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雪 苑占偉
隨著生態文明建設邁入新階段,對于生態環境保護的力度也在不斷加大,司法實踐中的救濟制度正逐漸完善,恢復受損生態環境已然成為當前工作的重要任務。從2015年12月發布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試點改革方案》到2017年8月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明確了生態環境的功能價值及責任人對于受損生態環境進行修復的義務。2018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為新時代生態環境保護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該意見明確要求推進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探索多樣化的責任承擔方式,為確保生態環境得到及時有效的修復,提供更加有力的司法保障和服務。同時,為進一步指導司法實踐工作開展,2019年6月發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該規定堅持以恢復性司法理念為價值導向,強調將環境修復作為生態環境損害救濟的重要途徑,為審判實踐提供了重要的制度保障。但是,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生態環境修復責任的追究并不通暢,本文通過梳理生態環境修復法律責任在司法裁判中的運用,總結適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并結合生態環境修復的現有理論,提出有效對策建議,為生態環境修復制度構建和實踐運用提供有益思路。
損害擔責原則是環境法的基本原則之一,生態環境的損害應當得到盡快修復,從維護環境公共利益的角度出發,恢復原狀比損害賠償更具有效率。司法實踐中,關于生態環境修復責任適用主要依據《民法通則》《侵權責任法》以及最高院發布的司法解釋等相關規定。從恢復性責任承擔方式的主要法律規定和司法解釋的演進可以看出(見圖1),司法解釋對《民法通則》《侵權責任法》中“恢復原狀”形式的擴張性解釋,并非創設新的責任承擔方式。無論是傳統侵權責任法意義上的“恢復原狀”,亦或是強調生態功能、著眼于生態環境整體的“修復生態環境”,均立足于及時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在適用上應當處于第一順位,體現了審理環境污染及生態破壞案件的目標性及導向性。

圖1 恢復性責任承擔方式的演進及相關規定
在選擇分析樣本時,考慮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及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生態損害賠償訴訟案件中,審判人員一般將《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第20條整體適用,筆者以“替代性修復”作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進行搜索,有效提取裁判文書347件(以下稱分析樣本),將“案件類型”“案由/罪名”“是否判決恢復原狀”“有無具體修復方案”“是否替代性修復”“是否先行支付或履行”設置為關鍵詞進行篩選、分析,從2015年到2019年,在涉及環境污染與生態破壞的案件呈現以下幾個特點:1.修復優先的理念在司法案例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和貫徹,適用“恢復原狀”責任承擔方式在司法實踐中不斷完善,“替代性修復”條款或者判令進行“替代性修復”方式的案件逐年升高(詳見圖2),2017年到2019年增高幅度較大,這與檢察院開展檢察公益訴訟直接相關;2.承擔恢復性責任或直接承擔修復/恢復費用的占比大致相當(1.3:1),恢復性責任主要適用于環境公益訴訟或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詳見圖3),但各類案件占比并不均衡,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占比偏低;3.恢復性責任的履行方式、標準等均不同于傳統民法,整個司法邏輯形成依賴于技術手段,需要法律與技術相協同;4.具有具體修復方案或將方案作為附件的案件比例還較低(詳見圖4),大部分的修復方案局限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等值、等價、等量,缺乏寬度和厚度。
