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強

在汪曾祺一生廣闊的交游中,如果說有一個最親密的朋友,那非語言學家朱德熙莫屬。
朱德熙是一代漢語學術研究的杰出學者。他習慣書齋生涯卻絕非書呆子,他與汪曾祺二人,一樣的絕頂聰明,一樣的趣味豐富,一樣的有情有義。
他們的友誼,是君子之交,平淡持久,堪稱當代的伯牙子期。
【因戲曲結緣】
1939年7月,19歲的汪曾祺從上海坐船,經過廣州、越南海防,轉火車奔赴昆明投考西南聯合大學。當他從上海出發時,朱德熙身處這座半已淪陷敵手的遠東大都市,也在備考西南聯大。因為那一年的大學招生考試,實行國立大學聯合招考制度,聯大除在昆明設立主考區外,還在另外一些地方設分考區,上海正是其中之一。
不過當汪曾祺考取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時,朱德熙卻進入了物理系。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朱德熙的舅舅、著名物理學家王竹溪先生在該系任教。朱德熙自幼喜歡自然科學,喜歡鉆研,動手能力極強,癡迷組裝礦石收音機等科技探索活動。但他的文科也不弱,文學感知和鑒賞力強,喜愛偵破小說,也曾一度創作偵破小說自娛。由于王竹溪堅持到中文系聽唐蘭教授的文字學課程,受其影響,朱德熙也慢慢喜歡上了文字學。這為他后來轉學中文系、受教于唐蘭設下了伏筆。
1940年秋季學期,朱德熙從物理系轉入中文系,與汪曾祺成為同班同學。兩人同齡,都生于1920年,汪曾祺的生日在3月5日,朱德熙的生日是10月24日,相差半歲。
汪曾祺和朱德熙結識,還有一層更早的因緣,那就是對京劇的共同愛好。
汪曾祺自幼喜歡民間戲曲,初中時就開始和同學一起唱京劇,他的父親汪菊生能拉琴,有時汪曾祺和同學們舉辦演出活動,汪菊生也會攜琴為孩子們伴奏。進入西南聯大以后,汪曾祺延續了這一愛好,有時候在宿舍里唱幾嗓子,同屋的廣東籍同學鄭智綿厭惡京劇,汪曾祺一開口,他就大罵。
朱德熙卻喜歡和汪曾祺在一起唱京劇,有時則相攜去看厲家班的戲。厲家班是來自上海的私家劇團,成立不久就因抗戰爆發而轉徙湘、鄂、黔、滇,這時正在昆明演出,聲譽鵲起。剛轉學中文系不久,朱德熙就突發急性小腸疝氣,汪曾祺叫來人力車,把他送到東城的惠滇醫院,當即留院手術。住院三天后,汪曾祺又到王竹溪先生家取了錢,付了手術和醫療費。后來有一次,朱德熙患上惡性瘧疾,治療期間也是汪曾祺照看,這就更帶上一些“患難之交”的意味了。
逐漸地,汪曾祺與朱德熙的戲曲愛好轉移到了昆曲上面。
1943年春季學期,詞曲名家浦江清教授開設《曲選》一課,汪曾祺、朱德熙及低一班的好友楊毓珉三個戲曲發燒友相約同選,在一個班聽課。楊毓珉在《往事如煙——懷念故友汪曾祺》中回憶當時情景:“1942年下學期,我們同時聽一堂《中國文學史概論》的課,講到詞曲部分,老師和學生一起拍曲子(唱昆曲)。曾祺很聰明,他能看著工尺譜吹笛子,朱德熙唱旦角……”
【見證彼此的愛情】
朱德熙是著名學者,他的夫人何孔敬為家庭婦女,相夫教子,母儀典型。兩人雖學識、地位懸殊,卻不乏共同趣味(如昆曲),一生舉案齊眉,堪稱“金木良緣”、學林嘉話。而汪曾祺幾乎見證了他們由相識、相愛到成家生子以至終老的全過程。
何家是安徽桐城籍,何孔敬的父親在昆明文明新街開瓷器店。朱德熙和何孔敬結識于1941年11月,當時何孔敬在一家夜校補習班學習,而弟弟何孔先遠在十七八里外的鄉下沒有書念,于是何父擬為兒子聘家庭教師。補習班有位洪老師為他推薦了朱德熙,于是,汪曾祺和洪老師陪同朱德熙到何家瓷器店,與何父見面商定。也就是這一次“面試”,何孔敬第一次見到朱德熙,她晚年回憶:“兩個大學生都穿著灰色的長衫,十分瀟灑,汪曾祺的頭發特別長?!眱扇俗吆螅胃刚f:“那位汪先生可真是個聰明人。”
