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立立
[美]菲利浦·羅斯 著
毛俊杰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2020年2月
定價:60.00元
1984 年,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菲利普·羅斯曾把小說稱為“扮演他人的藝術”。很多時候,他的人物代替他行使著作家的本分,而他自己則隱身在故事背后,偽裝成“知名文學評論家”。那么自傳呢,當然是另一種偽裝了。好比參加假面舞會,“造出假的生平,假的歷史,從我生活中真實的劇情里調制出半想象的生命”。似乎是對上述言論的回應,羅斯寫了《事實:一個小說家的自傳》(以下簡稱《事實》)。這意味著,當他提起筆來,一筆一畫地描繪他的前半生,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拿起美顏相機,調用柔光、磨皮、美白等濾鏡,把本該真實的自傳弄得無比“夢幻”。畢竟,如納博科夫所說,小說家的話并不可信,哪怕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他筆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如假包換的“事實”。
《事實》有一個首尾呼應的結構:開篇和結束分別是兩封信,夾在當中的則是羅斯的“自傳”。前一封信,由作家羅斯寫給虛構人物內森·祖克曼(熟悉羅斯小說的讀者不會不知道他是《祖克曼三部曲》的主角,也是羅斯的第二分身)。信中,羅斯袒露心聲,告訴祖克曼,他厭倦了角色扮演,決定以文字破除神話,為自我祛魅。后一封信恰恰相反,是祖克曼寫給羅斯的回信。他用文學評論家不容置疑的語氣,對這份手稿進行文本分析,推翻羅斯的說法,告訴我們這是百分百的虛構。于是,就像在玩“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兩個羅斯一真一假、一前一后,開始了他們的隔空論戰。
沒有誰會知道,《事實》究竟是“真實的小說”,還是“虛構的自傳”,除了羅斯本人。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到中年的他如何看待自己的前半生。毫無疑問,《事實》是他的《追憶似水年華》。這一次,羅斯帶著普魯斯特式的熱情,重返生命的最初,回顧他被父母過度保護的童年、過度自由的大學時代,以及讓他深受重創的婚姻。故事開始于1944 年。彼時,羅斯年僅11 歲,對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太多認識。這本該是父子和諧、感情深厚的年齡。可偏偏,他與父親并不融洽,“雖有不同的人生經歷,卻有同樣的不耐煩和任性,相互碰撞,徒增緊張”。
恰逢此時,父親患病入院。年幼的羅斯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確切含意,終于明白父親早已不再是必須用盡全力去抗衡的龐然大物:突如其來的腹膜炎讓他迅速衰弱,他鼓起的肱二頭肌漸漸萎縮,道德約束似乎也派不上用場,“他皺縮的臉龐簡直就是我們老祖母的拷貝”。正是在這樣的危機中,年幼的羅斯要開始他的成長。他還記得父親給他講過五個叔叔的坎坷人生:破產、疾病、親家爭執、婚姻糾紛、不良貸款、子女麻煩……就像最初的文學啟蒙,他從父親口中找到了未來的自己,以及日后那些讓他享譽盛名的小說的影子。
“他(羅斯的父親)的知識的表達形式就是敘事,但他的敘事內容從不豐富:家庭、家庭、家庭,紐瓦克、紐瓦克、紐瓦克,猶太人、猶太人、猶太人,有點像我自己的敘事。”說起來,羅斯的“敘事內容”的確算不上豐富。他出身于紐瓦克猶太社區,畢生所寫都離不開紐瓦克的疆界。《事實》里有一章名為《安全的家園》,寫的正是紐瓦克的舊事。顯然,紐瓦克并不“安全”。這里是他“不可侵犯的家園”,這里也是歧視的孵化器。為了保住飯碗,父親邀請猶太上司到家里做客。多年以后,羅斯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只是回憶起來多少有些走樣。一家大小收拾得整整齊齊,不僅從壁櫥里翻出了綠色毛氈,還在餐廳里掛上了盧浮宮油畫的復制品。
父親稱呼上司為“老板”,畢恭畢敬地詢問他是否需要一份飲料。如此殷勤款待,總是讓年幼的羅斯感覺不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坐在自家的客廳,還是在陌生人家做客。一時之間,虛幻、疑惑接踵而至,竟不知道“我”究竟是“我”,還是某個不知姓名的替代者。當然,歧視并不僅僅針對成年人,孩子之間的敵視更讓人難以忍受。常常為了自保,男孩菲利浦不得不變身為現實里的阿甘,時刻準備著邁開雙腿,轉身就跑,“我在黑暗中飛奔到最近的圍墻,懸空跳下約六英尺,在霍布森街上落地,繼續前進,穿越小巷、車庫、后院籬笆,最后抵達家門,花了不到五分鐘”。
成年后的羅斯當然很清楚,父母所謂的體面,不過是“一塊用來保護自己的盾牌”。而他自己,則更愿意洗去身上那點“淡淡的外國殘余”,做一個地道純粹的“美國小孩”。但直到大二那年,羅斯離開當地大學,轉學到賓夕法尼亞州的巴克內爾大學,這個愿望才有了實現的可能。那時,他編輯雜志、創作小說、與非猶太裔的女子交往,“親自體味美國現實與猶太小鎮的差異”,進而找到了自己的學習對象。于是他暗暗立下宏愿,要成為學識淵博的英語教授,或是“書好不賺錢”的嚴肅作家,“我會是一個窮光蛋,卻是純正無瑕的”。
只是,窮光蛋也好,純正無瑕也罷,到最后都成了浪漫的想象。至少,羅斯從來沒有得到真正的新生。其后,在芝加哥求學、任教期間,他結識了育有兩個孩子的喬西(她的真名是瑪格麗特)。書中,羅斯把這段經歷比作一出黑色電影。他自稱“天生喜好戲劇性的比照”,熟悉并精于“自我解嘲和喜劇夸張”。在與喬西相處的每一天,他都試著“扮演一名完美的猶太騎士”。不得不說,他還是太理想了。因為比起“狡譎的小鎮女子的小心思”,再多的喜劇夸張、再謙恭的騎士精神,都是徒勞無用的。相反,為了逼他結婚,喬西花了兩美元從黑人孕婦手中購買尿樣,謊稱她懷了孕。
電影《挽歌》改編自菲利普·羅斯的小說《垂死的肉身》
這里不難讀出羅斯的自嘲。文學教授的專業素養告訴他,現實往往比小說更為荒誕。此時此刻,除了用“反生活”來描述這一切,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詞語了。“它使我在大學里學到的關于虛構可能性的傳統概念,以及我吸收的關于均衡、間接、得體的詹姆斯式優雅,統統變成了絕對的荒誕。”如羅斯所說,《事實》就像一部時間機器,它穿越時間的阻隔,帶他回到少不經事的從前,換一種姿態看待記憶里如煙的往事:如果生活注定是一種事先張揚的虛構,那為何不干脆放下冷靜,靜靜等待一部虛構自傳的誕生?因為虛構,恰恰是他身為小說家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