根據生態環境能否修復及修復程度,可分為可以完全修復、無法完全修復、完全無法修復三種情況。在生態環境能夠得到修復的情況下,責任人依法應當對受損的生態環境進行修復;在受損的生態環境無法完全修復的情況下,區分可修復部分及不可修復部分;在完全無法修復的情況下,則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費用。針對以上這三種情況,恢復原狀責任的具體負擔類型、負擔方式、負擔主體亦可能不相同(見圖5)。

圖2 適用“替代性修復”案件走勢

圖3 各類案件占比情況

圖4 具體修復方案案件占比情況

圖5 恢復性責任承擔方式的適用與選擇
《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第20條規定,責任人通過恢復原狀的方式針對受損的生態環境直接進行修復,將生態環境恢復到損害發生前的狀態和功能。這種方式不僅符合生態環境保護的宗旨,也是實現環境損害救濟最直接的方式。因此在司法實踐中,一些法院會根據生態環境污染破壞的程度、修復的必要性等因素,直接判令被告在一定的期限內履行生態環境修復的義務,例如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福建省綠家園環境友好中心與謝某四人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一案中,①參見自然之友、綠家園訴謝某四人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閩民終字第2060號判決書。法院結合案情及當事人的履職能力判令謝某等四人清除南平市延平區葫蘆山砂基洋恒興石材廠礦山采石處現存工棚、機械設備、石料和棄石,恢復被破壞的28.33畝林地功能,按照《造林技術規程》(DB35/T84-2005)標準并結合當地林業行政部門人工造林技術要求在該林地上補種林木,并對補種的林木撫育管護三年,并判決謝某等四人不能在指定的期限內恢復林地植被,于期限屆滿之日起十日內共同賠償生態環境修復費用110.19萬元,用于案件的生態環境修復。當然,采用這種修復方式,大部分情況都是損害較輕且能夠通過責任人的能力完成修復的情形,根據樣本分析,也很容易看出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判決直接修復的所涉案情均比較簡單,(詳見圖6)。但是,在司法實踐中,環境損害和生態破壞的復雜程度遠遠高于教科書的論述,并非所有的損害和破壞均能夠采用直接修復,面對生態環境損害波及范圍廣、難以界定、修復難度大等特點,采用直接修復的方式也存在諸多的缺陷和不足,不僅需要考慮生態環境修復的標準和修復效果,而且還需要分析責任人是否具有履行能力的問題。

圖6 分析樣本中具有“具體修復方案”排名前8的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刑事罪名
關于替代性修復方式在法律條文以及規范性文件中并沒有明確其具體涵義及適用情形,只是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第20條中規定了“無法完全修復的,可以準許采用替代性修復方式”,即當受損的生態環境無法直接修復時,這時應當采取替代性修復的措施。替代性的修復方式包括同地區異地點、同功能異種類、同質量異數量等多種情形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審判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97頁。。例如,郴州市人民檢察院訴武漢創盛環保科技有限公司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一案中,法院判令責任人按照危險廢物的處置要求進行處置,消除危險并修復受損生態環境,在責任人不能或者無法處置的情況下,應當繳納廢物處置費及環境修復費,由法院委托具有相關資質的第三方代為修復。同時,一些地區對于第三方代為履行的方式也出臺了相關指導性意見,如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的司法指導意見中明確,在執行中引入代履行機制,可指定專業機構代為履行裁判文書確定的環境污染治理與修復義務,相應的修復費用由被告承擔;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司法指導意見指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有可能采取措施恢復原狀的,應責令污染者或者由第三方機構代替進行恢復原狀。