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華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200237)
剛剛過去的40 年,中國勞動與就業領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跨國生產與訂單式薪酬制讓中國工人收入獲得快速增長的同時,也讓中國勞動者面臨一系列更具不確定性的風險。這一變化恰恰發生于全球經濟深度調整的過程當中。這一過程就是最近40 年來資本主義生產從福特制向后福特制轉型以及資本積累方式深刻變化的進程。
席卷全球的新自由主義浪潮帶來了生產方式的重組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雇傭關系和勞動者權益保障的新挑戰。面對這一迥異于傳統的新風險,當我們探討如何創新既有福利模式以使之更能適應當前這一變化的議題時,一個不可避免的話題是對西方福利國家經驗的審視與借鑒。[1]由此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是,經典的福利國家體制還能適應這個正在發生變化的時代嗎?
從20世紀40年代到70年代,福特主義是資本主義體系的主導模式,其奉行“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運作原則,使得福特主義成為戰后資本主義黃金時期的重要生產組織基礎。源自于美國工業體系的福特制呈現為三大基本特征:大規模流水線作業、生產標準化以及穩定的雇傭關系。
在福特制模式下,企業以生產機械化、自動化和標準化形成的流水線作業及其相應的工作組織,通過大規模生產,極大地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生產的計劃以及每一個勞動環節都被管理方事先規劃好,勞動者只要執行即可,即所謂概念和執行的分離。[2]113經由這樣的精細化管理,管理部門實現了對勞動過程的完全控制。此外,勞資之間通過集體談判所形成的勞工工資增長與資本利潤擴大機制,刺激大規模生產的同時也誘發了大規模消費,并促進了大規模生產的進一步發展。[3]
基于凱恩斯主義國家干預政策的福利國家制度建構,將經濟增長與社會公平這樣兩個過去長期處于對立狀態的問題有效地統合起來,推動大規模生產與大規模消費能夠在總體均衡狀態下保持一種良性循環。福利國家制度保證了勞動者在退休、患病、失業以及因法定原因而退出勞動市場的收入中斷或降低的情況下,能夠維持一個穩定的收入,并保障其消費能力不至于顯著降低,從而有效地促進了大規模消費的穩定增長。當商品生產者有能力購買他自己生產的產品時,大規模生產和大眾消費便獲得了統一,資本的利潤空間也由此得到了進一步提升。這種生產組織模式促進了戰后資本主義的高速發展和相當長時期內的繁榮。
20 世紀七、八十年代,新自由主義浪潮席卷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并加速了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新自由主義竭力推崇私有化和“去管制政府”,鼓吹經濟自由化,對內主張完全市場化、反對國家對經濟的任何干預,對外主張在全球范圍內實現貿易與投資的完全自由化。新自由主義加速了資本的全球擴張,同時也在世界范圍內重塑了資本與勞動的博弈態勢。[4]
正是在這一過程中,福特主義的內在缺陷由于外部一系列條件的變化不斷顯現出來:大量生產的標準產品日漸趨于飽和,消費模式向多樣化轉變,標準化的產品越來越難以適應消費市場的個性化需求,基于福特主義組織模式的企業獲取高額利潤變得更加困難。在此背景下,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開始了此后數十年的經濟結構調整。這一過程同時也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組織方式進入后福特主義時代。[5]223-225