1942年下半年,何孔先已在朱德熙的精心輔導下考取了昆明的名牌學校——天祥中學,但何父決定放棄入讀天祥,繼續延聘朱德熙為家教。為了照顧朱德熙在聯大上課,何家在文林街租下一套小廂房,供朱德熙居住和教學,那里成了一眾師友的文化沙龍,汪曾祺自然是當仁不讓的首席常客,一來就吹笛子、唱昆曲,朱德熙不止一次對何孔敬說:“曾祺將來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作家?!?/p>
就在朱、何的愛情潛滋暗長時,汪曾祺也遭遇了一場愛情,這段經歷比較隱晦,鮮為人知。據汪曾祺致同在昆明謀生的高郵同鄉朱奎元信中透露的信息,他在1943年雨季結識了一位“藍家女孩子”,后來女孩去了曲靖,汪曾祺曾寫信催她回來,對方拒絕了,這使汪曾祺陷入了苦悶:“現在,我的歡喜更是有增無已。我自從不找她以來就沒有找過她。我沒有破壞我的約言,我沒有寫一個字給她,雖然我是天天想去找她,天天想寫信給她的……”1944年暑假前夕,汪曾祺為送“藍家女孩子”去醫院,曾找一位叫任振邦的朋友借錢。而到當年7月29日,汪曾祺在信中宣布自己跟藍家女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決不藕斷絲連”。
當時汪曾祺租住在民強巷,十分落魄,在白綿紙本子上隨意寫作,不停地抽煙,滿地都是煙蒂?!坝袝r煙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揀起較長的煙蒂,點了火再抽兩口”。沒有床,就睡在一個高高的條幾上,這條幾也就是一尺多寬。被窩的里面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條棉絮“擁絮而眠”。失戀后,他更加頹廢,有時沒錢吃飯,就睡到中午11點堅臥不起(何孔敬曾說他兩天兩夜不起床)。房東王老伯是何孔敬的一個女同學的父親,他嚇壞了,以為汪曾祺想不開,正在發愁時,朱德熙來了,王老伯高興地對女兒說:“朱先生來了,曾祺就沒事了?!蓖粼髟凇兑捨矣污櫸迨辍分袑懙溃?/p>
同學朱德熙見我到十一點多鐘還沒有露面,——我每天都要到他那里聊一會的,就夾了一本字典來,叫:“起來,去吃飯!”把字典賣掉,吃了飯,Wandering,或到“英國花園”(英國領事館的花園)的草地上躺著,看天上的云,說一些“沒有兩片樹葉長在一個空間”之類的虛無縹緲的胡話。
1945年中秋節,朱德熙、何孔敬結婚,婚事全由汪曾祺幫助操持。結婚當日,朱德熙來到孔家,查看是否還有什么遺漏的事宜。不久,汪曾祺給何孔敬拎了個滾圓粉紅色的大盒子,交給朱德熙,朱德熙再轉交何孔敬。何孔敬回憶說:我拎了粉紅大盒子走上樓,迫不及待掀開。一看,天哪!是件水紅色的艷妝禮服,著實好看?!钡甄R子之后發現與自己黑里透紅的臉色不配,就拎了盒子到樓下:
德熙和曾祺四只眼睛都朝著我看,德熙急切地問我說:“穿了禮服合適么?”我毫不掩飾羞澀地說:“我喜歡白的?!钡挛趼犃耍悬c兒急了,說:“水紅禮服是你母親的意思,怎好反對母親的意思呢。”我不說話,站在那里發愣。曾祺發話了,說:既然不喜歡,可以拿去換嘛?!?/p>
曾祺果真換來雪白的婚紗禮服,沖我笑笑說:“不合適,還可以替你去換?!?/p>
按桐城人的規矩,結婚第二天新娘子回門。汪曾祺也趕來了,陪同新郎新娘一路走回文明新街孔家。午飯后,三人到昆明最好的、專放美國電影的電影院——南屏電影院看《翠堤春曉》??赐觌娪?,汪曾祺說:“夜飯不吃了,我得回去看看松卿了。”
說也有緣,在南洋長大的福建長樂籍女生施松卿,1939年考入聯大物理系,也是朱德熙的同班同學。不過她后來曾休學一年,又先后轉學生物系、外文系,1944年畢業后進入中國建設中學任教。這時,她已經和汪曾祺相戀了。
文明新街上有三家瓷器店,都是桐城人所開,何家的店在南頭。朱德熙、何孔敬婚后,汪曾祺常常陪同朱德熙到店里玩,到瓷器店后面的倉庫去挑好玩的小酒壺、小花瓶之類。后來朱德熙的長女朱眉誕生,汪曾祺和施松卿又成為染布巷24號小家里的???。
