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區》(Precinct 9 ),2018 ? Christophe Canato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Christophe Canato)
模棱兩可令人不安。幾百萬年來,人類的進化使我們渴望確定性,這是一個必要的生存技能。當人們在薩瓦納草原上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時,會猜測這是捕食者,食物來源,還是潛在的伙伴?確定是哪一種情況很重要,否則結果可能會非常糟糕。
社會的復雜性使我們很難辨別是機遇還是風險,人類的大腦會權衡自己與他人對事物的不同理解,意圖、欲望、情感和信仰的感受是源于自己,還是歸于他人的影響。同時,量子物理學領域的發現表明,不確定性是宇宙物質的本質。再者,從老子、莊子到赫拉克利特、黑格爾,哲學家們都把這種令人不安的模糊性作為深刻洞見的源泉。
對現居西澳大利亞的法國攝影藝術家克里斯托夫·卡納托(ChristopheCanato)來說,不確定性是其創作的靈感源泉,不確定性使他作品中的概念更加鮮活。他的圖像并非闡明思想,而是提出了一個悖論,并在同一圖像中設計元素讓人產生聯想和情感,使圖像成為藝術家和觀眾之間“對話”的場所。事實上,通常在一幅作品中,藝術家提出問題而非提供正確答案。在卡納托的作品中,觀者往往會認為這些問題不是指向答案,而是指向更多的問題,是通過否定簡單的解決方法擴展意識領域,是通過否定確定性帶來的舒適感磨礪心智。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是策展人、作家,是昆士蘭大學社會福利與文化教授和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藝術學院兼職教授,現居于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市,工作范圍遍及全球各地。你可以在www.culturaldevelopmentconsulting.com 上了解更多。)

《耶路撒冷的婦女:耶穌受難第八站》(Women ofJerusalem:The eighth Station of the Cross ),2012 ?Christophe Canato

《耶路撒冷的婦女:耶穌受難第八站》(Women ofJerusalem:The eighth Station of the Cross ),2012 ?Christophe Canato

《耶路撒冷的婦女:耶穌受難第八站》(Women ofJerusalem:The eighth Station of the Cross ),2012 ?Christophe Canato
你認為你的造像方法是出于同情心嗎?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因為我從未想過我的創作方法與同情有關。作為一名藝術家,我的工作就是為觀眾提供思考的素材,但這也是我為自己尋找答案的一種方式。我認為這有關感同身受,這是同情嗎?
感同身受就是為某人感到難過。我更愿意把這種同情看作是對人類需求的一種承認和敏感,以及為之做點什么的決心。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贊同,“對人類需求的認識和敏感性”應該是對我創作方法的準確界定,盡管我從未這樣想過。
雖然我拍的是別人的肖像,但事實上我在談論自己。當我描繪每一個人或每種情況時,我所利用的敏感性是一種探索和“翻譯”自我價值、我的關注點的方式。我可以對自己富有同情嗎?
是的,當然可以。如果不同情自己,很難對他人產生同情心。你是如何通過攝影表現對他人的敏感和對哲學的探索的?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希望我的照片能喚起人們深刻的情感,而不止步于視覺取悅。我喜歡用最少的內容表達最需要的東西,無需多余的畫面。
在肖像照中,拍攝主體可能是面對觀眾的一種敏銳而自信的凝視,或者是配合地匆匆一瞥;當拍攝全身照時,我認為是場景和人的姿態傳達了力量或脆弱,即使沒有衣服的遮蓋,一個人的身體也可能看起來健壯或脆弱。通過這些細微差別,我想表達主題的必要敏感性。

《彈跳》(Ricochet ),2014 ? Christophe Canat
我們來聊聊“耶路撒冷的婦女”(耶穌受難第八站)(Women of Jerusalem )這部作品吧,這個系列是怎么產生的?(圖02~04)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2012年,策展人凱瑟琳邀請我參加一個名為“耶穌受難像”(The Stationsof the Cross)的團體展覽。(在基督教中,特別是在羅馬天主教中,耶穌受難像描述了耶穌基督最后幾天經歷的14個苦難,從他被捕的那一刻到把他的尸體放在墳墓里。每一站都成為一種特定的視覺修辭,因此經常出現在神圣的雕塑和繪畫中。)團體展覽邀請了不同的藝術家,每個人表達耶穌受難的不同場景,我選擇了第八站“耶穌安慰耶路撒冷婦女”。
你為什么要選擇第八站?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是女權主義者。我想反映當女人變老后皮膚上留下的印記,以及由此帶來的脆弱性。這些都是比較私密的肖像照,女人們穿著緊身內衣,暗示著美麗與羞辱,接受與拒絕。我一直在研究對立的事物是如何相互呼應的,我意識到就在我們說話時,也正是在這種矛盾中,同情之情才得以平息。當時,我很明顯地感覺到我在脆弱中尋找恢復力的過程帶有某種宗教色彩,這符合基督教通過自我犧牲來超越自我的理念,也符合耶穌受難第八站的具體思路。

