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峰
【摘要】倡行法治已然成為一種共識性認知,法治作為一種觀念和思潮,裹挾著各種討論和理想,在實踐中全面鋪陳。法治的理想性特征以及當代中國的法治實踐,使得法治共識的生成不僅成為一種可能,更變成一種必要。在“法治中國”的建設過程中,對于法治共識的理論設想不應當只是抽象原則的簡單堆砌,而應當是從依法治國的頂層設計到公平正義的價值追求,再到程序正義的“元規則”堅守,最后落腳到權利與權力的平衡上。
【關鍵詞】法治? 共識? 法治中國
【中圖分類號】D90?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0.010
黨的十八大首次提煉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并將法治作為其重要維度。隨后,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建設法治中國,必須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秉h的十九大報告高屋建瓴地指出:“堅持全面依法治國。全面依法治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和重要保障?!蔽覈呀涍M入法治建設快車道,“法治中國”的研究與探討已成“顯學”。然而,學界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模式的認識尚未達成一致,對于取道形式主義還是實質主義的法治觀念也分歧較大。從近年來發生的一些重大輿情個案中,能夠清晰看到司法適用中法治觀念的交匯與碰撞,可見法治共識暫未形成。因此,如何彌合當下中國不同社會階層對于法治認識的溝壑,在最大程度上凝聚法治共識,成為“法治中國”建設進程中重要且緊迫的任務。
法治觀念的多維面向
嚴格來說,法治概念乃域外舶來品,是近代西方法律文化傳入中國社會的產物。然而,隨著中西方法律文化的沖突與融合,法治愈益被當作通用性的法學抽象概念加以使用。不過,在不同的文明和文化中,法治概念的內涵有所差異。[1]當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建成,迫切需要依據法治相關基礎理論去反思既有法律制度,而這種反思既要溯源所謂“西方法治概念的”的“基準”,[2]也要汲取本土法治資源的有益成分,立基于當代中國的法治實踐,以兼收并蓄之胸懷接受他山之石,并為我所合理揚棄。
從歷史的角度看,對于“法治到底是什么”的討論從未停止,西方自然法學派與歷史法學派的論戰不僅沒有消解法治,反而互相汲取養分促進了公民對法治的認識。在中國法治建設過程中,也面臨著不同法治觀念的權衡和取舍問題,這既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需要考量的是,現階段的法治觀念是否順應了當下中國的國情與特色,而非在實用主義的驅動下,陷入對法治基本面向的分歧與對立中,觀念的多元化對于法治共識的生成和“法治中國”的建設顯然是一種掣肘。雖然國內學者對基本法治觀的表述不盡一致,但基本都是在實質主義法治觀和形式主義法治觀孰優孰劣的范疇內展開討論,這樣的理性思考如僅僅限于學術探討的“百家爭鳴”當然值得提倡,但如果一定要將各自偏好或傾向的法治理論上升為司法實踐的指導理念,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法治實踐的復雜性,無疑不利于各界對一些基本問題形成共識,甚至會造成何謂法治以及法治何以實現的困惑。在一些輿情個案的極端表達中,這種分歧體現得尤為明顯,“許霆案”“于歡案”等案件的全民發聲更多是因為其引發了社會不同階層對于法治實現方式的懷疑。因此,直接“允執厥中”地總結出法治觀的基本要素,可能是更為現實的路徑。
法治共識達成的可能
跳出實質法治觀及形式法治觀孰優孰劣的討論,檢視法治觀的多維面向,暫時擱置分歧以形成法治觀的“最大公約數”,并非絕對不可能。根據羅爾斯的“重疊共識”理論(Overlapping Consensus),[3]即使持不同觀點或主張的人,仍然可能去探尋“視域融合”。意味著,盡管社會各階層由于教育背景、社會經歷、政治觀點等存在差異,但只要對實現法治的初心未改、對法治愿景的信心足夠,便是法治落地生根從“應然”走向“實然”的過程,也是法治從“祛魅”向“復魅”升華的路徑。
對于法治本身認識的深化發展成為法治共識生成的前提。在法治含義爭論眾說紛紜中發現某種程度的共識:主權者、國家及其官員應受法律的限制。[4]雖然我國學界曾有“工具說”及“限權說”之爭,但隨著研究的推進及認識的深入,“工具說”已然式微。相關表達方式和思維模式已經從“法制”轉向“法治”,在“人治”和“法治”之間,也毫不猶豫地轉向“法治”陣營。繼“以法治國”改為“依法治國”成為共識后,又提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在此基礎上“法治中國”是對權利與權力、義務與責任的重新思考和凝練。法治觀進步的堅實腳步,是對于法治本相理性深化認識的印記,社會各階層已然將對公平、正義的期待等同于法治的實現,從法治意識形態的嬗變到法制體系的初步建成,再到法治實踐的漸趨理性,法治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5]