【通家之好】
1946年7月,汪曾祺和施松卿踏上東歸之旅。施松卿回到福建老家,汪曾祺來到上海謀職。茫茫都市,舉目無親,汪曾祺倍感失意。此時已任教清華大學的朱德熙全家北歸,他讓汪曾祺到自己在上海的家里尋求接濟。朱德熙的母親像對待兒子一樣接納了汪曾祺。
汪曾祺一度睡在朱德熙家的過道里。朱德熙的弟妹們當時都積極投身革命,雖然與汪曾祺的價值觀不盡相同,但對落魄中的汪曾祺都彬彬有禮。朱德熙的妹妹朱然當時還是個小姑娘,每天一早就笑瞇瞇地跟頹在地鋪上的汪曾祺打招呼。多年后,在中國人民大學工作的朱然成為汪曾祺長女汪明的同事與領導,汪曾祺談起她來,還對這一幕記得清楚,說當時心里明白,朱然他們一定瞧不起家里寄居的這位——“簡直沒個人樣兒”。汪明《往事雜憶》)后來汪曾祺在沈從文、李健吾的幫助下,謀得在私立致遠中學任教的職位,總算安頓下來。
1948年3月,汪曾祺辭去上海的教職,追隨擔任北大外文系助教的施松卿,來到北平,暫時在歷史博物館找到一份工作。這樣,一對好友分別兩年后又能經常見面了。
1949年農歷除夕,汪曾祺攜施松卿到清華園,與朱德熙一家同過春節。此前,因解放軍兵臨城下,北平形勢緊張,物資供應困難,囤積面粉成風,肉類奇缺。何孔敬也囤積了十幾袋面粉。年底,她以30斤面粉從農村婦女手里換得一只雞。有客人來,怎么也得多做幾道菜,何孔敬一陣為難后急中生智,添了兩個菜:一個粉絲熬大白菜,一個筍干豆,也就是醬油糖煮黃豆,主菜則是一道紅燒洋蔥雞塊。何孔敬帶有歉意地對汪曾祺、施松卿說:這個年過得真夠慘的了。”汪曾祺卻心滿意足地說:“有雞吃就行了,還要吃什么。”
進入了新時代,汪曾祺和朋友們都面臨著新的工作環境。
朱德熙先在清華大學任副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后,隨清華中文系一起并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中國的語言文字規范化工作任務艱巨,朱德熙擔當重任,他受命與語言學前輩呂叔湘先生合撰《語法修辭講話》。1950年6月6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同時開始連載《講話》。全國第一大報連載一部語言學術著作,是空前絕后之舉。一時間,舉國掀起了學習漢語語法的熱潮,朱德熙的名字也走進了千家萬戶。1952年底,這部28萬字的著作合訂本正式出版,牢牢奠定了朱德熙在語法學界的地位。汪曾祺、朱德熙的另一個同學李榮,在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工作,此時也憑借大量扎實的音韻學論文在語言學界嶄露頭角。三位同窗好友都淡泊功利,視學問為生命,朱德熙對文章有“潔癖”,總是細細打磨,精益求精,汪曾祺評價他搞學術研究“完全是超功利的”,“是把辛苦的勞動當成了一種超級享受”。
相對來說,汪曾祺進入狀態慢了半拍。他從大學時期開始文學創作,1940年代發表大量的詩歌、小說、散文、文學評論,在文壇已頗引人注目。1946年在香港滯留期間,報端就刊登了“青年作家汪曾祺來港”的消息,說明他已有相當名氣。1949年參加南下工作團,一年后進入北京市文聯擔任文藝刊物編輯后,寫作節奏慢了下來。幾年內,他只寫了數篇帶有人物特寫性質的通訊文章。1954年,寫了散文《國子監》。作品在查考文獻、采訪人物的基礎上,圍繞古代“大學”——國子監來寫,熔游記、風貌速寫、歷史源流、典故于一爐,又暗示著新舊對比的主題,可以說是進入新中國時期汪曾祺第一篇分量厚重的散文作品。三年后,作品在《北京文藝》發表。胡喬木讀到《國子監》后十分欣賞,一次碰見朱德熙,向朱德熙作了推薦,并問朱是否知道汪曾祺是什么人,朱德熙自豪地回答:“是我的大學同學!”