后福特主義以適應和滿足多樣化、個性化的市場需求為目的,以去僵化的生產體制與管理模式為追求,重新調整企業的組織方式,生產過程和勞動關系更具靈活性、更具彈性。它在許多方面都表現出與福特主義完全不同的特征。
相對于福特制的剛性而言,后福特主義更強調彈性。在生產組織方面,后福特主義體制不追求大規模生產,而是強調即時生產,追求零庫存管理模式,以一種更具靈活的方式來適應市場供需新變化。與福特制強調標準化不同的是,后福特主義更注重個性化,基于具體的客戶需求,實行訂單式生產。這種模式決定了生產規模的小型化,以應對瞬息萬變的市場,并實現生產效率的最優化與經濟效益的最大化。[6]在組織架構上,與福特制強調垂直型組織形式不同,后福特主義更強調橫向聯結,包括資本與資本之間的生產外包關系、資本與勞動之間基于訂單的契約式關系。這種組織關系對傳統上基于穩定雇傭關系的組織方式形成了巨大沖擊甚至顛覆。
客觀地說,后福特主義對市場的靈活回應與更具彈性的生產組織方式,對緩解近半個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過剩經濟危機發揮了重要作用。不過,后福特制所強調的更具彈性的生產組織方式對于勞動力市場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
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體系在晚近數十年來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對于勞動力市場以及全球范圍內的勞動者行動能力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一方面,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所導致的“去管制國家”,讓勞動者在資本面前更顯孱弱。20 世紀80年代,英美等西方發達國家紛紛實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和大規模的政府重構計劃;世界各國紛紛效仿英美,解除對商業的政府調節,放松政府管制。全球化對這一波浪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資本全球大調整的背景下,為了吸引外資,各國政府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政府不得不采取“親資本”的立場,在一定程度上放棄對勞動力市場的管制,往往不得不以犧牲本土勞工權益為代價來獲得國際資本的青睞。[7]建立出口加工區,并提供稅收優惠、廉價的勞動力,弱化政府對“勞動體制”的干預,成為這些國家吸引外資流入的主要方法。[8]
另一方面,訂單式生產讓生產與勞動具有更大的不確定性。大規模生產的持續擴張以及消費社會的到來,人們對各種不同類型的產品和服務的社會需求日益增大。大規模生產的市場已經飽和,消費偏好愈加個性化。各類企業必須對這種日益增長的個性化需求做出回應。大規模定制正好適應了這一市場需求,并同時能夠實現提高組織效率和滿足個性化需求的兼顧。操作層面上可能的做法是,通過外包并在基于國際分工的基礎上擴展生產鏈來完成生產過程。這些外包企業依靠工資低廉、缺乏制度性保障的低技能工人進行生產,利用“沒有集中化的集中”這一新興規則將小企業的彈性優勢轉變為鞏固和擴張自己力量的工具。[9]
在這一過程中,勞動力市場結構發生重構。當面臨激烈競爭、市場劇變與利潤減少時,企業用即時生產以減少庫存甚至實現零庫存,并采取外包制取代以規模化流水線生產與穩定雇傭關系為特征的福特主義。其結果是,雇主常會推動更具彈性的工作制度與勞動契約,而將一般就業導向更加仰賴部分工時、暫時性工作或轉包的工作安排。全時、追求職業生涯及長期支薪的勞工數量愈來愈少;[10]而整個勞動體系已逐漸變成同時雇用部分工時者、隨傳隨到者、臨時派遣工,以及接受訂單在家工作的家庭勞動力。[11]工人面臨前所未有的高流動率、非穩定性和不安全感。
