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洲
黃亞洲換過兩次包。他早期用黃挎包。我1987年坐120次快客去北京,在火車上和他相遇。他高高個子,穿白襯衫,背黃挎包,朝我坐的方向擠過來。他是杭州到嘉興,短途車票是沒有座位的。他從黃挎包里取出馬扎坐了下來,又從包里取出一份贈閱的“詩歌報”,在十分嘈雜的環境里坐在走道上看起報紙來。因我五年前和他見過一面,但那次見面是冬日。夏日的他,我一看就覺得面熟,于是與他招呼攀談,我才確認此人是黃亞洲。
那時他在嘉興文聯工作,擔任嘉興市的作協主席,主編《煙雨樓》文學刊物。他寫詩,寫小說,寫電影劇本。他創作的電影《R4之謎》我看過,覺得新穎不錯。嘉興很快到站,他熟練地把小小的馬扎和報紙全部塞回黃挎包,然后和我道別下車。
之后,我和他有了更多的交流。他無論走到哪都背著黃挎包。黃挎包實用,更多時候里頭裝的是稿紙,一有空就取出寫幾筆。給他帶來聲譽和巨大反響的是電影《開天辟地》,原稿就裝在挎包里。紙一批寫完,他又換上一批。
后來黃亞洲調入省作協工作。我曾說他背黃挎包太土,他也自嘲“背時”,但他引用孫中山那句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我知道他有更大的創作抱負和目標。
黃亞洲后來任浙江省作協黨組書記。他策劃、組織了好多次頗有特色的文學活動,如當兵三日、畬民三日、執法三日、警官三日、百名青年作家與百名失足少年愛心大懇談、抗洪一線采訪、甌江文學大漂流、走向海洋,等等。他容納了各種個性張揚的作家,且一視同仁,親如兄弟。各種個性的人都說他好,活動沒結束,就有人急著問下次是什么時候了。我從電視里看到,他帶上百名作家“當兵三日”,離開軍營時,他抱著一位解放軍,哭得像小孩一樣。
黃亞洲煙酒不沾,但他是作家,作家就得沾創作。黨組書記管人、財、物,很忙,沒空寫。這是一組顯而易見的矛盾。黃亞洲自有辦法,辦法就是見縫插針。坐火車寫,坐汽車寫,坐飛機寫,開會坐角落也寫,甚至參加全國人大在燈火輝煌的北京人民大會堂里,也照樣埋頭寫。這時候,黃亞洲的黃挎包換成了皮包,皮包內裝著稿紙。為何換包呢?因他要出席一些重要的會議和場所,背黃挎包知道的人沒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故意作秀,所以只能換成黑色公文包,以“求大同”。那只換下的黃挎包,他也舍不得扔,掛在辦公室的墻上,天天看到,像一種隱喻。
皮包里裝著《日出東方》電視劇稿,這是他繼電影《開天辟地》之后,又一部以寫中國共產黨初創時期的電視劇,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北京作家江浩如此評價黃亞洲:他從《開天辟地》到《日出東方》,天天給中國共產黨的歷史掃墓,清洗陳舊的石碑,也剔除一些人為的污垢。
退休后的黃亞洲,我已很久沒有見面,暗自揣測他也應該過正常退休生活,至少不寫大部頭作品。
沒想他創作的又一巔峰是在退休之后,他參與編劇的《歷史轉折時期的鄧小平》48集電視劇在央視播出,之后又傾力打造一只《紅船》,這只紅船不僅在長江黃河航行,還駛進了莫斯科。這部60萬字的描寫黨的早期風云際會的長篇小說《紅船》國內多次再版,最近又譯成了俄文。近來,又聽說他在寫長篇報告文學《大陳島密碼》,還有長篇電視連續劇《風起一江山》。而且,散文集《不是囈語》《空中聲音》與詩集《我在運河南端歌唱》《我的北美,我的南美》《我的北非,我的南非》《我的西班牙,我的葡萄牙》接二連三出版,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勁。
至今,黃亞洲已出版40多部各類文學專著,有小說,有散文,有詩歌,有劇本。其中有詩集獲魯迅文學獎,有的詩集譯成英文,或雙語出版,作品研討會不僅在國內開,還開到國外去了。