《彈跳》(Ricochet ),2014 ? Christophe Canat

《彈跳》(Ricochet ),2014 ? Christophe Canat
你是用什么方法將這些抽象的想法轉化成視覺語言的?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光亮的色調給這個系列一種臨床的感覺,可將其翻譯為純潔、尊重、神性。但這種方式也突出了女性的年齡,隨著時間流逝,她們的皮膚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她們的脆弱有一種幽靈般的荒涼,而我的目的是通過圖像混淆簡單的解釋。
這部作品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基督教的宗教背景來尋找它的意義?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后來,我有機會在另一個背景下展出這些照片,因此這幾幅畫從集體展覽中剝離了出來。在后一種情況下,觀眾告訴我,他們在這些圖像中看到的是一個患有癡呆癥女性的故事,沒有看到任何宗教色彩。
兩年后你創作了《彈跳》(Ricochet )系列,在這個項目里你想探索什么?(圖05~07)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想回顧青春期之前那個年齡的男孩們的想象力,那時他們已不是嬰兒,但還沒有進入青春期。當然,這是通過成年人視覺和記憶的反映,當我們成年后,那些回憶會在某些時刻彈跳回來。
這是關于童年后期的冒險旅程,一個由環境、創造力、自戀和模仿、部落主義和儀式所激發的童年。
這種審美方法顛覆了《耶路撒冷的婦女》的高調風格,而采用了明暗對比的繪畫風格。是什么使你采用這種拍攝方法的?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想捕捉一些介于真實世界和幻想之間,寧靜而微妙的東西。正如你所說,私密的燈光和黑色背景參考了西方古典繪畫,但又充滿戲劇性、超現實和美學特點。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有時會想,我的作品是否太過唯美,因為我總是試圖在美麗和不安之間尋找平衡,尋找思想和不確定性。
在你之前的系列中,要么完全是肖像畫,要么都是靜物畫。而這個系列既有肖像畫也有靜物畫。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我的想法是“收集東西”,我從小就喜歡這么做,這也是我開始這個系列的原因。犄角(圖05)、植物、昆蟲、牙齒(圖07)等各種東西,有時它們可以靜靜地獨處。有時,當著男孩的面它們會“活過來”。這與自然有著本質的聯系,我知道我的創作需要與更廣闊的環境聯系起來,尤其是森林。
森林是一個想象中的“集體無意識”的地方。在小屋圖像中(圖06),森林暗示著黑暗與某種威脅,來自小屋內部的燈光使人感到安心和被保護。
當我創作一個系列時,總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創作進行中”,在這個過程中,圖像會被并列和“嫁接”。在這幅圖中,小屋的形象在后期才出現,而鸚鵡、老鼠和蝸牛的形象已成為我個人意向存檔的一部分。