最近20 余年來,中國特別是沿海地區企業的生產組織方式以及用工形式發生了迥異于傳統的深刻變化,[12]尤其是珠三角地區,逐漸出現一批代工廠以及以“趕貨”方式進行生產的群體,例如東莞市大朗鎮毛紡業、虎門鎮服裝業、廣州市花都區皮具業中的“趕貨工”等。[13]相當多的服裝、箱包、皮具等行業基本依賴訂單而生存,很少雇傭長期固定的工人,一些企業甚至沒有專門的廠房。
工廠選擇“趕貨工”是出于完成訂單和壓縮成本的考慮,一方面由于訂單較多、行業競爭激烈以及廠內固定工人較少的情況需要趕貨工的加入;另一方面工廠不用承擔趕貨工的勞動保障和其他福利,成本支出被得以大幅度壓縮。[13]在東莞的一些代加工企業中,存在大量未與工人簽訂勞動合同、或臨時雇傭工人的現象。東莞代加工工廠支付工人工資一般采取“計時”或“計件”的方式,但這兩種方式均存在工資計算的“不透明化”問題,導致工人的勞動權益經常性受損。[14]在珠三角的外包制度中,轉包是為了“降低企業的管理費用”“降低勞動力成本”以及“緩解訂單不穩定帶來的影響”。在轉包過程中,工廠用大量的“臨時工”或“計件工”來代替傳統的固定工人,工廠也可能直接將工作轉包給其他更具靈活形態的作坊式工廠或者“家庭生產單位”。[15]
家戶勞動是家庭勞動與商品化勞動的一種混合形態。其獨特性一方面在于其勞動力性質不是全職的勞動人口,而是不脫離家庭生活的家庭成員;另一方面在于它不同于工廠式的社會化大生產,而是分散性的家庭勞動。在這種生產組織形式中,勞動者并不直接面向“市場”,家庭代工勞動力成為“集中管理和層層發包的生產鏈條的末端環節”;與“小商品”形式中勞動者擁有對生產工具、生產過程、生產產品以及產品銷售的控制權不同,家庭代工形式下的勞動者按訂單生產,沒有完全而充分的生產控制權,同時還得接受極其微薄的代工費和嚴苛的工期要求。家庭代工實際上是另一種“彈性的雇傭關系”,成為“工廠的延伸”。[16]此外,還存在大量勞務派遣工、臨時雇傭工、自雇用工、平臺用工等大量介于標準勞動關系和民事勞務關系中間狀態的非典型用工。在這些用工形態中,勞動者與雇主的法律關系變得復雜而模糊。[17]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要么沒有簽訂正式的勞動合同,要么簽訂的僅是一份就業協議、服務協議,建立在正式勞動合同基礎之上的各類社會福利權益普遍缺失;但他們卻要面對超長的工作時長、惡劣的勞動環境和更為脆弱而不穩定的就業狀況。
去工業化以及資本的集聚使得資本與勞動者之間力量更不均衡,雇傭關系更加充滿彈性和靈活性。企業可以依據訂單情況隨時調整員工的規模,短期合同導致就業更具不確定性,勞動保護力度被削弱,就業呈現出普遍的脆弱性。傳統的基于穩定雇傭關系的工作保護機制正在被后工業社會的去標準化生產體制破壞、瓦解。[18]
對工作的未來缺乏穩定性預期,失業率攀升,怕被革職,時常為下一階段擔憂,當事人周旋于令人疲累的外在世界,勞動自由更無從談起,[19]這已成為彈性模式下勞動者的常態。彈性積累體制通過生產的靈活性和生產過程的非標準化來應對全球競爭的不確定前景,實際上將靈活性的成本和風險都轉嫁給了勞動者。[7]對于勞動者而言,原本具有規律性的、可預期的工作模式,逐漸被彈性的、無明確預期的就業模式所替代。勞動力市場的這些彈性機制帶來了雇傭關系和勞動者權益保障的新挑戰。[4]
面對勞動領域發生的新變化,中國既有的福利制度建設該朝著怎樣的方向推進?近年來學術界圍繞此議題進行了深入而持久的討論與爭論,其中為數不少的文獻呼吁應進一步強化國家在福利制度建設以及福利供給方面的責任,[20]在強化個人對其福利水平承擔責任的同時,呼吁國家作為福利制度的責任主體發揮更為廣泛且基礎性的作用,以實現為低收入人員和就業缺乏穩定性的人員提供有效的福利支持。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鑒國外經驗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的有益做法,是理論界在探討我國經濟社會體制改革可行之路的通行做法。相當多的研究開始呼吁應該以一個更為開放的心態來討論西方福利國家體制對于我們的適用性問題。[21]