沈從文是兩人的恩師,特別是汪曾祺文學創作上的第一導師。1956年3月,沈從文在《自傳》中談及自己在西南聯大的學生,列舉了來往最密切的十數人,汪曾祺和朱德熙、李榮都在內。沈從文雖然放下了文學創作的筆,但從他的一些書信中,可以看到對學生成名成家的殷切之情。一段時間內,汪曾祺的作品少了,沈從文急在心上,當1961年汪曾祺拿出他沉寂多年后的第一篇小說《羊舍一夕》時,恩師的欣喜簡直難以言表,他也曾拿朱德熙、李榮的工作成就來對比,為汪曾祺的地位鳴不平。
約1970年下半年,部分高校在停止辦學幾年后恢復招生,北京大學第一屆工農兵學員入學。在新華社工作的施松卿奉命到北大“蹲點”,采訪工農兵學員上大學的情況,特地聽了朱德熙的課。回家后,她向家人極力夸贊朱德熙的學識、風度、口才。汪曾祺驕傲地說:“德熙就是這樣,做什么都做到最好。”
汪曾祺對于朱德熙的研究和教學能力極為欣賞,也總能從他的工作中找到自己的趣味點,并引為第一知音,一有心得,都是第一時間與對方分享。1972年11月,汪曾祺興之所至,寫了兩首關于昆蟲的詩《瞎虻》《水馬兒》,當晚就致信朱德熙,還報告自己下一首創作計劃是“花大姐”(瓢蟲),在根據沙嶺子勞動經驗指出瓢蟲的分類后,汪曾祺也談到困難所在:記不清害蟲、益蟲背上的星的數目,所以托朱德熙推薦一位昆蟲專家以便請教,還順便教朱德熙做一個“精彩的湯”——“金必度湯”。
年末,汪曾祺在中國書店為劇團資料室選購圖書,發現了兩本奇妙無比的書,一是趙元任的《國語羅馬字對話戲戲譜最后五分鐘——一出獨折戲附北平語調的研究》,一是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及其長編。當晚炒白果、喝黃酒、讀“妙書”后,忍不住立即致信朱德熙極力推薦本日所購兩書。對于趙書,說“比他譯的《愛麗斯漫游奇境記》還要好玩兒”,“應該作為戲劇學校臺詞課的讀本”,“應當翻印一下,發到每個劇團”。對于《植物名實圖考》,說“那里的說明都是一段可讀的散文”,并責問和感慨道:你說過:中國人從來最會寫文章,怎么現在這么不行了?對于文章,我寄希望于科學家,不寄希望于文學家,因為文學家大都不學無術。”
1976年10月以后,是汪曾祺一生最低沉的時期,除了以看閑書、畫畫為消遣,給朱德熙寫信傾談也是排解憂悶的方式之一。在這些信里,汪曾祺仍表現出對生活趣味的沉迷,如說自己“三個月來每天做一頓飯,手藝遂見長進”,介紹了新近發明的美食“塞肉回鍋油條”。還描述了第一次殺雞的過程:“汪朗前些日子在家,有一天買了三只活的筍雞,無人敢宰,結果是我操刀而割。生來殺活物,此是第一次,覺得也無啥。雞很嫩,做的是昆明的油淋雞。我何時有暇,你來喝一次酒?!?/p>
汪曾祺的處境朱德熙時時放在心上。他和李榮因與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喬木熟悉,便幾次向胡反映情況,并送上汪曾祺的幾篇新作,希望能幫忙落實單位。李榮甚至推介說“此人文筆如果不是中國第一,起碼是北京第一”。胡喬木說他只能在社科院范圍想辦法,擬把汪曾祺調到社科院文學所。但汪曾祺覺得自己不適合做學術研究,這事就擱淺了,后來還是回到了京劇院。
【戲曲是老友間的恒久話題】
1980年,汪曾祺和朱德熙均年晉花甲。但因為時勢原因,他們都沒有早早地歸隱山林,差不多整個80年代都在各自崗位上持續工作。汪曾祺除了繼續創作京劇劇本外,重新開始小說創作,以一篇《受戒》一炮打響,開啟了一生文學創作的高峰時期。朱德熙則在進行學術研究、培養后進的同時,承擔了繁重的服務工作,例如連年擔任高考命題語文組負責人,1984年又被任命為北京大學副校長。
就在寫完《受戒》一周后,汪曾祺趁熱打鐵地寫了另一篇短篇小說《歲寒三友》。同樣以舊時代的高郵為背景,題材卻是贊許同甘共苦的堅貞友情。汪曾祺后來談及這個作品時,引用“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加以解釋,他在講述這個故事時,內心想必有所比附,一定把自己和朱德熙大半生彌足珍貴的友情投射到了作品當中。