②參見李摯萍:《環境修復的司法裁量》,載《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這些規定和政策的出臺,對于司法實踐的指導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為進一步推動生態環境修復工作的正常履行提供切實可行的方式。根據替代性修復的司法實踐,筆者將替代性修復劃分為主體的替代、方案的替代以及方式的替代三種類型。主體的替代將修復任務具體實施轉移給他人,既可以是當事人委托的第三方也可以是其家人,此種修復方式出現兩極化的特點,委托第三方修復的一般需要借助第三方的專業設施或技術進行集中化、專業化的治理修復,高度依賴于第三方的專業和技術,而委托家人/他人修復的則依賴較低,分析樣本中,委托家人或他人進行修復的案例都體現出專業性、技術性低這一特點。
在現有司法判例中,創新出了“異地補植”“放殖養流”等多種直接替代性的方式來對環境容量或生態功能進行修復。如中華環保聯合會訴無錫市蠡湖惠山景區管委會等生態環境侵權糾紛一案中,③參見中華環保聯合會訴無錫市蠡湖惠山景區管委會等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江蘇省無錫市濱湖區人民法院(2012)錫濱環民初字第0002號民事判決書。因為法院無法具體量化由于森林面積減少給生態環境造成的賠償數額,并且采用原地原狀恢復的方式不具有社會價值和經濟合理性,為此,為最大限度的恢復生態環境容量和效益,實現生態平衡,法院最后判決建設單位采用異地補植和復綠固土的方式進行修復。其中,作為全國首創“異地補植”模式的昆明中院為生態環境的保護提供新思路,不僅實現了案件的訴訟目的,而且也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④參見袁學紅:《構建我國環境公益訴訟生態修復機制實證研究——以昆明中院的實踐為視角》,載《法律適用》2016年第2期。。此外,當事人還可以通過“勞役代償”的方式進行替代性修復,作為一種全新的修復方式,也逐漸被司法審判實踐所采納(見表3)。這種方式主要適用于責任人沒有經濟能力修復時,可以通過生態環境恢復的勞動活動來抵付環境損害賠償費,以此來實現替代性修復目的。例如,連云港市贛榆區環保協會與王升杰環境污染責任糾紛一案中,①參見連云港市贛榆區環保協會與王升杰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連環公民初字第00002號民事判決書。法院判令被告在兩年內提供960個小時的環境綠化或公益宣傳方面的勞動,以彌補損害賠償金的差額部分,同時由環保局負責公益勞動過程的監管工作,以“勞役代償”的方式來最大限度的抵補對于環境造成的損害,在司法實踐中這樣的案件也不在少數,越來越多的法院根據案件基本情況,從懲治破壞環境資源違法犯罪與生態環境保護并重的角度出發在刑事案件中適用此種方式;不僅如此,山東省武城縣人民法院也出臺了9部門聯合會簽的《關于生態環境保護適用勞務矯正機制的意見》,將勞務矯正機制納入生態環境保護中。

表1 分析樣本中異地補植案件基本情況

案號 案件基本信息 判決中異地補植具體內容(2019)川1523刑初155號 陳某濫伐林木罪陳某按江安縣國有林場《濕地松植被恢復造林作業設計說明書》的設計標準,在設立的江安縣國有林場人仁和管護站連天山林班“增植復綠基地”,補種濕地松325株,并對所補種的楨楠樹管護15年。(2019)川18刑初7號 鄭某非法采伐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鄭某按照《鄭濤非法采伐國家重點保護植物案責令補種樹木栽植方案》的技術要求,在滎經縣補植復綠警示教育基地(滎經縣大田壩鄉同樂村4組)補植楨楠30株(已補植),并連續3年進行管護,確保成活率達到85%以上。(2019)川3224刑初27號 澤某盜伐林木罪澤某在松潘縣補植復綠基地栽植樹木360株,造林后適時進行管護撫育四年,確保成活率達85%以上,保存率達80%。(2019)川3224刑初5號 自某某盜伐林木罪自某某在本判決生效并執行完畢之日起三十日內,在松潘縣補植復綠基地種植云杉150株,造林后適時進行管護撫育四年,確保成活率達85%以上,保存率達80%。(2019)川3224刑初6號 格某某盜伐林木罪格某某在本判決生效并執行完畢之日起三十日內在松潘縣補植復綠基地種植云杉390株,造林后適時進行管護撫育四年,確保成活率達85%以上,保存率達80%。(2019)川3224刑初8號 郎某盜伐林木罪郎某在本判決生效并執行完畢之日起三十日內在松潘縣補植復綠基地種植云杉220株,造林后適時進行管護撫育四年,確保成活率達85%以上,保存率達80%。(2019)贛1022刑初116號 肖某某、吳某某濫伐林木罪已委托黎川縣樟村生態林場在黎川縣司法生態修復基地造林20畝。(2019)贛1022刑初77號 繆某某、郭某某涉嫌非法采礦罪分別委托黎川縣樟村生態林場在豐戈分場造林約10畝,并撫育三年,確保造林成活率90%以上。(2019)湘0611刑初63號 付某某非法占用農用地罪付某某于2020.3.31日前在岳陽市君山區天井山國有林場生態公益林修復基地補植林地二十畝。