法治實踐的化育是法治共識生成的重要條件。黨的十八大提出:“全面推進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新“十六字方針”從立法、司法、執法、守法的角度對法治實踐提出新的要求??茖W立法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前提,嚴格執法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關鍵,公正司法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重點,全民守法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基礎。[6]“十六字方針”是對法治愿景的全面描述,是衡量“法治中國”的基本標準。通過良善之法教育和引導人民具備法治昌明所要求的基本素養,通過傾聽人民對法治的希冀反作用于法律的修改,才會有達至法治“應然”狀態的空間和可能。執法是法治生命力得以彰顯的“牛鼻子”所在,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在“法治中國”的進程中,已經基本解決了“有法可依”問題,嚴格執法一躍成為更加重要的層面。根據我國《憲法》規定,各級人民政府是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政府在國家治理中的角色是否能得到準確、清晰、到位、積極的詮釋,直接決定了“能否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良善之法只有依賴于司法,才能實現其價值目標,而司法的失范無疑會挫傷全社會對實現法治的信心,因此,公正司法對公平正義等更高位階的價值觀會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
法治文化的浸潤是法治共識得以生成的人文基礎。一定意義上,法治的實質是全面兌現并保障人民當家作主。[7]作為法治主體的人民對法治的認同程度、是否將法治作為生活方式,是法治共識生成的重要文化基礎。法治實踐讓法治的形象從抽象走向具象,法治文化的浸潤讓法治實踐從紙面走向人民的生活方式。法治文化和法治理念在實踐層面確立與否,決定了法是“工具”還是“根據”,培育和建設深入人心的法治文化成為法治共識生成的重要維度。溶注民主法治為基本要素,灌注尊法、守法、崇法為基本內容的法治文化,是法治共識生成的人文基礎。
以法治共識形塑“法治中國”的路徑
陳金釗、顧培東等學者主張藉由思維方式或方法論對社會成員的法治觀念進行啟蒙與再啟蒙。本文試圖對法治共識可能的范圍展開學理上的設想,并希冀對“法治中國”的建設有所裨益。
全面依法治國是底線共識?!胺ㄖ沃袊钡暮陚ニ{圖已經全面鋪陳開來,法治建設的腳步已然從踉蹌蹣跚到穩重自信,依法治國的共識也成為黨和人民關于法治的“合唱”。習近平總書記在《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開明宗義地指出:“依法治國,是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和重要保障,是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必然要求,事關我們黨執政興國,事關人民幸福安康,事關黨和國家長治久安?!盵8]黨的十九大以后,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順勢成立,頂層設計的理論和實踐都邁出了堅實的腳步。依法治國的核心是對“法”全方位的共識性認識。一是科學立法,經由中國法治實踐經驗和法制觀念立良善之法。二是嚴格執法,作為法治共識生成的關鍵,確立法治目標的前提后,政府的法定職責只能在法律限定的框架內,從實體以及程序對執法行為進行賦權與限權。三是公正司法,目的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人民群眾在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過程也是法治共識培育的過程,既要嚴格遵循法律規定,又要正確運用多種方法暖慰人心。四是全民守法,在立法、司法、執法的科學化、理性化的基礎上自覺維護法治權威和尊嚴,法治的生命力也得到最終落實。
公平正義是法治共識的核心內容。公平正義與全面依法治國具有理論和實踐上的承繼關系。作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公平正義,是所有價值觀的多層同心圓,[9]是統攝社會不同階層的最大共識,將其從各種價值觀中提煉出來作為“圓心”,是彌合各種信任迷思的切口和抓手,而且“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觀念深深印刻在我們意識深處,對于公平正義的渴望在我們傳統文化中有非常鮮明的體現。作為價值判斷標準,公平正義直接反映為全體人民對法治何以實現的評判;作為核心價值觀的基本要求,若一著不慎可能會嚴重傷及人民對法治的信任。所以,應該著眼于制度、體制、教育等多個維度讓公平正義落地開花,因為這不僅僅是法治話語體系內的自說自話,而且也是在政治、經濟、文化全方位多角度的灌注。法治共識的最終落腳點和目標并不只在于法治得以實現,而是法治以公平正義為價值追求,實現全體人民的福祉。
