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師偉
內容提要 劉澤華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即提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研究倡議,并在學術研究中積極踐行,發表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系列論文及若干著作,形成了頗具學術個性的王權主義觀點體系。劉澤華先生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體現了歷史學的學科視域,把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作為中國歷史的有機組成部分,不僅將中國傳統政治哲學視為中國歷史之魂,更把中國歷史作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土壤,立足于作為歷史事實的中國傳統時代之政治問題、議題及命題等,扎根于史料,運用歸納方法,呈現作為歷史事實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理論體系,從中概括和提取出傳統時代的政治形而上學及普遍思維方式,分析評價其在歷史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等。
關鍵詞 劉澤華先生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 史學視域 歸納方法
〔中圖分類號〕B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0)07—0017—08
中國傳統時代擁有內容豐富和理論體系完整的政治哲學,它在解釋特定現象及積淀民族性的政治思維方式方面,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并在傳統政治秩序維持和修復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學術界主要立足于當下的政治哲學觀點及相關理論話語,運用演繹法來研究和分析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但不可諱言,哲學視域下的演繹法分析,非常容易陷入主觀主義的陷阱,“自我作古”,以六經注我的方式,進行著主觀投射極強的自我表述。劉澤華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即提出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倡議,并進行了嘗試,發表了系列論文,出版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著作,形成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王權主義學派。王權主義學派立足于史學視域,運用歸納法,從古人的政治話語中,提取出諸多政治形而上學的內容,歸納其觀點,梳理其概念體系,呈現作為歷史事實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理論體系。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者,大多具有中國哲學的學術背景,儒學復興派關于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視域、方法、觀點,在學術界擁有較大的影響,即使一些從事政治學理論研究與教學的學者,也明顯受其影響。劉澤華先生的史學視域及歸納方法,雖然取得了較為豐富的學術成果,但它的影響主要在歷史學及政治學領域,而即使是在這兩個學科領域,學者們也大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本文擬結合劉澤華先生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結論的諸多觀點,剖析王權主義學派關于中國傳統政治哲學觀點的所以然,并分析其在學科視域及研究方法上相對于儒學復興派的學術合理性。
