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陸

少年宮手風琴班,上海,1980年
1973年,布魯諾·巴貝(Bruno Barbey)跟隨到中國進行國事訪問的法國總統喬治·蓬皮杜來到北京。學生們排著隊站在從機場到天安門廣場的路上,站在十公里長的長安街上。為了迎接22輛豪華轎車組成的總統車隊,小學生們不停地跳著舞,一邊歡樂地高喊“熱烈歡迎”,一邊手上熱烈地搖動絲巾和紙花。
在天安門廣場前面,巴貝看到一隊戴著少先隊紅領巾、穿著白襯衫的小禮儀隊走過,她們花花綠綠的裙子顯然是臨時定制的。這些小女生邊走邊轉過頭來,好奇地盯著在拍照的外國人。
而過去46年時間里,中國發生的好多故事都在巴貝的鏡頭下凝聚,喚醒著那個無數中國人對過去時代的記憶。
1973年9月,巴貝背著裝有柯達克羅姆反轉片的一架尼康相機和一架徠卡相機,開始了自己的拍攝。從北京到上海,巴貝的鏡頭記錄了北方天空微妙的秋光、前朝的紅色土門以及紫禁城墻上的混合物反映出來的色彩。
紅色和藍色也可以在那張三個吃冰棒的男人的照片(圖02)里看到:他們坐在印有“為人民服務”的布袋子上,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桃紅色的“香”字,津津有味地享用著他們的冰棒。就這樣,成就了一張構圖微妙的經典豎幅圖像。
1980年在成都,巴貝拍到了經典的中國紅,就是唐朝詩人杜甫的草堂里一千多年前留下來的紅墻。杜甫的詩是法國前總統希拉克最愛吟詠的中國詩,1999年他在巴黎接待中國領導人時,引用了杜甫《客至》中的句子:“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作為在1960~1970年代率先冒險使用彩色膠片做報道的瑪格南攝影師之一,巴貝對中國印象最深刻的是,街道上群眾的衣著都是深色單調的:工人的深藍色工服、軍人的卡其綠色軍裝以及普通老百姓的無性別的灰色中山裝。在巴貝的視覺日記中,上海豫園湖心亭茶館里的一片藍色的老茶客,大多手抱著一壺茶來取暖,藍色的空氣中飄散著一條條白煙霧,有一種時間凝固的平靜。外灘的藍色清晨中,巴貝看到了慢悠悠打拳的太極拳學員,可惜他看不懂背景的中文標語,不然一定能理解那句“爭分奪秒奔向2000!”的口號與慢悠悠的太極拳形成的反差中所蘊含的幽默感。
他們所穿的“中國藍”在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發生后開始成為法國的流行服裝。這種從中國進口的非常便宜的藍染棉布中山裝,法語叫“bleu du Chine”,其實在中國就是農民和工人穿的一種藍色的勞動工作制服。來自大自然的靛藍染料還有防蚊蟲的功效,對農民很有用。
在上海豫園,巴貝還拍到了一個神奇景觀——畫面左邊是一個端著祿來相機為他的模特拍照的專業攝影師,右邊是一位倚在“S”形門洞的穿著黃色毛衣的女子,她左手臂挽著一個紅色手提包,擺出一個炫耀的姿勢。畫面左邊的攝影師身后還有個正在抽煙的旁觀者,這兩人也形成了一種黑白影調的皮影戲效果,而在畫面右邊就是柯達膠卷包裝上的標準顏色:黃色與紅色。

