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西爾
前段時間我爸進了趟醫院,坐在救護車上,看著這個躺在擔架上的男人,我突然在心里問自己:你能接受有一天這個人離你而去嗎?
我的腦袋逃避想這個問題,幾件小事倒浮現了出來。
想起14歲的某個早晨,我坐在馬桶上看著褲子上那一縷淡淡的紅痕,嘆了口氣,心想這一天還是來了。
有一次升旗儀式,同班的一個女生褲子后面被染透了,她低著頭快步經過人群,我盯著她的褲子聽見旁邊有男生在小聲地討論“女生屁股會流血”的事,心里籠罩著一股巨大的羞恥感,甚至還有一點兒惡心。
我喊了我媽,然后在衛生間里又磨蹭了好幾分鐘才出來,正巧我爸買了豆漿油條回來,我媽便把這事告訴了他。
他搓著手在家里溜達了兩圈,臉上的表情捉摸不定,有點兒高興又有點兒嚴肅還帶著點無措,然后停在我面前笑著說了句:“恭喜你啊,長大了。”
我當時并不理解他為什么祝福我,但這個小小的舉動,令我隱約覺得這似乎不是一件壞事。
在此之前,我爸是我最合拍的搭檔,經常帶我去看山看水看大自然,要不就去書店坐在地上看一下午的書。我們倆要好得很,我經常原地起跳,攀著他的肩膀跳到他背上,勾著他的脖子讓他背我回家。
或許是突然有了長大的概念,我不再跟他有這種親密的互動,某天傍晚我們一起回家,到了樓下單元門,他突然弓著背說:“我背你上去吧!”
“行啊!”我伏在他的后背上,兩個人都很僵硬,我像一條沒有生命的麻袋吊在他的脖子上,到了三樓他如釋重負地放下我,臉上笑得很開心。
那一刻我特別感動,突然意識到,原來女兒們的成長對爸爸們來說也是一種措手不及,曾經抱在懷里背在背上的寶貝,在某一天,他們不再適合以親密的肢體語言來表達他們的愛。
那是我爸最后一次背我,我痛快地答應了他,讓他有了一個充滿儀式感的告別。
高三有一次大休,少年送我回家,兩個人為了能多走一段路,拐進了我家對面的小區。在離出口還有200米的時候,有個騎著電動車的男人從我身后超車而過,我第一反應是這人長得真像我爸,再一看可不就是我爸嘛。
我小聲地對少年說:“完了完了完了,我爸肯定看見我們倆了,你趕緊走吧。”
我爸放好了車子在樓下等我,他不開口我也不說話,他轉身要上樓,我一下子慫了抓住他的胳膊說:“爸爸,你別跟我媽說哈!”
我爸一臉鐵青地說:“你不能這樣,你要自重。”
這事我回想了好幾次,他完全可以在街上拆穿我們,把我拽回家打一頓,主動跟我媽講這件事,但他都沒有,他就騎著車慢慢地跟在后面,看著自己的女兒跟一個男生拐進了一個小區,確認他們只是為了多走一段路,便什么都沒有做。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處理辦法,但我知道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愛我的處理方式。
從考研的考場走出來以后,我的右胳膊疼得舉不起來了,我歪著頭跟我媽講電話。
那段日子太痛苦了,失眠、心慌、一聞到飯味就想吐,每天必須要跟我媽聊幾句才能挺過去,那段日子我爸就跟個工具人一樣,只有打錢的時候才會聊兩句,而且從未主動問過我身體怎么樣?進展怎么樣?最近還好嗎?
等回到宿舍坐下,我爸給我發來了一首他寫的詩《女兒,你是我佩服的人》,內容很長,我草草地掃了一遍,眼淚潸潸而下,多日付出的艱辛受到的委屈,一下子都找到了出口。
不得不承認,爸爸這個角色他扮演得很合格,會認真地和我說“對不起”和“謝謝你”;會平等地跟我討論事情,意見相左的時候,他堅持自己的觀點也尊重我的看法;會愿意承認我是他佩服的人,旁觀我成長的時候,自己也在繼續成長。
打了針輸了液之后,他不再發抖,體溫心率也恢復了正常。晚上坐在床上,我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了下來,那個問題又冒了出來:你能接受有一天這個人離你而去嗎?
想到有一天他會離我而去,我的眼淚又跑了出來,邊落淚邊給朋友發消息:我今天才有很真實的感受,我沒辦法接受他們有一天離開我。
朋友說:在這一點上誰都沒有辦法接受,但總有一天要面對這個事實,不過到那個時候,你已經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世界就是一代代家庭的逝去和傳承,我們和父母的家庭終有一天會消失,但我們也會有新的家庭。不要想那么多,就多珍惜現在,多體諒他們。
看到這句話,我掀開被子飛奔下樓趴在我爸旁邊,用手指幫他舒展開眉頭,撫平了他的抬頭紋,他的皮膚比以前軟和了不少。
睜開眼不解地問我:“怎么了?”
我笑得特別開心地搖了搖頭說:“沒事。”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