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蒙萌
摘? ? 要: 本文用孫紹振的“還原比較法”,解讀文本指涉的交際語境及歷史文化背景,剖析《寡人之于國也》中梁惠王的“矛盾”,挖掘孟子“仁政”思想的內涵和意義,以加深學生對人物形象和文本思想內涵的理解。
關鍵詞: 梁惠王? ? “仁政”思想? ? 還原比較法
《寡人之于國也》節選自《孟子·梁惠王章句》,被選入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我有一個夢想”專題,是一篇非常典型的政論文,編者將其與《季氏將伐顓頊》一同收錄在“經世濟民”板塊中。在孟子周游列國時,魏國并不是第一個他所到的國家,但是《孟子》卻將此文放在開篇,該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筆者在教學過程中發現,高一年級的學生雖然對孟子的政治思想及其人格精神有所了解,但是在理解文本時,仍然存在一定的隔膜。比如,文本中提及的梁惠王致力于“使民加多”的措施該如何看待?對孟子實行“王道”策略的可行性該如何分析?這些問題的解決有賴于找到深入分析文本的路徑。
孫紹振針對文本解讀中普遍流行的“單層次的思維模式(為復雜的文本尋找一個原因)”[1](4),提出“還原比較法”這種系統化的文本解讀方法。他在《名作細讀》一書中指出:“分析的對象就是矛盾。”[2](90)文本分析的對象是矛盾和差異,“還原比較法”首要解決的問題是揭示矛盾,繼而對矛盾進行分析,可以從藝術感覺的還原、多種形式的比較、情感邏輯的還原、價值的還原、“歷史”還原和比較、“流派”的還原及“風格”的還原等七個層次入手,以上七個層次分別著眼于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差異、相同題材不同文本形式的差異、情感與邏輯與理智邏輯的差異、科學價值與審美價值的差異、作品內蘊的時代背景差異、作品所屬的藝術流派差異、作品風格的差異。
作為先秦諸子典籍中重要作品的《寡人之于國也》,本身帶有較強的紀實性及一定的文學性,文中梁惠王的自我認知與客觀現實之間存在較為突出的矛盾,理解這樣一位具有強烈自尊感的君主,是深入挖掘文本內涵的基礎和前提。如果能在教學過程中將其自我認知與客觀現實的矛盾或差異揭示出來,那么學生可以更好地理解孟子高超的論辯技巧及良苦用心,能更深刻地理解孟子針對梁惠王的困境而提出的具體策略。
一、“盡心焉爾矣”的辛酸苦楚
新批評理論家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一書中,提出文學理論的兩條大致路徑——“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前者是指聚焦于文本這個中心,主要著眼于文本內容及形式的分析,比如技巧、修辭、風格等不同方面;后者是指向文本與外部因素之間的關系,比如作者創作、社會語境,等等。當我們在解讀文本時,從內部研究或外部研究的路徑切入很有必要,二者并不構成二元對立的關系,并且是密不可分的。《寡人之于國也》作為典型的歷史散文,有著獨特的歷史語境;又因為文本的主體內容都是由梁惠王與孟子的對話構成,因此,當我們在貼近文本時,自然會在“內部研究”這條路徑之中,關注文本的對話內容所構筑的具體情境。
一切的文本都自有特定的時代語境,任何作品都需要放置在它所屬的歷史環境中解讀,純粹以今人的眼光觀察、解析文本,必然無法走向真正的深刻。《寡人之于國也》作為硝煙四起的戰國時期的經典文本,采用對話語錄體的文本體例。在文本內容理解和探究之中,“還原”文本所指涉的歷史背景無疑是切要之路。