三個男人在“香”字下吃冰棍,北京,1973年
作為一個攝影師,巴貝特別對上海的照相館有興趣。1973年他在照相館外拍櫥窗,1980年他干脆大膽地進入南京路、淮海路的攝影工作室。
今天的婚紗照已不在照相館里拍了,巴貝也看到在上海外灘和外白渡橋上天天都有浪漫的布景。1980年代婚紗照的這種味道只能從巴貝的“老”照片里聞到了。
1980年少年宮里手風琴班的照片(圖01)呈現了巴貝的攝影構圖手法。他利用教室里隨意分散的樂器和樂譜架子,重新組織了由黑白手風琴鍵盤構成的錯落分布的矩形,創造出富有幾何感的構圖。
我們好像還可以聽到這些小琴手拉琴箱時發出的音響,還可以欣賞到這些年輕音樂家臉上表現出的高度專注力,包括左上角一個正在專心演奏的小女孩。在巴貝拍完這張照片三十幾年后,這個小女孩的母親在互聯網上看到這張照片,并認出了她的女兒。最終她們成功地聯系到巴貝。通過他們往來的郵件,了解到當年的小手風琴家現在已安居美國,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在冬夏兩季之間,在紐約和佛羅里達州棕櫚灘之間像候鳥似的遷徙來回。這再次證明了攝影可以抵御時間流逝的力量,以及攝影師作為記憶的守護者的作用。

滬郊水鄉,上海,1980年

婚紗照,上海,1980年
在一張廣西的照片中,可看到巴貝鏡頭下的桂林真的有“奇妙的美麗綠藍色的風景”。巴貝把田里的小麥、水稻的色彩,和耕田、播種、插秧、施肥、收割、打谷整個過程基本上全都拍到了。
巴貝對農民的觀察特別有趣,中國改革開放的四十年在他的鏡頭下是“從人力車到高速跑車”的一個過程。1980年,他在成都城鄉接合部見到的都是一系列人拉板車,車上有拉到市場去賣的豬、坐得穩穩的小孩、生病的農民,也有拉去給莊稼囤肥的糞便。

守自來水站的老人,當時自來水還沒進戶,吃水要到街道上這樣的自來水站去挑水,成都,1980年

農夫給水牛沖洗,陽朔興坪,1980年
1973年離開上海往無錫去時,巴貝已經看到在轟轟烈烈的彩色革命電影《奇襲白虎團》和革命戲劇《煤田戰歌》的海報下有三架人拉著的人力車。最精彩的是,在成都“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努力奮斗”的宣傳畫下面有幾個騎著傳統三輪車送貨的解放軍戰士,他們身后墻上的潛水艇、導彈、戰斗機、高速鐵路等今天已紛紛變成現實了。
事實上,巴貝這個時空旅行者幾乎跑遍了整個中國:從雜技團表演者到川劇演員,從上海音樂學院的琵琶學生和小提琴手到深圳的吉他手、滑板愛好者,從桂林漓江用鸕鶿捕魚的漁民到長江上的纖夫,從四川美術學院的雕塑系到傳統水墨書法家,從世博會的紅色李小龍當代藝術雕像到內蒙古沙漠中身穿白色運動服練瑜伽的女演員,從成都的茶館到青島啤酒節的霓虹燈電子派對狂歡者,從桂林鄉間的送葬隊伍到喀什的阿巴和加麻扎墓的紅土——巴貝在往返中國的時空旅程中累積的令人印象深刻的收獲,都是他自己持續專注的成果。他在按下快門之前的自我克制和對光圈速度的優先選擇是基于他對觀看和感受的敏銳渴望。

桂林,1980年

在田野上做早操,上海,1980年
在總結回顧這個豐富的視覺交響曲時,我們發現巴貝的真實國度之旅的確穿越了一個多彩的國度。巴貝不僅看到改革開放前(1973年)的中國,還有改革開放關鍵時刻(1980年)的中國,然后他又等到上海舉辦世博會時(2010年)才回來拍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繁榮、現代化、小康的社會。
2019年巴貝將自己對這個國度和她的老百姓跨越四十多年的觀察和關注集中整理、出版了一本書《中國的顏色》,這是他耐心熬熟的拍攝結果。
當然他還沒有說出他的最后一句話,或者說拍完他的最后一幅畫面,因為他著迷的是一直令他吃驚的中國的持續改變。

布魯諾· 巴貝與他出版的新書《中國的顏色》(后浪出品),韓杰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