中國現有的學科劃分及學術話語在很大程度上是西學東漸的結果,中國傳統的知識體系既無清晰的學科分割界限,也沒有學科特色鮮明的學術話語。中國的傳統與現代在概念提煉及命題間關系上,雖然存在著巨大鴻溝,但兩者還是通過傳統的現代轉換及西學的中國化吸收,建立起了話語溝通的橋梁,形成了中國現有的學科劃分及學術話語體系。雖然中國現有的學科劃分及學術話語體系具有了非常明顯的現代外觀,但卻仍受到中國傳統知識的實質性影響,學科劃分及學術話語的表述普遍具有亦中亦西、非中非西的特點,比如民主概念的含義就始終游移在中西之間。國內學術界近年曾熱議過中國傳統究竟有無哲學的問題,黑格爾認為中國無哲學,但中國哲學研究者卻堅決主張有,有學者甚至指出“‘中國無哲學在中國學者海嘯般的詛咒中不堪一擊”。實際上,彼此之間的觀點差異,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哲學研究者與西方哲學研究者的視野立場及分析方法等的不同。西方哲學研究者以西方數百年來的哲學問題及其理論邏輯為標準,衡量中國傳統時代的學術,其結果就是發現中國傳統學術既沒有西方哲學的問題,也沒有西方哲學的理論邏輯。中國哲學研究者則強調哲學既然是關于普遍性形而上問題的知識,那么因為中國傳統時代也有其關于普遍性問題的形而上知識,所以它雖然不同于西方,但也是哲學知識無疑。如果遵照學術話語的經驗事實,那么西方哲學研究者的觀點,無疑具有經驗的合理性,但是否認中國傳統時代有自己的哲學追問又難以在學科定位上安頓中國傳統時代諸多的形而上學話語。中國哲學研究者雖然肯定中國傳統有自己的哲學,但他們所向往的哲學內容卻有不少來自西方哲學,其依照西方哲學的內容體系及思考方式,演繹性地表述中國哲學的內容,試圖在中國傳統學術中尋找西方哲學的同類。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也面臨著同樣的尷尬,學者們以西方政治哲學為標準,或不承認中國有所謂政治哲學——“西方政治史上的政體理論、混合政府理論、正義原則及相關的制度,在中國歷史上都不存在”,或強調中國傳統時代以別樣方式討論了普遍政治哲學議題。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哲學視域下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基本上成了一種演繹的闡釋學,喪失了必要的經驗性歸納概括及應有的客觀性。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還可以有其他的學科路徑,如政治學及歷史學等,而兩者之中又可以兼而有之,或側重政治學兼顧歷史學,或側重歷史學而兼顧政治學,兩者各有優缺點。側重政治學的路徑,優點在于能清晰地理順政治實踐與政治哲學的內容聯系,缺點則是歷史視角的缺失,強迫古人回答和解決今人的政治問題。比如今天普遍關心的政治權利,在中國傳統政治話語體系中幾乎從未出現過,中國傳統時代的政治思想家們也幾乎從未考慮過這方面問題,至于近現代世界各地普遍流行的代議制、責任內閣等,更是中國傳統時代從未有人問津的領域。有學者在進行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時候,總是要立足于現代的政治問題、政治命題及政治議題,通過理論闡釋,不僅將古人的有關言論引申到所謂的普遍性政治問題上,而且還將古人某些標語性提法概括成今天某些普遍性政治命題的同類項。有學者將黃宗羲“天下為主”的思想解釋為當今的人民主權思想,有學者試圖發現法家思想中的法治要素,并以此作為法家具有現代性的依據,但法家的法治仍是人治。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政治學路徑,如果不能結合歷史學路徑或結合歷史學路徑不夠充分,就只能在分析和研究中使用演繹法,重點進行概念及命題等的理論闡釋,得出一些附會性的不當結論,如以孟子“民為貴”為民主等。側重歷史學的路徑,優點在于清晰地呈現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歷史環境、理論語境及其客觀的社會影響,展示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發展歷程,其缺點則是未能完整準確地把握政治及政治哲學,或者將歷史上政治哲學的內容模糊化或碎片化,或者是不能對歷史上政治哲學的內容進行整體性理論分析,而停留在某個片面的結論上。歷史學路徑如果不與政治學路徑進行深度結合,其雖然在分析和研究中使用了歸納方法,但卻很難將歷史上政治哲學話語歸納到政治學的專業高度,不能呈現它作為政治思想抽象層面的完整形態及基本性態。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還有一種經學的視域,經學雖然在現代的學科劃分中難以立足,但它的觀點及方法卻又出現在一些學者的學術研究中,或者借儒家政治哲學研究之體,或者另造所謂國學之體,進行經學的理論復古。