魏國因為遷都大梁,又被稱為梁國,因此魏惠王可以稱作梁惠王。梁惠王之所以會對“民不加多”的問題格外關注,是因為在戰國時期小農經濟的生產模式下,人口多有利于發展生產,增加賦稅,穩固統治。無論從生產發展還是國家賦稅來源看,人口和土地都是諸侯國最重要的財產。另外,由于那時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國籍制度,更沒有護照等各種限制,百姓可以較為自由地選擇某個國家作為居住之地。因此,梁惠王想方設法增加本國的人口,然而效果堪憂。
戰國時期,硝煙四起,諸侯爭戰,流血漂櫓。如何在戰火中立足,實現富國強兵實乃重中之重,各諸侯國的變法變革因此相繼展開。此時的魏國,并不像梁惠王即位初期的二十多年里那樣強盛,國力開始衰落,不得不面臨早就存在的“內憂”及接踵而至的“外患”——魏國在與齊國交戰時,折損大將龐涓,同時太子申被擄走;后與秦國交鋒,公子卬被商鞅擒獲,河西之地被迫割讓,遷都之策實為形勢所迫。
年近七十歲的孟子到達梁國時,梁惠王在位已經五十余年,二人年齡可謂相仿,所以他們初次相見之時,梁惠王稱呼孟子為“叟”[3](1)。如果說梁惠王對客卿鄒衍的禮賢下士的殷勤態度和此時面對孟子的態度相比較的話,這一聲“叟”的稱呼,就似乎顯得較為冷淡了。梁惠王的冷淡,應該跟其即位后幾十年的遭遇有關。此時的梁惠王,年齡偏大,心灰意懶,再也不像即位之初那樣雄心壯志、意氣風發。以上內容都是跳脫于文本本身之外的,涉及文本的外部要素,解讀時將其融入文本內容的分析、探究,有助于把握更具象化的內容。
即便如此梁惠王對孟子不那么熱心,但在內外交困的境遇下,還是非常坦率地向孟子訴苦:“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爾矣。”他用“盡心”二字評價自我的所為,并且連用“焉爾矣”三個嘆詞,頗有詠嘆不已的意味,內心的不甘、無奈、疑惑、傷感等躍然紙上。并且用非常具體的實施步驟(“移民”或“移粟”)證明自己的能力,毫不諱言自己的攀比之心和不甘之憤,“無如”二字更是將他的自視甚高展露無遺。由此可見,這是一位自我意識較強、野心勃勃而不甘居于他國之下又不得不面對慘敗和失落的君主。從文本的語言出發,“還原”出的梁惠王形象,但面對強敵環伺的國際環境,“盡心焉爾矣”并不能證明他就是一位合格的君主。并且,梁惠王真的“盡心”了嗎?
二、“霸道”國策與“移民移粟”的背道而馳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梁惠王的自我認知和客觀現實之間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所謂的“還原法”,核心思維是在發現文本蘊含的差異和矛盾之處,進行比較和分析,而不是基于文本的統一性。無論該文本是紀實性的還是虛構性的,在現象學看來,一切經過語言描述過的事實,都不可避免地附著了人的觀念、思維、文化等要素,因而文本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事實”,與生活中的客觀事實相比,總是存在一定的差異和距離。因而,聚焦于文本的“內部研究”時,可以嘗試發掘文本內容或形式層面存在的“差異”,在此基礎之上,嘗試對“差異”進行“還原”、分析。《寡人之于國也》中的梁惠王的自我鏡像——即便沒有功高之處頗為用心的賢德君主,在現實面前,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沖擊。
究其原因,不難看出,梁惠王所謂用心良苦的“移民移粟”雖然勉強算是孟子所主張的“仁政”思想的具體化的實踐,但只是原地踏步,并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民不加多”的根本原因在于梁惠王無法取得百姓發自內心的認可與信任。因而,他的“何也”除了上述的辛酸苦楚之外,不乏對孟子進行發難的意味——既然我已經按照你的主張去實踐了,可為什么還是沒有任何效果?你的“仁政”思想真得行得通嗎?