此前因受限于多種因素,相當長的時期內國內學術界在討論我國福利體制建設與改革路徑時,通常慎提西方福利國家體制。[22]但在最近10 余年來,特別是“社會建設”被納入國家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總體格局之后,學術界逐漸增強了討論西方福利國家體制對我國福利體制改革是否適用的信心,一大批與此相關的文獻涌現。盡管在表述上研究人員仍然持謹慎之心,通常并不直接提在我國建設“福利國家”,而是用諸如“福利社會”“社會中國”“社會服務國家”等替代性概念來表達中國應該走福利國家之路或應該借鑒福利國家的經驗,①如劉繼同、鄭功成等人提出構建中國特色的“福利社會”(參見鄭功成:《中國社會保障改革與發展戰略:理念、目標與行動方案》,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劉繼同:《社會福利制度戰略升級與構建中國特色福利社會》,《東岳論叢》2009年第1期),岳經綸提出“社會中國”(參見岳經綸、劉璐:《中國正在走向福利國家嗎——國家意圖、政策能力、社會壓力三維分析》,《探索與爭鳴》2016年第6期),林閩鋼提出建設“社會服務國家”(參見林閩鋼、梁譽等:《社會服務國家: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公共行政評論》2016年第5期)等。但究其實質,無非是“福利國家”的另一種表述。
上述表述上的扭捏糾結,實際反映了理論界的一種矛盾心態:一方面,對于“福利國家”,有“為我所用”之心,希望能夠借鑒其有益做法;但另一方面又頗有顧慮。這個顧慮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意識形態層面的束縛;第二個原因,正如為數眾多的研究所擔憂的那樣,[23]是因為我們對于“福利國家”有著普遍的“高福利”標簽的刻板印象——對于高福利陷阱,學術界通常保持本能的謹慎。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呼吁我們要正視福利國家對于我們的意義。楊立雄認為,我們應該消除對福利國家的恐懼和偏見,可借鑒其合理因素,逐步完善我國的社會保障制度。[24]鄭功成指出:“福利國家只是邁向福利社會的一種模式……應當充分認識到福利社會是人類的普遍追求,中國也不會例外。福利社會和福利國家不等于懶惰、消極、缺乏競爭力,它恰恰是公平正義、積極向上、具有長久競爭力的社會。我們不應當害怕福利社會,因為我們應該走向福利社會,也有能力邁向福利社會。”[25]
關信平也撰文指出,“近年來國內學術界提出了‘福利社會’的概念,并且許多研究者也認為‘福利社會’應該在政府的主導下建構,但學術界仍回避‘福利國家’的概念,其原因主要是我國理論界仍在一定程度上對福利國家理論持批評和懷疑的態度”。他進而指出,“回避這一問題在總體上看對我國現在和未來社會政策的發展是不利的。在面向我國未來的社會政策發展時,我們應該重新審視福利國家的概念和理論”。[26]
在這種背景下,一些學者從國家的福利職能以及國家對社會公眾福利訴求予以滿足的治理迫切性角度大膽倡議,中國應當堅定邁向福利國家之路,“中國走上福利國家之路,既有必要性又有可能性”。[1]
筆者以為,討論“福利國家”對于我國福利制度改革是否具有適用性問題,實際上涉及兩個層面的問題:一個問題是源自于西方土壤的福利國家體制是不是適合中國?這是基于地理空間的橫向比較;另外一個問題是“曾經”的那個福利國家體制是否適應“今天”這個正在發生深刻變化的時代的需求?這是基于時間維度的縱向比較。第一個問題因牽涉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歷史傳統甚至意識形態等諸多復雜因素,限于篇幅,本文暫不討論。本項研究將著重討論第二個問題:“經典”的福利國家體制是否還能適應今天這個正在發生深刻變化的時代的需求?