經歷了數十年的批判之后,傳統儒學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漸漸又趨于熱鬧,先后出現了文化熱、儒學熱、國學熱及讀經熱等,學術界對儒學的主流觀點也逐漸變成了尊孔復古,甚至公然打出了政治復古的旗幟。有的學者認為這面旗幟公開挑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指導地位。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中尊孔復古的研究者,在實質上已經接受了傳統經學的基本立場和解釋方法,一方面將儒家經學作為傳統政治哲學的絕對真理之所在,強調儒家所謂道的絕對真理地位,強調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主要目的就是發掘和呈現儒家經學關于政治的絕對真理,這些絕對真理的內容概括地說就是所謂“常道”;另一方面又將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中絕對真理的發現權和權威表達權賦予孔子,把孔子刪定六經作為表達絕對真理的唯一典范,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傳統時代“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圣人崇拜心態,從而在結論上陷入了崇拜的洼地,試圖以不變之經學結論來指導變化無窮之政治世界。它的優點是抓住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內容的中心部分,其缺點則是未能依托演繹或歸納的方法進行有效的歷史研究。他們所能有效使用的方法,仍然沒有超出宋明時代理學家所慣常使用的經義解釋方法。經義解釋方法否認經學中所謂普遍必然觀點具有歷史屬性,過于強調其在歷史過程中的超越性,在理論上陷入了經學的教條主義泥淖,并在結論上傾心于政治復古。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在內容上具有明顯的跨學科特征,橫跨哲學、政治學及歷史學三個學科。學者們雖然依托不同的學科知識體系及其研究方法,支撐起各自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在論證上言之成理,在結論上持之有故,但是不同學科背景及研究方法運用的合理性,卻仍然有一個相對的優劣勢比較。哲學的學科背景及其所擅長的演繹分析方法,有利于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中的必要的抽象分析,并有利于提升研究工作的理論層次,從而捕捉住諸多政治問題中的政治哲學問題,用來分析哲理性較強的政治思想;其不足則是對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內容的經驗性重視不夠,脫離了中國傳統時代的特定政治問題、政治命題及政治議題等來抽象地研究政治哲學問題,忽略了任何所謂普遍的政治哲學問題也有歷史階段的特殊性。政治學的學科背景及其在政治哲學研究中所常用的演繹方法,一方面有利于體現政治學的整體性知識框架,體現出政治實踐與政治哲學之間的辯證關系,另一方面又往往容易將某個階段的政治學整體性知識框架普遍化和絕對化,導致研究者得出某些脫離歷史語境且違背思想事實的結論,比如有的學者錯誤地認為黃宗羲在歷史上已經處在從民本走向民主的起點上。歷史學的視角及其所常用的史料歸納方法,既有利于將特定時代政治哲學置于特定歷史時代中進行分析,也有利于呈現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在歷史過程中的變遷事實,更有利于結合歷史某個階段具體的政治經驗問題,深入分析作為歷史事實的政治哲學問題、命題與議題等,呈現作為經驗性歷史事實的中國政治哲學。相對于哲學及政治學視域及分析方法,歷史學視域及其歸納的方法,在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領域具有較為明顯的學理優勢,但也不能忽略哲學、政治學視域及其分析方法的必要補充,否則就很可能在結論上“見木不見林”,難以呈現出一個理論結構完整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既有豐富的內容,又經歷了漫長的歷史。它在每一個階段上都有自己特定的時代內容,同一個時代的不同學派,彼此之間雖然有內容主張的不同,也有地位作用等的不均衡,但共同反映著各個時代的精華。有的學者抱著尊儒心理,將儒家作為民族共性的載體,故意忽略其他學派,在理論上片面地理解了民族共性。