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風雨前

前段時間我爸生病,好在手術及時,化險為夷。我家親戚多,常常來一大堆人,團團圍住病床。只有一個人總在圈外,站在大家后面,目光落在大家的背上,或偶爾穿過人墻,眺望著我爸。這人就是我爸的連襟,我姨父。
我姨父與我爸多年來關系很好,家里人手是不缺的,可他就要這么一趟趟跑。姨父比我爸年輕十幾歲,但也已經過六十了,去年也大病一場,今后也得格外當心,我爸因此非常過意不去。
“你姨父你將來要孝順他啊。”我爸說,“從小到大的,你姨媽姨父怎么待你的,比親爹媽也不差了。”
“那還用囑咐?”我說,“小時候姨父帶我去游泳,給我買兔頭吃,上野地里捉蝴蝶,請老師補課,我離家出走把我找回來,陪我去拿高考成績,還有去動物園……不過我觀察發現哈,其實姨父并不完全是為了帶我去。”
“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每回一到獅虎山他就激動得不行,趴在圍墻上傾訴對猛獸的崇敬;一見孔雀就揮帕子逼人家開屏,有次還帶了把花傘撐開了逼人家;買一斤蘋果只給我吃倆,剩下的他要喂猴子,騙我說孫悟空會來感謝我——你信嗎?”
“我信我信!哈哈哈哈!”
正聊著,姨父又來了,陪著外地趕來看望我爸的親戚。但他還是不往前湊,在門外踮著腳尖往里看,使勁兒看,而且不知他看到什么妙處,居然有時還含笑搖頭,仿佛感慨萬千。
醫囑讓做CT,他又巴巴兒地跑進來張羅。去年大病一場,同樣的手續他都經歷過一遍,自然熟悉。
去年那場手術,他吃了好多苦。那時他瘦得脫了形,劇痛中臉上常常有一種扭曲的表情。我心疼死了。
姨父出院才一年,我爸又住進來了。我們在CT室外等我爸。姨父拎著茶杯,不肯坐下,因為站著能看到院子里的池塘,塘邊有去年的蘆葦花。他的臉忽陰忽晴,仿佛有畏懼和憂傷,愁容占據著他的眉眼、額角和兩頰,但嘴巴又開心地咧著,仿佛不勝欣喜。總體是一個荒誕的表情。我認識姨父有三十多年了,從來以為他臉上只有單純明朗。我真有一點吃驚。
“你說有多巧?”姨父說,“我上次住院,恰恰是去年的今天。當時我就看窗外,也是春天噻。”我記得從病房的窗戶看出去是一片野地,雜草深茂,不遠處有一個小區,粉墻飛檐,中間幾株老樹新芽簇生,真美啊。
“我好不容易熬過去了,真的,就是那句話,劫后余生。今年你爸又躺在這兒了,看到他那么老火,我就又想起我的老火。”
“噢噢,所以你特別同情他嘎?每天都跑三趟來看他——不過真是不必要啊姨父,你自己還在恢復期嘛。”
“嗯——嗯——我當然特別同情噻,我當然希望你爸快點好起來噻——但其實——我還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啥子嘛?”
“我不好意思說。”
“必須說——我就覺得你這一向有點鬼頭鬼腦的。”
“好嘛——看著你爸——我覺得我太幸運了,我想使勁兒享受我的幸運。但但但但但你不要理解歪了哈!我是心痛你爸的哈!——我只是通過不斷回憶我經過的老火來體驗生命,我看親戚朋友圍到你爸,我就想起那時他們圍到我,當時我就像你爸一樣只能仰視他們噻,感覺到自己非常無力,生命那么脆弱,那種老火是圍觀我的人無法感受無法替代的。我現在好了,我換了一個角度看這個事,我跑到遠一點的地方看他們,我的感覺太——好了。”他羞愧地瞄了我一眼,確認我沒有想跟他鬧。
“曉得不嘛,我很心痛你爸遭罪——但能夠加入你們健康人的隊伍,我高興慘了。我還要加緊耍,去年春天我沒耍成嘛。”他正面對我,臉上是那種自然的喜悅熱忱,一派天真。
“不要給你爸說哈。”他特意叮囑我一句。
但我一轉臉兒就一字不落地告訴我爸了。我爸皺著眉頭聽完,說:“哼。我早猜到了!”說完也撐不住樂了。
前天早上姨父又來送飯,一看就是一夜沒睡好,直揉眼睛。來了也沒啥話,磨蹭了一會兒走了。十分鐘之后,我接到他一個電話。電話里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姨媽在旁邊哇?那你不要說是我打來的哈!你只回答是和不是!——你們吃完了嗎?”
“呃是,是,是。”
“很好!你現在下來,把那個不銹鋼的飯盒帶下來。”
“呃是——但是為啥……”
“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你把不銹鋼飯盒給我送來,我在池塘邊上。快點。”
“呃是,是,是。”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狀況,馬上飛奔下去。他在池塘邊站著,看見我立刻迎上來。揭開飯盒蓋子,看里面還有剩的麥片粥。
“你喝了吧。”“我剛剛喝過了,飽了。”
“哦不不,你應該多吃些,這幾天你也累了。”
犟不過他苦口婆心地勸,我只好喝了。他贊許地接過空飯盒,高興地說:“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用它來舀蝌蚪了。”
“你看池塘邊邊上好多蝌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