1981年6月,汪曾祺完成了小說《雞毛》,小說取材于西南聯合大學校園生活,主人公金昌煥表面斯文,背地里卻偷善良校工文嫂的雞。因有些事情是根據真人真事所寫,汪曾祺有所擔心,他先致信正在密云命高考題的朱德熙:
這件事是實事,聯大很多人知道。我怕小說發表后,為此公所見,會引起麻煩。
但是,聽說你到密云去出試題了,而索稿者又催迫甚急,只好匆忙寄出,文責自負了。很可惜,此小說沒有讓你和孔敬、朱襄先看看。小說寫得很逗,一定會讓你們大笑一場的。且等發表了再讓你們看吧。
1982年4月到5月,汪曾祺有四川之行,行程中作詩多首以記錄行程見聞感懷,其中《成都竹枝詞》等多首得意之作,都先抄示朱德熙一睹為快。一返京,就迫不及待地寫信,報告此行詳情。信中還特意提出對近來文學寫作中一些“很怪的語言”的看法:
隨著一些“新”思想,“新手法”的作品的出現,出現了一些很怪的語言。其中突出的是“的”字的用法。如“深的湖”“近的云”南方的岸”。我跟幾個青年作家辯論過,說這不符合中國語言的習慣。他們說:為什么要合語言習慣!如果說“深湖”“很深的湖”“近處的云”“離我很近的云”……就沒有味道了。他們追求的就是這樣的“現代”味兒。我覺得現在很多青年作家的現代派小說和“朦朧詩”給語言帶來了很大的混亂。希望你們語言學家能出來過問一下。——你覺得他們這樣制造語言是允許的么?
顯然,他希望身為語言學家的朱德熙幫助自己解決語言上的疑惑。
1986年6月,小說《虐貓》在《北京晚報》發表后,有人提出標題不合語法的問題,認為“虐”字不能單獨作動詞。汪曾祺為此特意請教了朱德熙,朱德熙也說不很合適,但琢磨許久,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說法,后來一直沒改。
1982年,朱德熙的新著《語法講義》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以他的身份,本來完全可以找語言學界內的幾位學術造詣、書法造詣均臻上乘的前輩題簽,他卻單單請汪曾祺這個語言學界之外的朋友來題寫書名。
兩位好友始終保持著純真的童心。1984年夏天,朱德熙應邀赴昆明講學,這是他闊別昆明近40年后第一次返回,尋訪了多處舊地。他在舊居所在的染布巷一家雜貨店買回一個舊醬豆腐壇子,回京后做成一盞臺燈。汪曾祺、施松卿來訪,對之贊不絕口。朱德熙長期有氣管炎宿疾,汪曾祺時時為他留意驗方,某日從玉淵潭一個遛鳥人那里聽得一方,立即寫信奉告:“蜂蜜(好的)加鮮姜(多少隨意)入籠蒸四十分鐘,每晨及臨睡時各服一湯匙。”
對戲曲的熱情貫穿汪曾祺交游始終,戲曲是他和包括朱德熙在內的老友們的恒久話題。1985年8月初,朱德熙從昆明帶回一塊宣威火腿,何孔敬蒸了火腿招待汪曾祺,汪曾祺喝了大半瓶洋酒、大半瓶茅臺。據何孔敬描述,兩位好友談著談著,就談到昆曲上來了。汪曾祺沖何孔敬一笑,說:“孔敬,你和德熙唱昆曲,最喜歡哪出戲?”問得何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朱德熙說:“她會《游園驚夢》。我去拿笛子,你吹,由孔敬來唱。”汪曾祺說:“多年不吹笛子不說,門牙沒了,還能吹嗎?試試看。”汪曾祺試吹了笛子,笑嘻嘻地說:“奇怪,門牙沒有了,還能吹?!?/p>
1987年9月到10月間,上海昆劇團在人民劇場演出。同年12月中下旬,文化部主辦的全國昆劇搶救繼承劇目匯報演出在北京舉行,剛結束在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回國的汪曾祺,不僅自己或帶女兒汪朝連日觀看,而且多次買票請朱德熙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