所有的故事。
涂涂在四年前所說的關于平行的關系、獨立的人的話,在這個情境中格外凸顯出來。每個人都很孤獨,很大的、很理想主義的話語不再能夠抵擋直面自我的空虛。很多小公司和很多普通人在疫情中風雨飄搖,我們能做的只有保持和依仗那個獨立的“我”,在情緒之外,堅持我的和我們的故事。
穿越過這樣的經歷,重新審視故事,會發現粗糲的遮蔽早已消失,古老的故事是非常坦蕩的,它們或許還沒有承載文學藝術的更多功能,它們昭示的內核依然會被今天的我們一眼識別出來,并且有更多不一樣的解讀。
這樣的故事,是真正具有現代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