案號 案件基本信息 判決中異地補植具體內容(2019)云3324刑初2號貢山地撬礦業有限公司、王某、劉某某非法占用農用地罪貢山地撬礦業有限公司依據貢山縣林業局出具的《毀壞林地植被恢復方案》所確定的造林方式,恢復林業生產條件后并對其所占用的44.1畝林地予以補種植被,其中,恢復妮你朵大理石采石場17.85畝林地植被,其余26.25畝林地進行異地修復,并保證在本判決書生效起三年內造林保存率達到85%。

表2 分析樣本中勞務代償/社區服務案件基本情況
當責任人明確表示不履行或者無能力直接履行生態環境修復義務時,法院可以直接判令責任人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意在修復生態環境,有利于盡快結束糾紛,也有利于案件的盡快執行。將承擔生態環境損害修復費用作為一種責任承擔方式,其更有利于實現生態環境修復目的,這也是在司法實踐中較為傳統的一種方式。但是,需要明確的是,法院雖然確定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但目的并非追求金錢賠償,而是為了保證有充足的資金使受損害的生態環境能夠恢復如前,本質上仍是將環境修復以及生態恢復作為首選目標。江蘇省人民政府、江蘇省環保聯合會訴德司達染料公司環境污染民事公益訴訟案①參見江蘇省人民政府、江蘇省環保聯合會訴德司達染料公司環境污染民事公益訴訟案,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蘇01民初1203號判決書。法院判決德司達公司賠償環境修復費用人民幣2428.29萬元,并于判決生效后向江蘇省專項賬戶首先支付修復費用的50%,用于環境修復,剩余款項在限期內支付。當然,這些費用是當事人能夠承受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警示和教育作用。同樣,在泰州市環保聯合會與常隆等六公司訴訟案中,②參見泰州市環保聯合會與常隆等六公司訴訟案,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蘇環公民終字第00001號判決書。江蘇高院判決泰州六家化工企業因污染水體而承擔1.6億元環境修復費用,雖然這筆“天價賠償款”是通過虛擬治理成本的方法計算出來的,但是承擔如此高昂費用,不僅會為執行工作帶來困難,而且也難以避免二次污染的可能。為此,法院也進行了充分的考慮,決定以分期履行的方式責令判決當事人承擔該筆費用,即六家企業首先支付60%,其余40%賠償款在提供擔保且符合條件的情況下,可以抵扣后續因生產技術革新產生的費用。通過對于修復費用履行方式的的創新,不僅有利于促進企業生產經營方式的優化升級、技術的改革創新,而且可以有效的從源頭上阻斷污染的可能性,符合生態環境保護的立法原則和理念。
首先,從分析樣本的數據上看,恢復性責任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及生態環境賠償訴訟的占比偏低,貢獻度不高,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更“偏愛”適用修復性責任,司法實踐中也出現不少法院在普通刑事案件中根據《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責任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生態修復情節作為量刑情節考量,分析樣本中的數量甚至遠遠超過生態環境賠償訴訟。生態環境的修復是環境行政的目標,環境保護中刑事司法的謙抑性決定了修復性責任不能成為生態保護的主流。而刑事案件容易將生態修復情節作為量刑情節考量泛化,分析樣本的普通刑事案件中,濫伐林木罪、非法采礦罪、環境污染罪最終的生態修復情節均是主動補植復綠,絲毫沒有考慮不同環境要素的不同修復需求,司法實用主義則可能導致恢復性責任的形式化傾向。