儒家的“王道”思想是指一種以仁義治理天下的主張,理論基礎是《論語》中的“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換言之,就是注重社會公平,維護社會的有序和穩定,通過禮樂教化等方式調和社會固有的矛盾,使上下和睦鄰里和諧。至此,一個國家的美名自然會傳播開去,吸引更多的人來投奔。幾乎所有君主都認為自己勤政愛民,梁惠王也不例外,而且他認為自己比其他君主更開明,實現“民加多”的局面應該并非難事。
但孟子并不是這樣認為的,依據他對梁惠王作為戰國君主本性的洞察,一開始就切中了問題的要害:“王好戰,請以戰喻。”看似沒有正面回答梁惠王的疑惑,正是這句話揭穿了梁惠王治國之策的真相:推崇“霸道”,以促成富國強兵局面的形成。換言之,梁惠王之所以如此執著實現“民加多”的愿景,并不是出于愛民之心,而是將他們視作推行“霸道”國策的后備力量,所以表現得貪婪和急切。結合梁惠王的所作所為,可以推斷他對儒家的“仁政”思想并沒有秉持一種堅決排斥的態度。不過,洞悉梁惠王之野心的孟子,還是用一個簡單明了的類比——五十步笑百步,讓梁惠王顛覆了原先對自我的高度肯定。所謂的“盡心焉爾矣”,無非就是相較于鄰國君主而言,多給了百姓一些小恩小惠,本質上并無不同。百姓的眼睛總是雪亮的。梁惠王的這點雕蟲小技,人們還能看不出來?“民不加多”的結果自然亦在情理之中。這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精彩反擊,擊碎了梁惠王“勞苦功高”的無限委屈,將其荒唐可笑的一面揭露出來。
三、“仁政”理想與“奪農時”的矛盾
當梁惠王的“真面目”被揭穿以后,孟子順勢向他展示了施行“仁政”之后可以實現的理想社會——富足、和諧、文明,一片和美之景。筆者發現,“時”和“民”二字被不斷提及,比如“不違農時”“斧斤以時入山林”“無失其時”“勿奪其時”等。在看似重復的表達之中,存在些許“差異”。在文本中,“時”一般是指與農業生產勞作有關的時節。比如,稻谷有適宜播種生長的時節,家禽等動物有特定的繁衍時節,乃至砍伐林木也有時節的規定。據《周禮》載,陽木和陰木的砍伐則應分別在仲冬和仲夏進行。在《禮記·王制》中曾經記載:“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可以看出,古人砍伐樹木確實有一些時節方面的規矩[3](7)。
在有關農時的相關措施中,不乏“雷同之處”:“不違農時”和“勿奪其時”中的“時”都是和稻谷播種生長有關的時節。“王道之始”和“王道之成”兩個不同階段的措施有明顯區別,但孟子好像有意無意地“重復”了自己的論點,且都是用否定句的形式表述“使民以時”的意思。我們將“不違農時”和“勿奪其時”進行比較分析,可以更好地理解孟子的“仁政”思想,有利于進一步明確實現“王道”的兩個階段的差異性和系統性。
“違”字在蘇教版的教學參考書給出的注解為“違背、違反”,跟我們通行的解釋一致。“奪”字在《古漢語大辭典》中的解釋為“失去”或“強取”,蘇教版教材的課下注釋則將其解釋為“錯過”;“勿奪其時”的“其”字,指代“農田”;楊伯峻認為,這個短語可以翻譯為“不要去妨礙他們的生產”[3](6)。
一直以來,我們習慣性地從孟子對“時令”的強調中得出“順應自然規律”的現代性啟示。孟子曾經試圖告訴梁惠王,正是因為秦國和楚國統治者過度征兵征工,才會讓百姓失去了耕作時節,以至于無法養活父母[3](10)。所以,上文中“違”和“奪”字義的區別雖然不是我們解讀這篇課文時的重點,但是可以激起學生對孟子言辭中的“潛臺詞”的思考——“不違農時”“勿奪其時”這些看似普通的勞作措施,其實背后蘊藏著孟子的智慧、懇切和向往:關心普通百姓的具體生活,使其“養生喪死無憾”。
孟子提出了施行仁政的更具體化措施:“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3](10)可見,孟子期待的是一個統治者不會沉溺于窮兵黷武這些“霸道”的太平盛世,他用盡畢生努力想推行自己的“仁政”,他是一個和黎民百姓同呼吸共命運的經世濟民的“大丈夫”。正因為孟子的“仁政”思想與戰國時各諸侯國推行的“富國強兵”政策之間的矛盾無法調和,雙方的利益訴求無法在短時間內達成一致,梁惠王才會感嘆孟子的迂闊。
綜上所述,《寡人之于國也》揭示了梁惠王的自我體認與“戕害”百姓的客觀事實之間的矛盾,孟子的政治思想與梁惠王等君主所實行的國策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上述結論的達成,正是“還原法”加以運用的必然結果。通過文本的“外部研究”,將《寡人之于國也》的創作背景加以“還原”,繼而達成對文本中的梁惠王形象的具體把握和分析,將文本的宏觀研究與微觀分析相結合,體現了文本“內部”與“外部”之間的緊密聯系。“還原比較法”是一種操作性較強的文本解讀方法,有利于找準文本解讀的關鍵之處。《寡人之于國也》作為了解孟子“仁政”思想的經典性文本,其中的“使民以時,尊重自然,休養生息,豐衣足食,發展教育”等思想散發著經久不息的光芒,才是該文的永恒魅力所在。
參考文獻:
[1]孫紹振.文本分析的七個層次[J].語文建設,2008,53(3).
[2]孫紹振.名作細讀·微觀分析個案研究(修訂版)[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9.
[3]楊伯峻.孟子譯注(3版)[M].北京:中華書局,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