20 世紀30 年代的經濟大危機直接催生了福利國家體制。作為一種針對經濟危機的回應機制,凱恩斯主義主張通過財政和貨幣手段來加大國家的宏觀調控,放棄消極放任的國家經濟管理方式,轉而采取更為主動的經濟干預政策,包括從投資和消費兩個方面來促進經濟的復蘇,以擺脫經濟危機。在投資方面,凱恩斯主張政府采取積極的經濟政策刺激投資,以促進就業,進而增進勞動者的購買力。同時在消費層面,凱恩斯主張國家應該加大轉移支付力度,以提升民眾的消費能力,擴大消費;消費能力的提高,必然提高了資本家的利潤回報率,這又進一步地刺激了資本家的投資欲望,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如此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刺激經濟快速由低迷走向復蘇。
凱恩斯主義本質上是一個經濟刺激方案,但其意料之中的一個后果便是國家在分配與再分配領域的廣泛介入。這種介入在實踐上便造就了戰后資本主義世界“福利國家”體制的廣泛形成。米什拉對于福利國家的功能曾有一段精辟的論斷:“簡單地說,福利國家背后的總原則是,政府既應該又必須承擔起為所有公民提供過得去的最低生活水準責任……它意味著以這樣一種方式規范市場,以能夠維持較高而穩定的就業水平”。[27]21
最近數十年來,傳統福利國家體制遭遇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全面挑戰,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對福利國家的運作機制產生了不可逆轉的沖擊。這種沖擊主要反映在以下兩個方面: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資本與貿易的國際流動,通過世界市場的大整合,實現資源的最優配置與利潤的最大化。在此過程中,資本與貿易已不再局限于單一民族國家之內,而是跨界域自由流動。據統計,截至21世紀初,全球約有6萬家大型跨國企業,這些跨國企業底下有約45萬家國外子公司,其營業額約9.5萬億美元。這些跨國企業內部的貿易往來約占世界貿易的1/3。在某些前100大的跨國企業中,甚至其營業額已經超過一個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28]
跨國生產、國際貿易以及國際資本流動所帶來的一個客觀后果是,國家基于凱恩斯總體式經濟調控能力受限。凱恩斯主義認為,通過利率把儲蓄轉化為投資和借助于工資的變化來調節勞動供求的自發市場機制,擴大政府開支增加總需求,從而達到充分就業。這種基于擴張性財稅政策和利率手段以引導投資并提升就業率的調控策略,在面對海量資本跨國流動的背景下,調控效應日趨失靈。凱恩斯主義所主張的運用利息等手段作為策略來調控投資與就業,其有效運作的前提是建立在布雷頓森林協議基礎之上的固定匯率政策和一個受控制的國際金融體系。[28]274問題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快速擴張造成了國際金融體系的深刻調整,而金融體系變化勢必造成匯率體系變化。據統計,每天在國際金融市場上進行交易的金額高達二至三萬億美元。面對如此海量的國際間資金流動,任何一個國家的中央儲備無異于滄海之一粟,[30]各國賴央行儲備以調控匯率的功能無疑被極大地稀釋。這使得政府擴張性財政政策能夠發揮作用的空間受到限制,由此抵銷了政府希望通過凱恩斯總體性管理策略提高就業率的政策目標。總的來說,凱恩斯式經濟政策的有效執行雖然是在一國范圍內,但其實現卻必須要在一個穩定的國際政治經濟環境下。而這個環境隨著國際金融體系的轉變而變得更加不穩定,并且使政府推動有利于解決失業問題的政策空間受限。[28]
根據IMF2018年10月發布的《世界經濟展望》中的數據測算,2018 年全球資本流動總規模約在1.38 萬億美元左右,較2017 年同比上升8.5%。近年來,國際資本進入中國的規模持續擴大。商務部2019 年最新發布的數據顯示,2018 年實際使用外資8 856.1億人民幣,2017年這一數據為8 775.6億元,外資規模創歷史新高,同比增長3%。[31]海量的外資進入中國的同時,由中國外流資本量規模也十分可觀。據一項數據顯示,2019 年,中國全行業對外直接投資1 171.2 億美元。[32]跨國資本的高流動性以及金融國際化,嚴重減弱了國家憑借利率來調控就業與投資的作用。
凱恩斯意義上的中央調控,只能在一個財政與金融管控主權完整、邊界清晰的國家內部發生。跨國資本的高流動性以及金融國際化,削弱了國家通過利率來調控就業與投資的作用,弱化了中央調控的實際效果。“給付制”福利與轉移支付等手段缺乏足夠的基礎,擴張性財政政策失靈,讓基于中央宏觀調控的福利國家體制嚴重受限,難以發揮凱恩斯意義上的就業保護與福利支持功能。