實際上,民族共性是各家各派共同孕育和形成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完整性研究就是要呈現這種民族的政治共性。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有著不同的內容,這既是因為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時代精神之精華,也是因為不同時代的人亟待解決的根本政治問題并不相同,作為思考和解釋根本性問題的政治哲學,不可能脫離它的具體歷史時代。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在內容上首先屬于和服務于它所處的歷史時代,作為它所處時代的重要組成部分,每一個時代政治哲學都是理解某個時代社會完整性不可或缺的必要方面,不理解中國傳統時代的政治哲學,就不可能完整地理解傳統時代的歷史整體,中國歷史研究不能忽略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不研究思想史是極大缺憾,而研究思想史不關注政治思想史,則無所歸”,“不研究政治思想史,則很難解析中國歷史”。歷史現象作為人類經歷的一系列經驗事實,具有無可置疑的具體確定性。有些學者將歷史理解為某種目的論導向的必然過程,固然不合乎歷史經驗事實,因為歷史發展中的諸多偶然性并非無關緊要,偶然既是必然的體現,也是必然的補充。但是,有些學者將歷史作為某些抽象內容的民族精神的展開過程,在方法上并不新鮮,在結論上也不合乎歷史經驗事實,因為民族精神在歷史過程中并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處在不斷積累的經驗過程中,作為民族精神之核心載體的政治哲學也是動態發展的,絕不能以先秦時代儒家學派的政治哲學作為民族精神的完整呈現。有些學者以儒家作為民族精神的唯一寄托,已經走上了尊孔尊經的復古老路。
劉澤華先生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的最初動機,就是基于“學科補白”。他所謂“學科補白”主要是立足于中國歷史研究的學科補白,即完整地認識中國歷史不能不認識中國傳統政治思想,而他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剛剛恢復不久即提倡開展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研究,則是因為它是政治思想中的哲理化部分,屬于時代精神的精華。中國傳統時代延續了數千年,先秦是傳統政治哲學發展的重要階段。劉澤華先生對先秦之時代精神的變遷有著極為敏銳的認識,強調春秋時期是殷商到戰國之間不同時代精神的轉折期。他認為殷商及西周的時代精神尊崇神權,體現神權時代的時代精神,春秋開啟了向人文精神的轉換,人文精神在戰國正式成為時代精神,政治上的尊神觀念逐漸被崇圣意識所取代。秦漢時期,中國歷史進入了君主集權政治的大一統時代,它在時代精神上的新變化,就是知識體系及思維方式普遍經學化,“漢以后,直到清代,儒術的獨尊地位一直沒有大的變化”,“人們的經學思維方式越來越嚴重”。不同的時代精神火花表現在政治哲學上,就是不同時代的政治哲學內容及政治哲學思維方式,殷商與西周不完全一致,西周與春秋又各不相同,春秋與戰國也存在明顯的差距。劉澤華先生在分析先秦政治哲學發展的階段時,區分了不同階段的時代精神,梳理出了先秦時期政治哲學發展的階段性重大變化,但并未忽略不同階段之政治哲學彼此之間的一致性聯系,發現了不同歷史階段在政治哲學問題、議題與命題上的整體性聯系,呈現作為先秦諸子百家爭鳴之結果的君主專制主義理論大發展。這就又在歷史發展的過程整體性上進行了具體分析,凸顯了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制度框架及觀念體系在發展過程中的同向性特征及彼此間的整體性聯系,提出了一個整體性解釋中國傳統社會與思想的王權主義理論體系。