其次,現有法律并沒有將生態環境修復單獨作為一項責任承擔方式,而是將其作為“恢復原狀”責任的擴大性適用,但《民法典(草案)》第1234條對“生態環境”這個特殊的物的恢復原狀責任作出補充性規定,即: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破壞,生態環境能夠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有權請求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承擔修復責任。侵權人在期限內未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可以自行或者委托他人進行修復,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實踐中,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判令當事人直接將受損生態環境恢復到原有的狀態和功能的形式,雖然符合恢復性司法理念的要求,但是由于受客觀條件的限制,在責任認定及適用范圍上受限較大。傳統的民事責任中的恢復原狀,是將受損物恢復到原有的狀態,但是受損物存在是前提,并且具有完全恢復的可能性和經濟性。①參見胡衛:《環境污染侵權與恢復原狀的調適》,載《理論界》2014年第12期。但是,一些生態環境要素與私法中所保護的“物”相比,其既沒有特定的范圍和穩定的狀態,也沒有獨立存在的空間,并且修復的標準也難以確定,在這種情況下,對其實現“恢復原狀”操作性較難。
第三,由于生態系統具有循環流動性,各要素間會進行自我遷移和凈化,所以在對生態環境的污染破壞程度進行判定時,需要有科學的認定標準和技術方法作為支撐,并且責任人也需具備修復的能力,否則會使后續的執行陷入困境。對此,要想作出一份切實可行的判決,在認定案件事實,確定修復方案上必然會涉及技術性問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法官的認知水平和能力,這也導致了相當多的判決書在判令責任承擔方面只做了籠統的表述,沒有具體的生態修復方案,回避了具體修復的問題,最終造成修復難以執行。
生態環境修復是一項投入大、技術高、周期長的系統工程,但是,大部分責任人并不具備相關的修復資質和專業技術,因此直接修復方式在執行過程中并不順利。通過梳理近年環資類民事案件判決可知,大部分法院更傾向于判令當事人承擔費用的方式來替代修復履行。但是,由于目前環境損害賠償制度并不健全,并且缺少具備專業資質、公信力強的評估鑒定機構,存在生態環境損害評估鑒定貴、鑒定難的問題,造成整個修復過程不僅產生巨額環境損害鑒定評估費,而且還產生一定的間接成本或者損失,所以在損失的確定以及費用的計算標準方面存在科學的疑慮。雖然面對嚴峻的生態環境資源形勢下,有必要采取懲罰性的措施提高損害生態環境的違法成本,但是脫離實際情況的責任承擔不但不能起到保護生態環境的目的,反而導致裁判后期執行難度大,甚至最終成為“空判”的可能,浪費司法資源,損害司法公信,這也不得不讓我們重新審視“天價賠償”背后的成本。此外,即使一些判決得以執行,但是執行的效果如何呢?較多的法院將制定與實施“修復方案”的責任直接負擔于污染者/破壞者,并直接引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第20條第二項規定,實際與直接判賠無異,未能體現立法的選擇與責任的進階;一部分法院將修復方案作為判決的附件,但仍不能體現何時履行、何種方式履行、標準如何、如何監管等一系列問題。分析樣本中,(2019)川3223刑初1號白某某犯非法占用農用地罪一案將補植復綠方案寫入判決,①補植復綠方案為:1.造林地點:茂縣永和鄉臘普村水路上,補植復綠面積為6.43畝,實施管護撫育5年(2019年-2023年);2.造林樹種:選擇為云杉、油松,苗木共計772株;3.補植密度:混交比例為5:5,混交方式為不規則塊狀混交,初植密度120株/畝,株行距2×2.75米,配置方式為橫山品字型配置;4.植苗技術要求:林地清理可結合整地同時進行,在種植前一個月進行林地清理,整地方式為穴地整地,規格為40×40×40㎝;5.造林時間:春季造林,時間為2019年3-5月,隨起隨栽,保證苗木根系濕潤、舒展,澆足定根水,壓緊踏實,苗木栽后不倒伏;6.管護:以人工巡護為主;7.造林驗收時間:造林第一年為成活率驗收,造林第二、三、四年為管護驗收,造林第五年為最終保存率驗收,造林成活率達到85%以上,保存率達到80%。項目總投資為27072.5元,資金來源由毀林方承擔。對修復地點、修復面積、補植樹種、補植密度、補植時間、技術要求、管護、驗收時間、驗收標準一一作出規定,解決了無法執行、無執行標準的問題。