凱恩斯式總體調控策略有效運作的前提除了一個受控制的國際金融體系,還有賴于一個基于福特主義的生產體制。
傳統意義上面向勞動者的福利體制,是建立在穩定就業、穩定雇傭關系基礎之上的有確定預期的社會政策。無論是俾斯麥式的保費制,抑或是貝弗里奇式的納稅制,就其主體而言,傳統福利體制很大程度上是回應勞動者面對市場的孱弱而采取的一種基于防范收入中斷風險的社會保障制度。[29]194在艾斯平-安德森基于福利模式差異而劃分的資本主義“三個世界”中,這一社會安全體系的核心仍然建基于穩定就業與穩定雇傭關系的勞動體制框架之上。在這里,雇主雇員繳費責任的劃分以及繳費本身的穩定性,一直是被作為討論的前提。[33]116-117雇主繳費責任的法定原則,客觀上要求參保人應當有著穩定而明確的雇傭關系。福利資格與繳費水平、繳費年限的關聯機制,同樣意味著既有的福利體系對參保人應當有著穩定就業的制度預期。
凱恩斯主義對于福利國家體制的影響,主要體現于以下兩個作用方向相反但作用效應趨同的過程(圖1):一方面,國家通過積極的經濟政策來支持雇主擴大生產,以提升就業率,在充分就業的條件下,不僅可以增加勞工的實質性收入,同時也有助于國家從雇主汲取維持福利國家所必須的支持與資源,并通過國家轉移支付的方式來實現將資本利潤的剩余讓渡給勞工;另一方面,通過在勞動領域采行組合主義,通過高工會組織率,建立集體協商機制,勞工的某些訴求得以抑制,勞資相安,為資本積累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

圖1 基于凱恩斯主義的福利國家運作機制
福利國家制度的建立,將上述資本積累后的剩余進行重新分配,以“回報”工會與勞動者在工資抑制政策上的配合。通過收入維持與收入轉移政策,也維持了勞動者的有效購買力,使得“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積累模式能順利進行。戰后資本主義之所以被稱為“黃金時期”,因為它將原先相互矛盾的兩個目標——經濟效率與社會公平,有效地結合起來。這是一個對于資本家與勞工都有利的“階級妥協”架構。[28]
不過,這一勞資相安的福利架構及其效應,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沖擊下,漸趨失靈。穩定就業、穩定雇傭關系,是一種福特制生產模式下的勞動體制。正如前文所言,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用工形式更靈活,勞動更具彈性,全時員工崗位減少,大量增加雇傭彈性工時、部分工時、臨時性派遣的勞工,甚至隨傳隨到者,以及在家工作、接受訂單的家庭勞動力等非全時工。這種彈性勞動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不穩定就業以及相應的雇傭關系的模糊化。這進而從根本上對傳統上基于穩定就業、穩定雇傭關系的勞動體制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福利財務模式和福利給付機制形成了挑戰。正如諾爾曼·金斯伯格早前所警示的那樣,肇始于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全球范圍內生產體制的深刻變革,對于西方發達國家福利體制產生的影響不可小覷,“在勞動力市場上,充分就業的終結以及非正式、間歇和兼職就業的增長顛覆了福利制度的社會保險基礎”。[34]193
綜合起來說,一方面,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跨國資本的高流動性以及金融國際化,削弱了國家通過利率來調控就業與投資的作用,弱化了中央調控的實際效果,擴張性財政政策失靈,讓基于中央宏觀調控的福利國家體制嚴重受限,難以發揮凱恩斯意義上的就業保護與福利支持功能;另一方面,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導致了資本積累方式的深刻轉變,生產與勞動更具彈性,用工形式更靈活,對傳統上基于穩定就業、穩定雇傭關系的勞動體制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福利財務模式以及相應的福利給付機制形成了挑戰。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讓生產組織形式以及勞動過程發生深刻變化,讓勞動關系發生深刻調整,讓勞動者在就業與福利獲得等方面,面臨新的、更具不確定性的風險,須由國家出面提供更為實質性的福利支持。另一方面,它又讓基于中央宏觀調控的福利國家體制嚴重受限,難以發揮凱恩斯意義上的就業保護與福利支持功能。這里實際上隱含著一個福利悖論: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不能沒有福利國家,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又難以與福利國家體制共存。