劉澤華先生在史學視域下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最鮮明的特點就是讓政治哲學和它的時代緊密地聯系了起來,他所理解和呈現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抽象乃是一種具體抽象。所謂具體抽象,首先是指政治理論在被抽象分析的時候,沒有丟掉它的時代精神,比如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政治哲學,在時代精神上的根本相同點,使得諸子在政治哲學內容及思維方式上,既不同于春秋以前的政治思想者,也不同于秦漢以后的政治思想者,它在認識的自由度及知識的開放度上,都前無古人而后無來者。其次,具體抽象還指政治理論的抽象沒有脫離傳統時代各個階段政治話題、議題及命題的具體經驗內容。戰國諸子政治哲學所體現的思維方式頗有共性,都以解釋和解決人間統治問題為理論致思的導向,寄希望于圣王,先秦諸子“在君主專制這個問題上,有百流歸海之勢”。從劉澤華先生重點研究的先秦政治哲學來看,諸子政治哲學,首先來源于他們具體政治理論及言論等,屬于他們各自政治理論的形而上部分,諸子政治理論的形而上部分和形而下部分在理論邏輯上存在必然關系,形而下的經驗命題支撐著形而上的先驗命題,形而上的先驗命題又解釋和統領著形而下的經驗命題。如果研究者脫離了諸子的政治經驗命題而理解政治先驗命題,一方面會導致無法完整地呈現諸子的諸多先驗性政治命題,不能如實地呈現諸子的政治哲學內容,陷入政治哲學史研究從概念到概念的空疏,并往往得出一些格義式的理解和比附性的闡釋,另一方面研究者的觀點偏見進入了研究工作,見其所欲見,不見其所惡見,常常因主觀投射過多而導致所陳述政治觀點的似是而非。再次,具體抽象也指作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對象的理論抽象乃是歷史過程中當事者進行的抽象,而不是由后來者甚至是研究者進行的抽象,劉澤華先生所研究的先秦政治哲學的概念、命題等,都來自于政治思想家的原始創造。劉澤華先生研究先秦諸子的政治哲學,更關注古人所提出的那些抽象性的概念、命題、范疇等,既不以自己的理論抽象代替古人,也不因為自己知道了后來歷史發展的情況,就曲意使古人的理論抽象刻意避開今天的貶義話題,而讓古人避免了諸多所謂理論上的不正確。比如君主專制在先秦諸子中并不是一個貶義話題,但在今天卻是一個貶義話題,堅持具體抽象的劉澤華先生以君主專制作為先秦諸子政治哲學的共同聚焦點,不能因為君主專制在今天成了貶義詞,就如有些學者那樣極力否定中國政治思想家們曾熱衷討論并鐘情過君主專制主義。
劉澤華先生在史學視域下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還保留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的底色,堅持了歷史分析中的辯證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堅持“在矛盾中陳述歷史”。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因為要追問中國傳統政治的形而上抽象領域,所以往往以抽象的哲學觀念為分析對象,概念解釋和理論闡釋也就成為常見的研究方法,以至于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在某些學者的著作中就變成了抽象概念與形而上理論的闡釋學,并自以為自己所分析的抽象概念及形而上理論就是中國文化的“常道”,在一定程度上了陷入了唯心主義理論泥淖中,致力于發掘和弘揚“常道”。但實際上,任何抽象概念及形而上理論都有自己的社會存在基礎和歷史演變過程,雖然如此,但研究者如果不是有意識地堅持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分析方法,就不能正確地處理抽象概念及形而上命題與社會政治實踐間的辯證關系。劉澤華先生不僅關注先秦諸子提出的諸多抽象概念及形而上命題,并特別注重挖掘抽象概念及形而上命題的社會基礎,既呈現作為政治哲學層面之概念與命題在思想家文本中的內容表述,也分析概念及命題對當時政治所產生的普遍性影響。劉澤華先生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強調中國傳統政治哲學與傳統社會存在著有機的整體性聯系,既承認傳統政治哲學根源并服務于傳統社會,又認為傳統社會在根本上支撐并限制著傳統政治哲學的思想內容、理論形式及發展路徑、可能性空間等。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研究者,一旦要試圖從中發現普遍“常道”,就會注重抽象概念及形而上理論間的協調性分析,并在結論上把協調的概念體系及理論觀點作為所謂“常道”,實質性地棄守了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辯證法的立場與方法。實際上,中國傳統政治哲學中的抽象概念及形而上理論,不論是在同一個時代,還是在不同發展階段,都存在著廣泛的矛盾關系,不同學派在政治哲學觀點及分析方法上的對立統一關系、不同歷史階段政治哲學之間的否定之否定關系、中國傳統時代政治哲學格局的多元與一元的質量互變關系,都需要在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中充分地呈現出來。劉澤華先生的研究“在矛盾中陳述歷史”,既避免了分析方法上的先驗絕對論嫌疑,也在根本上避免了崇古、復古的政治結論,堅持了面向現代、面向未來的理論立場,突出超越傳統,實現從傳統崇圣到現代平等的轉變。
