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珉琦
《人類大瘟疫》
傳染病從未遠離人類,可為何每一次,人類總是被打個措手不及?《人類大瘟疫》試圖為這個歷史的迷思尋找答案。
《人類大瘟疫》的敘事是從20世紀初的西班牙流感開始的,全書共選取了近百年來全球暴發的9例特大傳染病案例,包括鼠疫、鸚鵡熱、軍團病、非典、埃博拉、寨卡等,作者通過檔案、書信、日記、新聞報道、廣告、訪談等來源,詳細梳理了每次疫情中,公眾、社會、國家和公共輿情等各個方面的反應,復原了當年的歷史故事,兼具了故事性和學術性。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高晞評價霍尼斯鮑姆對傳染病史的書寫,“是隨著疫病感染軌跡布局的,跨越了時空、邊界、國族和文化”。
例如,關于1918年暴發的西班牙流感的敘事,作者將時間線索向前追索到1889年的俄羅斯流感,向后涉及到1957年亞洲流感、1968年香港流感,一直延伸至20世紀90年代,描述了美國病理學研究所的科學家們如何從死于1918年流感的阿拉斯加女患者身上獲取病毒基因片段,直到2005年發現病毒毒株基因組序列,從而揭開西班牙流感暴發的真相,為這段歷史畫上句號。
高晞認為,作為科學記者的霍尼斯鮑姆在書中還不乏新聞廣角的寬度和熱點。比如,他在講述1924年洛杉磯鼠疫事件時,通過報紙廣告和市鎮規劃,分析了美國東西海岸兩大城市——紐約與洛杉磯的政府和商人的不同反應,從而揭示出在這場疫情處理中,有一個看不見的手——商業地產商在影響著政府的抗議決策。兩大城市及其媒體間的商業競爭引導了公共輿情,致使社會撕裂。
在講解鼠疫桿菌發現的科學過程時,作者將視野轉向中國東北,回顧1910年在哈爾濱發生的鼠疫慘狀,解釋中國科學家伍連德以及其他國家的科學家如何形成科學家共同體,在實驗室里確認鼠疫桿菌的存在,繪制了一幅20世紀全球抗擊鼠疫的歷史畫卷。
盡管是個案式的敘述,但是,每一章傳染病的故事都非常復雜?;裟崴辊U姆想要強調的是,在不斷變化的疾病流行和發生模式中,除了科學以外,環境、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因素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這些因素不僅極大地左右了人們對疾病的感知,更是影響了社會對疫情的應對。
從20世紀80年代的艾滋病大流行開始,一直到21世紀初的非典,以及后來的埃博拉和禽流感,大多數疫情都可以追溯到從動物到人類的溢出事件。其中一些溢出事件可以通過改善衛生狀況和定期檢查野生動物市場來預防,也有其他一些原因可以追溯到生態平衡的失調或者是病原體習慣居住的環境的改變。
就艾滋病而言,20世紀初蒸汽船開始在剛果河上航行,以及殖民地時期新的公路、鐵路的修建是艾滋病擴散傳播的重要促成因素,伐木者和木材公司的貪婪也是罪魁之一。
同樣,如果沒有西非根深蒂固的文化信仰和習俗,特別是人們固守傳統喪葬儀式和對科學、醫學的不信任,埃博拉也就不會演變成一場重大的區域性流行病,更不會演變成全球衛生危機。
再比如,當寨卡疫情宣告結束后,巴西貧民窟的生活條件沒有得到本質改善。目前,在南美洲、非洲、亞洲的大型城市,還有大量人口集中在擁擠且不衛生的空間里,為新病原體的擴散和傳播提供理想場所。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對這些地方而言,真正難以應對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貧窮。
“疫情就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了人類社會潛藏已久的種種弊病。”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余新忠告訴筆者,“從這個角度來說,每一次疫情的發生,也是人類進行自我反省和調整的機會。”
“每個人都知道,瘟疫在這個世界上會反復發生?!奔涌娫谒男≌f《瘟疫》中寫道,“然而,不知何故,我們發現自己很難相信有什么東西會從天上掉下來砸在我們頭上。歷史上,瘟疫和戰爭一樣頻繁發生,而瘟疫和戰爭總是讓人措手不及?!?/p>
霍尼斯鮑姆在總結一個世紀以來人類應對瘟疫大流行的行動教會了我們什么時也提到,“盡管我們可能在過去被稱為‘空白區域的地方更好地監控大流行的威脅,但我們也有一種傾向,那就是忘記醫療歷史的教訓?!?/p>
就在2019年初,世界銀行和世界衛生組織發布了一份世界各國大流行病防備能力的年度審查報告。在霍尼斯鮑姆看來,這份報告簡直是觸目驚心。
2011~2018年,世界衛生組織在172個國家追蹤了1483次疫情暴發。基于當時的疫情發展速度,全球應急預備與監測委員會十分擔憂。
“現在,一場傳播迅速、高度致命的呼吸道病原體大流行正切實威脅著我們,它將會導致5000萬~8000萬人死亡,并造成將近5%的世界經濟損失?!痹撐瘑T會警告,“長期以來,我們在應對大流行時一直處于‘恐慌和‘忽視的循環……我們早該采取行動了?!?/p>
在書中,霍尼斯鮑姆直指這一現象背后的重要原因是人類的傲慢、狂妄自大。比如,1918年西班牙流感流行期間,西方科學界固守在細菌理論范式之中,遲遲不能正視這是一種新型流感病毒;1924年洛杉磯鼠疫期間,當地政府并非出于控制感染,而是因種族歧視對疫區進行了隔離檢疫;2013年中非偏遠森林地區埃博拉病毒暴發,絕大多數專家都認為它不可能會對西非構成威脅,更不用說對紐約、達拉斯等城市產生影響……
“現代科技的發展讓大家對防疫能力有了無限的想象,覺得瘟疫是一個我們可以征服的對象?!痹谟嘈轮铱磥?,這恰恰說明,人們對科技的信念是缺乏足夠的彈性的。
“20世紀以來,是現代醫學和科學技術迅猛發展的時代,可同時瘟疫出現的頻率也顯著上升了。這可以被看作是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悖論。一方面人類應對、控制瘟疫或者說疾病的能力大大增強;另一方面,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暴發的概率也更高了。”
“雖然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增強,疫情的發生概率更高,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疫病對于人類產生的實際傷害是在降低的。”余新忠說,“而且,由于現代社會人們對疾病和死亡的容忍度越來越低,與一個世紀前相比,我們應對、控制疫情的投入還是巨大的?!庇嘈轮冶硎?,當人類可以掌控瘟疫的想法一再破滅,今天的我們已經開始有所警覺,尤其是對通過科技的進步征服疫病的想法有所反思。
從更長的時間尺度來看,人類對瘟疫的控制能力在進步。余新忠認為,未來,也許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學會與致病微生物乃至自然更好地相處?!拔烈卟豢杀苊?,但我們仍可以用理性和智慧,減小它們對人類的傷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