|︽我們之間的空間︾︵The Space Between Us ︶,2015-2019 ? Christophe Canato
《我們之間的空間》(The Space BetweenUs )系列采用了類似的黑暗審美,但將重點轉移到了男性關系,以及陽剛之氣和親密性問題上。這個系列是怎么開始的?(圖08~11)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在拍了多年照片之后,我終于有足夠的勇氣談論自己,談談我的性別,以及復雜的人際關系。這個系列源自一個團體展覽的邀請,每個藝術家需提供三幅作品。
在第一幅圖中(圖08),我想表達一種非男非女的“第三性別”,圖中的人物既有胡子,又有西方文化中與女性氣質相關的飄逸長發。這種混合的性別可以被認為是“怪異”的,就像19世紀的游樂場奇觀“大胡子女士”。
在第二幅圖中(圖09),我討論的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一個愛上自己倒影的美麗又自私的年輕人)。如今,自戀指的是對自己、自己的外貌或公眾看法的迷戀。而有人認為同性戀是自戀的表現,是對“相似的人”的渴望。考慮到人類大腦的復雜性和社會的復雜結構,我想通過我的作品,質疑對故事的相關性和道德性。
最后一張照片觸及人類互聯性和靈性的概念(圖10)。我們每個人都能在與他人的關系中找到意義,我們在哪里,我們如何崛起?不僅在當代世界,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在精神和社會階層方面得到“提升”。
我對這些照片中穿衣和赤裸的人之間的對比感到很有趣。赤裸常與脆弱聯系在一起,但在這些照片中,好像并不總是如此。(圖11)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每幅圖都是兩個人的二重唱,一個穿著衣服,一個光著身子。赤裸的人似乎更強壯,扶著穿衣服的人,這兩個角色之間的相互作用是什么?我們能說其中一個對另一個有影響力嗎?裸體是脆弱還是一種力量?向上翹起的手掌意味著脆弱,還是暗示著知識的力量(暗示著閱讀時拿書的方式)?
下一個系列是《因夢想而厭倦》(Bored byDreams ), 這個名字與1990年代的一首歌同名。在這首歌中,一個女人在哀嘆自己想要什么和得到什么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這個系列還使用了很多基于三角形的圖形,你想表達什么?( 圖12~15)

《因夢想而厭倦》(Bored by Dreams ),2017-2018 ? Christophe Canato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在這個系列中,我繼續研究在文化和宗教背景下的男子氣概問題,包括性取向。這些幾何符號的靈感來自激進主義的標志、帶有污名的徽章和裝飾性的宗教符號。(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納粹德國,同性戀和雙性戀男子被迫戴上粉色三角形標志,向所有人公開他們的性取向,就像猶太人被迫戴上黃色星星一樣。1970年代,粉色三角形的象征被同性戀活動人士重新使用,作為紀念和抗議恐同癥的象征。1980年代,隨著艾滋病的出現,三角關系被顛倒過來,成為一種更大膽的積極的自我和社區身份的象征。)
這些形象也反映了勞動人民的生活環境,比如圖12,由兩個三角形疊加而形成的星星是由建筑工人們用來標記建筑工地的粉色字符串得來;圖14展示的是一面三角旗。其他圖像是通過兩幅圖的碎片重組而成,比如圖15是兩個男人的組合,一個黑人,一個白人;圖13是一個赤裸的人和一個穿衣的人的組合。事實上,令我感興趣的是隱藏在這些作品中的雙重意義,侮辱或斷言、羞辱或慶祝、正常或不正常、接受或譴責。
在你的最新系列《吻》(Le Baiser)中,你延伸了表達內涵,創造了一種隱喻性的混合。在這個系列中你想表達什么?(圖16~18)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在完成《我們之間的空間》后,我的大部分創作都是關于性取向的。雖然我已經在LGBT(同性戀、雙性戀和變性者)權力領域取得了很大進展。但在西方國家,同性戀恐懼癥仍然是青少年自殺最難以避免的原因。不久前在法國,一場以兩名男子接吻為主的廣告宣傳活動受到審查,原因是一些公民施壓,他們認為這是對“恐同癥”的挑釁。
這些隱喻性的肖像黑暗而扭曲。對我來說,它們使我想起佛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畫作中扭曲的人物。

《親吻》(Le Baiser ),2018 ? Christophe Canato

《親吻》(Le Baiser ),2018 ? Christophe Canato

《親吻》(Le Baiser ),2018 ? Christophe Canato
他們是怎么構建的?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每幅畫都是由一對夫妻融合而成。這些圖像并不是利用Photoshop將身體不同部位粘在一起的數字“補丁”,而是由兩幅肖像組成的,一幅畫放在另一幅的上方,然后擦除上層的一些部分,以顯示下層圖像的部分部位,創建了一個單一的“融合”肖像。因此,通常與溫柔和欲望聯系在一起的親吻變成了一種恐怖的景象,有種令人厭惡、憐憫和好奇的感覺。
在你的創作過程中,關于同情,你學到了什么?
克里斯托夫·卡納托:在這次采訪之前,我從未想過我的藝術創作與同情有關,而你的問題使我開始認真思考這一點,因此我計劃有意識地將同情的概念融入我的作品中。
我想,這就是當代藝術的意義所在,既有藝術家,有創作,也有試圖與那些審視和反思其作品的人建立的持續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