一般來說,政治哲學在任何一個時代都追問著政治的根本性問題。這些根本性問題,一方面涉及到某個時代政治現象的普遍共性,具有相當層次的理論抽象性,另一方面又與特定時代重大政治屬性密切相關,如果政治哲學不能提供某些顯而易見的共同性前提,某個時代的政治生活就會陷入混亂、迷惘或懈怠狀態。從政治哲學的知識形式來看,它的知識體系在任何時代都只能由一系列必然性的概念、范疇及命題,以演繹推理的方式構成,并在實踐中向大眾提供普遍必然的概念、范疇及命題等。任何一個時代的政治哲學,如果不能提供一套由必然性概念、范疇及命題構成的邏輯嚴謹的演繹知識體系,并使自己的知識體系獲得普遍必然的先驗屬性,它就沒有完成歷史要求于它的使命,相應的時代也會因此陷入一些大范圍的深度難題。政治哲學家追求知識的先驗性特征,在一定意義上,也是他們各自時代向他們提出的理論要求。但不同歷史時代的政治哲學在核心問題、根本思維方式及觀點看法、分析方法等方面,又幾乎迥然不同,不同歷史時代擁有不同時代精神,不同時代精神即體現為不同的政治哲學分析方法及觀點體系。歷史時代之間的跨時代變化,必然體現在政治哲學上,并且只有經過了政治哲學的跨時代巨變,歷史發展的跨時代巨變才可能完成。但是站在史學視域上看,任何一個時代的政治哲學都不可能真正是先驗地具有普遍必然特征,并由此成為所謂普遍真理。實際上,在政治哲學領域中,既沒有永恒的普遍問題,也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更沒有亙古不變的政治生活公理。政治哲學的問題、議題及命題等,雖然向往普遍必然的抽象性,但又仍然具有特定歷史階段所賦予的經驗性。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經驗性研究,要求歸納方法的必要使用。
劉澤華先生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注意到了研究對象的哲學層次,發出了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倡議,就先秦時期的諸多政治哲學議題進行了研究,出版了《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反思》等著作,開辟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經驗性研究路徑,踐行了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歸納方法,形成了歸納方法的研究范式。所謂歸納方法,首先要求研究者在研究中不預設政治哲學的問題、議題及命題,否則就會變成演繹方法的研究,而不再是歸納方法的研究。有的學者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首先預設了所謂普遍的政治哲學問題,比如公平正義、政治合法性及有限理性、公共性、平等、人民主權等等,并由此而展開了演繹方法的研究,有些學者甚至對比西方天賦人權而提出了所謂祖賦人權。實際上,人權觀念根本就不存在于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理論話語中。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謂普遍政治哲學問題幾乎都來自近現代西方政治哲學,它既具有時代的局限性,又具有地域的局限性,并不是真正的普遍必然,“所謂‘普遍必然,”“無不打上社會性的烙印。”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演繹方法研究,從所謂普遍必然的政治哲學議題、問題及命題人手,在中國傳統的政治話語中尋找它的具體體現,最根本的弊端就是忽略了政治哲學的歷史經驗性,并由此而始終難以真正進入歷代政治哲學話語中,客觀呈現其內容,合理解釋其理論和恰當評價其影響與作用等。劉澤華先生在研究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時候,依托史料,開放性地面對古人的政治哲學議題、問題與命題等,他以古人的政治哲學議題為議題,以古人的政治哲學問題為問題,以古人的政治哲學命題為命題,在研究中盡可能避免以己度人,在論證上盡量地避免了“六經注我”。