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汐



1960年10月27日,伊夫·克萊因位于巴黎的寓所里,聚集了包括阿爾曼、雷蒙漢斯等在內的六位藝術家,以及當時最著名的藝術評論家雷斯塔尼(Pierre Restany)。在雷斯塔尼的號召下,他們簽署了一個史上最簡短的官方宣言,新現實主義由此誕生:“1960年10月27日,新現實主義藝術家們認識到他們集體的獨特性,新現實主義等于現實的新的感知領域?!保∟ouveau Realisme=nouvelles approaches perceptives du reel)
不久之后,雷斯塔尼在第二宣言中,描述了那時的社會藝術環境:“我們今天看到的所有已經存在的詞匯,語言,風格的貧乏與凋謝......架上的油畫的時代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是現實,作為現實而被觀察到的現實,而不是通過觀念和想法的濾鏡看到的現實,這是多么令人興奮的探索。他的標志就是在交流的重要階段引入了社會學成分。它彌補了意識和隨機性的不足……”
要注意的是,新現實主義并不是19世紀現實主義的翻版,從藝術主題到表現手段都截然不同。在內容上,它不記錄社會生活,不表現人的社會性特征。在形式上,它完全拋棄了傳統的寫實主義創作方法,極力避免復制描繪。但新現實主義絕不是為了廢除或者批判傳統藝術,因此,它與達達主義也完全不同。
新現實主義想要反對的,是以喬治·馬修為代表的抽象畫派。他們想要重振繪畫在藝術的主導性,但用的卻并非“繪畫”的方式。如雷斯塔尼所言,新現實主義是杜尚的現成品藝術,及其“變生活為藝術”觀念的發展。
新現實主義藝術家們認為,工業文化已成為人類新興的自然文化。他們擅長借助工業物品來表達創作,對城市真實性有濃厚興趣,用直接占為己有的方式延續人文主義。不是復制現實,而是創造一個他們的現實,或現實的碎片。通過借代和轉喻,在這碎片中,產生“一種萬有的含義”。
1
重復的物品
在新現實主義成員中,阿爾曼(Fernandez Arman)應該是最完整詮釋了雷斯塔尼觀點的藝術家。
阿爾曼出生于尼斯,和發明國際藍的伊夫·克萊因是摯友。他們一同練習柔道,一起修習玫瑰十字會教義。當克萊因在尼斯海邊喊出“這藍天就是我的藝術作品”時,阿爾曼就是在旁邊一起“瓜分”世界的伙伴。
兩人在藝術上也是互補的盟友,當克萊因迷戀非物質的時候,阿爾曼卻在瘋狂地搜集各種實物。為了響應克萊因1958年在伊利斯·克萊爾畫廊舉辦的“空無”展覽,阿爾曼于1960年10月在同一畫廊舉辦了一個名為“實有”(Le Plein)的展覽。他用垃圾、廢品和臟土將那間畫廊的展廳從地板到天花板塞了個嚴嚴實實,整個展廳便成了一個龐大的垃圾箱。這兩件作品在形態上截然相反,但在含義上確有異曲同工之處,它們均被視為觀念藝術的典范之作。
正是從六十年代起,阿爾曼開始利用廢舊物品創作集成藝術。他收集的東西千奇百態,鑰匙、塑料娃娃、高跟鞋、假牙托、收音機燈泡、香水瓶、鋼珠、阿司匹林藥盒、皮尺、殺蟲劑噴霧器……
這些物品,大部分都是六十年代法國人每天需要的日用品,他們揭示了消費品的開端。阿爾曼的理念,就是用各種人造物品來展示美學的真實性、創造性和幽默性。
他對現成物品的處理方式,和杜尚有所不同。杜尚堅持創作中不重復使用物品,從某方面來說,物品承載著意涵,一旦重復,會使現成物變成另一種形式。
阿爾曼則不遵循杜尚那套藝術語言,他曾說,“我與他(杜尚)不同,我要以量的概念來命名現實。實物在堆積中失去了它的身份……數量改變了物品的質量,創造出一堆別的東西,一種極限界限,從而改變了物品的身份和意義?!?/p>
