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將一些事物高懸 （組詩）

孫思

點燃

傾聽水聲長大的人

跟著沉默的植物生長

在一滴水里，看見太陽

窗外，冬夜的風

讓額頭清冷，門前小路虛白

像一道經脈在內心蜿蜒

沒有風，萬物都成剪影

下弦月出來了

單薄、瘦弱，像一個細腰女子

走了一夜，走不出頭頂那片天

燈下，卷書里的每一個字

捻子似的，點燃了這些夜晚的黑

花開

清晨，明凈被白云引來

腳沾露水，手指輕撮

月光和星光同時停留指尖

煮雪、沏茶，半彎新月如鉤

一頭青絲垂于膝

這一刻，天空回避所有細節

像風不愿在記憶中，反復撫摩往昔

仿佛一出口，靈魂便不再靜謐

輕讀卷書，靜如池水

這一刻世界清涼，腳下即有花開

晨光

時光倒回，寒冬的凌晨五點

天空寂靜，一個嬰兒含著露珠

誕生在黎明，那座之前為庵的茅屋

帶有特征的小小的身體

在晨光里等待，給予她身份、性別的名字

等待一朵云飄過時，陽光落在她的天空

這個時刻，梅花在開

大運河水裹挾著梅的清香

一路向東

默想

一棵被砍倒的樹

一只鳥撇下一片羽毛

她會雙眼含淚

喜歡默想，喜歡穿白裙子

著一雙繡花鞋站水邊，眺望遠處的云

想伸手牽住，走了又來的風

看到成群蜻蜓飛過水面

覺得世界是她的

夕陽和晚霞是她的，家里墻壁年畫上

那個比女子還好看的書生

也是她的

時間如果在這一刻停下

這世界剛剛好，她可以如一首詞

在月夜，安靜地開

懸掛

一顆心被懸掛

如一滴淚被風吹著

三個至親的走

花朵頃刻降為草芥

夜晚，鋪滿星空的天幕

像發芽的柏油路

那是她一個人的雪地

坐在門坎上，看遠處燈火

常想，那屋子那燈火那人家

一定有一個娘

青澀

晚風將一些事物高懸

溪流成為滄海，青澀一夜成熟

一塊石頭的無言，比雷聲更響

窗前，一架箏彈濃了秋風十里

她的親人，被風帶向了哪里

這之后，即便雨不來

風還吹，寒往寒處去

窗外，空寂的路燈

像沒有內容的故事，只有亙古的明月

從來沒有改變

低下頭，把苦難存放于書

看倩影落在紙上，衣衫青碧

眉目清晰，如一棵纖細的豌豆花

遠方

夏天的天空，云朵之上還是云朵

蔚藍的天幕，像深邃的井底

不時被云朵遮蓋

通向遠方的路

如一根藤，卻纏不住

她想走出去的腳

夜深人靜時

一朵蓮在心中升起

它立于水上的端莊

像她的名字，喜歡把一些想法

藏于內心，包括往事

她想，等到春天來了

可以跟著它，和水流一起去遠方

風過處

一葉羽毛，在天空無根地飄

像未來，她將要走的路

幾片花瓣，落在經過的冰面上

像冰上的花，無根

燈光消失的地方，月光亮起來

沉默的往事，表達堅韌

一朵蓮入池，不會變成蝴蝶

風吹動她的頭發，如絲般往南飄

一些無法避開的，在向她走近

風掠過，然后有云

一些事物，變得遙遠

天空

向東是河流，向西是日落

四季周而復始

最圓滿的落日在黃河，最直的孤煙在大漠

帶著愛，去凝視萬物

萬物才能凝視你，這個時候

內心松動一次，無助減一分

放下執念

月亮在，天空就在

初歇

一滴雨，落于人間

是一滴水，落于紙上為一滴暈染

一個字在眼里，可以回眸成卷

在心里，比天站得高

一卷書，讀一遍

就邁過了千山萬水

納蘭性德的詞，也會開出花來

云朵初歇時，夕陽不再老

最寂寞時，是她最安詳時

寧馨是她永遠的靜

北望

北望，是她的故鄉

從冬天過來的小河

瘦了很多，河邊的一排樹

身上發出薄涼，水潔水清的安靜

像她舉重若輕的淡泊

麥子站在田野里

站成鄉親的樣子，故鄉的樣子

燕子在夏日里筑巢

河水與天空互為明鏡

夕陽馱著村莊，往暮色里行

玉米、高粱、大豆、稻谷、紅薯

在不同的季節，以不同的身姿和聲音

喚她的乳名

直到思念，在臉頰刻成兩道濕痕

那些能夠看見的，在這一刻朦朧

高處

太陽在天際

所有的生物仰面被它照徹

它的耀眼和奪目

像心里默念的名字

這個時候，她想像一棵樹

退回最后一片葉子那樣

退回那個名字

讓童年的螢火蟲住進來

扎根在空的地方

哪怕它只有極小的光

親人

水長有多長，它跟路的延伸

有無關聯，流動與凝固

喧響與靜默，它們的關系如此默契

是兄妹還是夫妻

就像一棵樹與另一棵樹

站著睡去，站著醒來

用一顆心，養另一顆心

一輩子沒說過一句話

它們是最親的親人

掌燈

一路走來，不在深秋就在寒冬

哪里是可以安放的藏身之地

哪個是一同走完最后路程的人

生命消逝的一剎那，她能抓住誰的手

誰的手能讓自己不害怕

曾為她掌燈的父親

消瘦的背影，像一首元曲

站在元朝的背景里

如果潑上一點墨，就是絕版

就像夏日里，干旱的池塘

一池青碧的蓮葉，卻不能與天空互為雨水

今天，在這個初雪的夜晚

這片清白之處，她想從遠說到遠

說一個人留給自己的憂傷，是寒涼

說一朵蓮，她一直像它一樣開

在卷書里開

磐石

這個世界，有高的，就有低的

有堅硬的，就有柔軟的

有耀眼的，就有黯淡的

有會說話的，就有不會說話的

一塊礁石

四面除了水，還是水

沒有風的日子，坐在陽光下

它的溫熱很慈祥

狂風來襲時，它的另一個名字

叫磐石

一棵樹用藏于泥土中的根

完成靈魂的深入

一只鳥用三月的眼睛

欣賞它的樸素，并抱緊它的枝椏和葉片

一起延續和輪回

2020年5月18日于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