程序正義的再出發。法治共識視野下的依法治國與公平正義互為表里,而程序正義則是在形式法治和實質法治的論爭中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另一種可能。如果在法治建設過程中堅持“非此即彼”的立場則有話語霸權的嫌疑,法治建設過程的“試錯”成本更是不可承受之重。不論糾結于何種法治對實體正義的追尋,都不會否認經由程序正義實現實體正義的規范意義。理論界對程序正義的分類或者調整無非是對其實現方式的爭論,爭論的存在本就證明程序正義的重要性已成共識?!胺ㄖ沃袊苯ㄔO的過程,誠然應當將程序正義從公正司法中拔高,納入科學立法、嚴格執法的過程中,使其包含程序正義的內涵。程序正義應當跳脫出司法范疇,演進為立法、司法、執法中的“元規則”,因為“法治中國”的意蘊是從政治、經濟、社會等不同角度回望法治。我們的思考無需在作為司法層面的程序正義上錦上添花,“法治中國”作為國家治理的全面圖景對其進行描繪與實踐,對程序正義的理解也應是靜態的法規、法條、法理文本和動態的立法、執法、司法實踐相結合,是外在的法律得到遵守和內在對法律的信任交相維系的。程序正義也是基于尊重作為實踐主體的“人”的價值。作為法治共識可能的范疇和追求,公平正義是從實體層面對“法治中國”的應然描述,程序正義則是從程序方面對“法治中國”的實然加持,這是實現公平正義之“道”的法治之“術”,更是“法治中國”的車之兩轍、鳥之雙翼。
權利與權力的平衡。權利與權力是政治學的基本概念,法治視域內的權利與權力平衡的觀點濫觴于行政法領域,[10]二者關系的理論重心是在嚴格執法的層面。法治一旦與政治成為盟友,意味著權利和權力的失衡。在法治共識作為“法治中國”宏大敘事的背景下,是否有可能突破對于公權力以及私權利的既有理解,將權力通過系統構建權力與權利的基本體系以達至法治意義上的平衡?只有打通理論和實踐中的脈絡,將二者的平衡從政治與法治狀態中萃取成為法治的基本概念,協同作為基本方略的依法治國、作為“多層同心圓”的公平正義、作為更高位階“法治之術”的程序正義,共同豐盈法治共識的豐富內涵。在權利與權力的平衡中,對于權力的認識,從把國家機關視為權力的擁有者向法治管理的對象進行轉變,從把社會公眾視為權利的擁有者向以權利制約權力的監督者進行轉變。唯有通過對權利與權力的理念揚棄,以權利的法治保障和權力的法治制約,將二者框定在各自范圍內,以制度理性控制權利與權力各自的擴張沖動,才可能達至期待的平衡。在大力建設“法治中國”的過程中,人們已經從智識上或者常識上接受并擁抱了法治,但這樣的理解宏觀而抽象,法學界有責任也有能力擔綱對二者認識的再啟蒙。統而言之,權利與權力的平衡是構建法治共識的必要條件之一。
注釋
[1]蘇力:《變法、法治及其本土資源》,《法治及其本土資源》(第三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23頁;王利明:《什么是法治》,《當代貴州》,2015年第2期。
[2]徐祥民:《法治及社會主義法治》,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3頁。
[3][美]約翰·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姚大志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第55頁。
[4][美]塔瑪納哈:《論法治:歷史、政治和理論》,李桂林譯,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7頁。
[5]李德順:《讓民主法治成為我們的政治文明》,《學習與探索》,2013年第7期。
[6]張文顯:《中國法治40年:歷程、軌跡和經驗》,《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5期。
[7]李德順:《論民主與法治不可分——“法治中國”的幾個基本理念之辯》,《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7年第1期。
[8]《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學習輔導百問》,北京:黨建讀物出版社,2014年,第31~47頁。
[9]李德順:《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公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5年第2期。
[10]羅豪才、袁曙宏、李文棟:《現代行政法的理論基礎—論行政機關與相對一方的權利義務平衡》,《中國法學》,1993年第1期。
責 編∕郭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