根據分析樣本,各地、各級人民法院的法官對“修復生態環境”責任承擔方式作出了積極的探索與有效的實踐,但是,除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可以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直接適用,其他案件,無論是環境公益訴訟還是帶有公益性質的普通民事訴訟,囿于上位法規定,只能適用“恢復原狀”這一責任承擔方式。《民法典(草案)》也沒有將其確立為一種專門的法律責任形式。通過司法實踐,生態環境修復不等同于、也不能等同于恢復原狀,保護客體物之概念不同,責任承擔方式和具體標準亦在傳統民法基礎上有所突破和創新,故建議將生態環境修復責任作為單獨的一種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并對適用范圍、標準、方式以及司法實踐的要求作出明確具體的規定,以將生態修復責任落實到實處,將修復優先的理念貫徹于環境資源審判。
堅持貫徹落實恢復性司法理念不動搖,不斷在實踐中總結經驗,豐富創新生態環境修復責任承擔方式,充分發揮司法保護能動作用。在生態環境修復司法實踐中,分為直接性修復和替代性修復兩種路徑,法院在具體適用時,一般應當堅持以直接修復為主,替代性修復為補充的原則。但是,一些案件采用直接修復可能無法恢復原狀,或者修復成本過高,這時需要法官結合具體案件事實,充分考慮生態環境損害的程度、違法責任人的履責能力等情況下,科學合理的選擇正確的修復措施。無論采用直接修復方式還是替代性修復方式,在具體裁判時,要根據受損不同的生態環境要素,對生態環境修復責任的實現情況進行預判、對責任方式進行釋明,明確生態環境修復的范圍、確定修復標準、明確修復方式,并在裁判文書中附帶修復方案,確保判決能夠被有效的執行。
為加快實現受損生態環境的修復,應積極的探索以修復為目標的訴前磋商解紛機制,即通過當事人磋商協調和法院介入的方式來解決生態環境爭議案件,不僅能夠提高生態環境的修復效率,而且能夠彌補判決難以執行所帶來的困境。在司法實踐中,以訴前協調磋商的方式解決生態環境修復責任糾紛的案件數量在不斷增加,其中最為典型的是貴州省息烽縣小寨壩鎮大鷹田非法傾倒案①參見貴州省息烽縣小寨壩鎮大鷹田非法傾倒案,貴州省清鎮市人民法院(2017)黔法0181民特6號判決書。,該案通過當事人之間的協調磋商,最后達成生態環境修復協議,并由法院出具司法確認書,在整個磋商的過程中,由貴州省環保廳主持,共同委托貴州省律師協會作為第三方機構,就息烽縣小寨壩鎮大鷹田工業廢渣造成生態環境損害進行磋商,最終達成由被告對污染破壞區域的廢渣進行清理、覆土回填、植被綠化并進行后續修復方案的協議。作為全國首例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行政磋商案,其對于生態環境損害救濟司法機制的完善起到了創新性的示范作用。目前,各地也在積極探索以磋商解決生態環境糾紛的方式,并出臺了相應的保障性文件,例如,山東高級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辦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協議司法確認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這也為生態環境修復責任承擔訴前磋商提供了新的方向和保障。
生態環境糾紛類型復雜、涉及范圍廣,對其進行修復的難度大且周期長,因此僅通過司法的力量是難以實現良好的效果,要持續強化公、檢、法及政府部門及專業機構之間的分工與聯動,密切協調,加強對于責任人修復情況的監督與回訪,并定期要求其匯報修復義務的履行情況。對于不履行修復義務或者履行不符合要求的當事人,應當進行督促勸告,或直接申請法院對其采取強制執行。此外,還應當加強修復區的風險防范工作,可以邀請新聞媒體及互聯網等監督平臺,實時的對修復過程及效果進行監測跟蹤;對于施行替代性修復的區域內部,可以設立修復標志或者建立保護基地,加大宣傳,擴大修復效果的教育意義。通過引導公眾及社會的積極的參與,不斷豐富對于生態環境修復過程和結果的監督手段,強化監督力度,建立健全長效的生態環境恢復監測機制。
隨著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持續深入推進,生態環境問題依然嚴峻,如何能夠使受損的生態環境功能得到恢復,成為目前亟待解決的問題。為此,國家出臺了一系列的文件政策來指導司法實踐,更好的平衡環境公平和社會發展的關系。生態環境修復作為一種新型的責任承擔方式也因此應然而生,并且在審判工作中被廣泛的運用和創新。但是,一種新事物的產生有其積極的意義,也存在其自身的缺陷和不足,生態環境修復責任機制目前正處于發展完善階段,在具體適用過程中仍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這就需要我們在實踐過程中,堅持問題導向,不斷完善創新,建立健全符合我國生態環境司法保護的新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