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學術任務是把傳統時代特定的政治哲學內容和政治思維方式呈現出來,歸納方法遠比演繹方法更有利于達到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目的。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歸納方法,還進一步體現了政治哲學與相關史料的關系。劉澤華先生對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研究重點在先秦,他對中國傳統政治哲學問題、議題及命題的把握和理解,完全依托于有關的思想史料,立足于從思想家的有關論述中歸納提煉有關的政治哲學問題、議題與命題,而不是將思想家的有關言論歸結到某個現當代的政治哲學問題、議題或命題上。他一方面比較關注先秦諸子政治思想中哲理性比較高的概念、范疇、命題與判斷,從而將先秦諸子已經注意到并加以論述的形而上政治問題、已經使用的抽象概念與普遍性命題等,從大量思想史料中提取出來,按照諸子思想主題與理論邏輯分類歸納,將諸子中政治哲學層面的理論內容以比較完整的歷史形態呈現出來。先秦各派思想都有重人的人文主義普遍共性,雖然各家的人文主義在內容上表現不一,但各家人文主義總體上都服務于君主專制,從屬于王權主義。劉澤華先生在對先秦諸子的政治哲學問題、議題及命題的經驗歸納中,不僅緊扣時代政治的共同難題與焦點問題,將各個政治哲學體系的個性化內容,從各種具體話題的史料中發掘和歸納了出來,如儒家的政治思想以倫理為中心,道家的政治思想以法自然為中心,而且還在不同政治哲學體系之間發現了彼此在基本概念、核心問題及基礎命題諸方面的共同點,從而在諸多的經驗性思想史料中發現了作為政治哲學共性的時代精神及由此決定的政治哲學體系發展的歷史趨勢。先秦諸子面對時代政治難題,掀起了一輪又一輪的熱門話題討論,留下了豐富的史料,他們關于政治的形而上抽象認識就保存在這豐富的思想史料中,研究者如果脫離了史料提供的思想事實,或不能夠充分地利用思想史料,諸子政治哲學內容的呈現就成了無本之木或無源之水。劉澤華先生從豐富史料中提取諸子的政治哲學問題,從諸多理論內容的討論中歸納出諸子政治哲學的議題,運用思想史料的文本分析方法,歸納出諸子政治哲學的命題內容,呈現出作為思想事實的諸子政治哲學的理論體系。
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的歸納方法,在充分占有和分析思想史料基礎上,克服了演繹方法作繭自縛的弊端。演繹方法在運用的過程中,因為研究者預設了一個比較完整的政治哲學理論體系,在政治哲學的問題、議題與命題上給自己設定了一個視域和維度的限制,只能見其所同,不見其所異,關閉了面向研究對象的廣角鏡,戴上了理論有色眼鏡,以至于在儒家經學著作中看到了所謂啟蒙。劉澤華先生在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研究中運用歸納方法,不僅非常關注研究者要充分占有和分析史料層面的經驗歸納,而且還非常關注在歷史經驗世界里普遍起作用的政治哲學內容,把政治哲學問題與命題的理論分析,建立在了諸多經驗性問題及議題、命題的歸納分析之上。這一方面保證了政治思想家所提出的思想內容及理論框架的完整性,辯證地呈現了經驗層面政治思想與先驗層面政治哲學的整體性理論聯系,即經驗層面的政治思想,既是先驗層面政治哲學的基礎,它在根本上制約和決定了政治哲學可能的高度和趨向,也是政治哲學進行理論反哺的對象,政治哲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更好地解決經驗性問題。另一方面,它還支撐起一個純粹抽象又極為具有現實影響力的跨時代、跨學派的政治哲學體系,這個體系不單獨寄身于任何一個學派,存在于各個學派之中,成為一個真正體現民族共同性的基礎性政治哲學內容體系。這個跨越學派的共同的基礎性政治哲學內容,在先秦時期就表現為君主專制主義理論。劉澤華先生使用了歸納方法,一方面使得他可以從非常豐富的思想史料中,篩選出綱領性的概念,歸納出綱領性概念的豐富內涵,比較完整地呈現出了綱領性概念的內容含義;另一方面又使得他得以將共同命題盡可能地呈現出來,并分析共同命題之間的關系,提取出體現民族性的基礎性政治哲學體系的主流話題、核心問題及基本命題等,歸納總結其思維方式的內容及特點等。值得注意的是,歸納方法的使用,使劉澤華先生能比較完整地掌握分析綱領性概念、共同命題及主流理論體系的內容,辯證地認識概念之間、命題之中的陰陽組合關系,在研究結論上更加體現了傳統政治哲學的內容豐富和結構完整,較好地克服了對傳統政治哲學的片面性認識。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