退休初,在杭州運河之畔,他開辦了一個裝潢雅致的黃亞洲書院,書院開辦學堂,按時序春、夏、秋、冬分別開教學課。以黃亞洲為主授課,培養文學新人。
黃亞洲幾乎無縫對接應邀參加各種文學活動。他也曾邀我參加。有一次我們相逢在武義。他背著一只結實的白帆布包,包里裝著手機。這是他第二回換包。我心生詫異,這只酷似電工師傅的工具包隨便撂哪都無人撿。我說:“皮包怎么不背了?”他笑道:“退休了,皮包也退休了。”我說:“這只包不好看。”他說:“要好看干啥?實用就行了。”別說,還真實用。導游安排大紅巖景區外飯店用餐,黃亞洲趁這機會走到屋外。走廊的拐角有一張長椅,他就在長椅上躺下瞇了一會,帆布包很合適地當了枕頭。那日中飯他也沒吃。我這才知道,他已經多年沒有吃中飯。他解釋說,非體力勞動者一天兩頓足夠了。趁別人吃飯,他或小休,或打腹稿,時間又節約下來了。
他的利用時間,我真是大開眼界。行走大紅巖景區,黃亞洲落在后面,嘰嘰咕咕對著手機說話。我以為他在打電話。奇的是,他寬嗓宏腔,對著手機說話卻一直很輕,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謎底馬上揭曉,我們手機上已收到了他寫大紅巖的詩,用美篇形式發出。他剛才悄然對手機說話原來是語音輸入,在發稿。
他邊走邊寫,同行者無不嘖嘖稱奇,贊他才華橫溢。短短不到兩天,他走到哪,寫到哪,發到哪。他無時無刻不在思想著,無時無刻不在寫著。有時一景點結束,坐上面包車準備去下一景點,黃亞洲還在門外寫。他一腳跨上車,作家儲福金笑道:“亞洲一首詩又誕生了!”黃亞洲說:“是的,飯票買好了。”我們大笑:“你是替我們大家都買好飯票了。”有他這么起勁的寫,我們逛景區以及吃飯碰杯,便再無愧意。
他的作品是這樣擠出來的。
我留意他有無閑著的時候,留意的結果是沒有。按主辦方要求我們要泡溫泉體驗。我在想,黃亞洲泡在水里總會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沒錯,他的身子是在水里,但兩只手伸得高高,像水面長出兩支蓬勃的樹枝,一只手捏著手機,原來他還在寫詩,輕聲語音輸入。我真怕他的手機不慎掉進水里。離去時,他興奮地說,他已利用這時間發出了兩首詩,還把次日的議程和主辦方協商了,重新作出調整。
黃亞洲生活十分簡樸,穿衣以寬松不破為限。一回,我被他邀請去無錫參加活動。出高鐵站時,黃亞洲走幾步路就彎腰下蹲,什么情況呢?他穿的舊襪子太松了,不斷地滑到腳底板,不舒服嘛,他要把松垮垮的襪子提上來,如此就有他走幾十步就下蹲一次的不雅姿勢。眾人看了捂嘴笑,他卻若無其事。
黃亞洲是詩人。他把自己的日子也過成一首詩,不怕累,也不怕煩。我這里說的是,他的公眾號“黃亞洲工作室”每天都堅持發出一首詩,或是他自己寫,或是他推薦人家的。對每首詩,他都要在詩末寫出精到的短評,用以“誨人不倦”。這個欄目,他幽默地稱之為“每日黃詩”,很受詩歌界同仁的歡迎。2018年,他還發起了黃亞洲詩歌發展基金會,共籌資200萬,他自己奉獻了其中的100萬。有人不解,說你自己干嘛拿出那么多錢,他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會,這可是份榮譽,我當然該拿出至少一半。這個基金會現在定期舉辦全球華語詩歌的“行吟詩”大獎賽,以發現、獎掖優秀的“行吟詩”作者。
至于每年操心“詩歌春晚”“知青春晚”“書畫春晚”,他更是把全身心都撲了上去,樂此不疲,好像全身氣力都花不完。
黃亞洲書院為一位叫祝雪俠的年輕作者開評論集研討會,會議結束時,大家合影。黃亞洲將一些主要與會者都安排在前排就座,而他自己卻在邊上隨便席地一坐,喊“請大家不要動,合影了”。這一席地,是那么謙和質樸,令人心生敬意。
這些小事,足以體現他的為人處世方式:低調,務實,認真,像一頭牛。
他的生肖正好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