他沉浸在集成藝術的世界里,用重復展現出另一種表現性,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審美。各種數量眾多的現成品,按照物體本身的形狀,整齊擺放在長方形的淺木箱里,就像珠寶店柜臺里陳列的珠寶。
著名的“垃圾箱”系列中,阿爾曼將雞蛋殼、爛果皮、破布、廢紙、爛草、煙蒂、火柴盒、廢磁帶和瓷片等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垃圾廢物,乃至臟土,都收集起來,混在一起,裝在透明的玻璃箱中。
在“肖像”系列里,阿爾曼為自己的朋友制作了“垃圾肖像”:收集他們個人生活中的廢棄物,以及照片印刷品,放到透明的玻璃箱中。通過這種方式,他發掘出消費品生命循環中的早期階段。盛放物品的箱子指涉象征性消費的過程,而箱子里的物品,則成為個性和社會身份的替代品。
2
毀壞的新生
阿爾曼的另一種創作,是對物品的性狀進行改變。例如,將廢舊物品切割成條塊狀,展示其內在結構;或者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下毀壞物品,再將碎片固定在畫板上,取名為“憤怒”。他以這種方式摔碎過不計其數的提琴和曼陀林,還砸毀過多架舊鋼琴。
1988年,中國人民大會堂,阿爾曼面對近千名觀眾和直播鏡頭,表演了一場著名的“憤怒”。在貝多芬第15號四重奏《偉大的賦格曲》的音樂聲中,他將一把大提琴的背面刷上紅黃藍三種顏料,然后奮力砸在一塊油畫布板上,大提琴應聲而碎,碎片散落在畫板上,顏料也隨之在畫板上濺開。隨后,他認真審視畫面布局,撿起琴弓,將其涂上不同顏色的顏料往畫板上拍打,形成幾道彩色的線條。與此同時,他的一位助手用沖鉚器將提琴碎片固定在畫板上。就這樣,他接連砸碎了三把提琴。
但是,這些作品的名字,并不反應藝術家的狀態。他一再強調,“我在摧毀一樣東西時并不憤怒,它更像是柔道那樣一種本能的反應,而不是怒不可遏?!?/p>
除了摔打,阿爾曼也通過燃燒物品創造藝術,也許是受了克萊因“火畫”的啟示,他將火作為完成作品的媒介,把燒焦的各類物品殘骸進行展示。與摔打破壞物體結構略有不同,燃燒在毀壞的同時,記錄下物體的痕跡,一種在表象征消逝后,留下的“質”的影像。
阿爾曼稱自己為“未來考古學家”,在工業化與城市化共行的時代,他一方面在“過剩”的文化中狂歡,另一方面又尖酸諷刺社會中具有毀壞性的沖動?!拔覀兌急痪砣脒@場生產、消費和毀壞的偽生物循環?!?/p>
在這場墮落的狂歡下,阿爾曼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這是兩個互相矛盾的身份。他要做的,就是完全忘記材料的本來作用,而考慮這些物品在他手上可以被賦予哪些全新的意義。
最終,物件在阿爾曼創作中如同符號或者投影面一樣。在堆積組合下,這些物品不再有使用功能,它們的過去被潛藏和淹沒,歷史中的每一段時光,馬上就會被現在的時間所覆蓋,現在放置物品的櫥柜,下一秒就會成為考古遺跡。
阿爾曼說,他的集成技巧在于,只允許他所使用的物體自己去構圖,“在歲月的長河中,再沒有比機會更難控制的事了。如果機會的出現很有規律并且次數很多,那它就不是機會。機會是我最基本的原料,是我的一張白紙?!?/p>
以阿爾曼和雷斯塔尼為首的新現實主義者們與杜尚和達達主義不同,卻仍然繼承了杜尚觀念藝術的許多思維——跳出繪畫、使用現成品、反思藝術,他們反對觀念濾鏡下的現實,卻仍在用作品創造和表達觀念。杜尚對藝術的影響已持續了半個多世紀,顯然,他仍將繼續影響藝術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