近年來,學界比較熱衷于在借鑒國際經驗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經驗的基礎上討論我國福利體制轉型之路、福利體制創新之路;但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時代變了。曾經的那個經典福利范式是否還適應這個變動了的時代,是我們在討論此類議題時不得不保持清醒的反思性議題。
作為致力于統合經濟增長與社會公平這樣一個有著內在張力的社會目標的制度安排,福利國家體制在最近的數十年來的確發揮了巨大作用。一方面,因其有效的轉移支付機制而對勞動者提供了實質性的福利支持。另一方面,基于組合主義的勞資合作機制為資本創造了良好的獲利環境。在此基礎上,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的發展獲得了長達數十年的“黃金時期”。休伯和斯蒂芬斯等人的研究都強調,福利制度不僅僅是波蘭尼提出的針對現代資本主義的“保護性反應”,它們同時是現代資本主義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35]11福利制度的涉及范圍如此廣泛而錯綜復雜,以至于任何涉及福利制度的調整都會產生深遠而廣泛的影響——從旨在回應勞工問題的現代福利制度初始功能上來說,正如艾斯平-安德森在先前的研究中所強調的那樣,福利制度的波動至少對勞動力市場造成的影響顯而易見;反之,情況也是如此。[33]248
這一局面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肇始于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對福利國家體制沖擊的作用機制是削弱其作為民族國家的獨立性。正如考夫曼所指出的那樣,迄今為止,理解福利國家的一切理論嘗試,都是以民族國家作為決定的前提。然而,對福利國家制度安排的最新也是最持久的挑戰,卻是由跨國的發展引起的:金融市場的全球化、國家間區位競爭的加劇等。[36]4
盡管福利國家體制在最近的數十年來所遭受到的挑戰并非都是因為全球化以及民族國家主權的弱化,[35]9-11但毋庸置疑的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對基于主權邊界清晰的民族國家在實施福利的實踐中遭遇行動能力的侵蝕,卻是不爭的事實。[35]71
秉持新自由主義理念的資本擴張,既是助推全球化的重要基石,同時也是全球化的產物。二者的關系本質上是一個互相強化的雙向運動過程。正是在這一過程中,資本積累方式發生轉變,彈性積累時代到來;與此相伴隨的是全球生產與勞動體制相應發生了深刻變化。
近數十年來的中國市場化改革,恰逢全球經濟的深度調整。在分享全球化紅利的同時,中國經濟社會同樣也遭遇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浪潮的沖擊。這一波沖擊對勞動領域的影響不僅涉及就業結構的變化,同時還造成用工方式以及勞動過程的深度轉變。一個更具彈性的勞動體制和更具不確定性的勞動力市場,[4]幾乎不可避免地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內廣泛存在。如果再考慮到基于平臺經濟、網約經濟等新經濟形態的廣泛出現,勞動領域將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更大的非穩定態。
勞動領域的新變化倒逼福利體制的調整與變革。然而,福利改革的探索之路固然應該多元化,但彈性積累時代的福利體制改革,在戰略與具體路徑上必須注意到這一大“勢”的變化。特別當我們準備放眼世界,借鑒發達經濟體曾經的福利實踐經驗時,應當對其時代適應性保持最大理性的審視。就其政策意義而言,本項研究的一個基本觀點是,福利體制改革既不能食洋不化,照葫蘆畫瓢;也不能食古不化,因循守舊,要考慮到時移勢易。在當前,經濟活動、生產過程具有顯著的跨民族國家邊界傾向,福利體制建設也要注意到這一客觀現實。福利體制改革應當考慮到資本的國際間流動、雇傭關系的國際性以及勞動過程的彈性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