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三多像
三多(1871—1941),蒙古鐘木依氏,全名三多戈,漢姓張,號六橋,晚號鹿樵,隸屬蒙古正白旗,祖籍撫順,駐防杭州。早年就讀于杭州旗營內的梅清書院,清光緒十年(1884),承“世叔父”蔭襲三等輕車都尉,食三品俸。二十年(1894)任杭州都護將軍,二十二年(1896)任正白旗四佐佐領。二十七年(1901)任稽查商稅事務。其間曾赴京師大學堂學習。二十八年(1902),充京師大學堂提調,后任浙江武備學堂總辦及督練公所洋務局提調,三十二年(1906)署杭州知府、第一標統兼候補道。三十四年(1908)任歸化城副都統,任職期間,在蒙地推行改革,重視教育。次年,任庫倫辦事大臣。清宣統三年(1911),蒙古宣布獨立,被驅逐出境。乘火車先至奉天,后寓居天津。1912年,赴沈陽負責管理故宮和清朝關外三陵(清永陵、福陵、昭陵),由張作霖撥給管陵費用。后任盛京副都統兼金州副都統。后任華工事務局總裁、銓敘局局長。1922年授際威將軍。南京政府成立,三多任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諮議。1932年,迫于生計,出任偽滿洲國電信電話株式會社副總裁。1941年病歿。
三多是清末民初的特殊歷史人物,作為少數民族,他一生活躍于政壇,面對變幻莫測的政治環境,有著諸多的無奈和彷徨。從政治上看,他不是單純的遺老,但對前清有著特殊的眷戀;對待民國,他并未一味的敵視;面對日本侵略者,他又表現出了一層復雜的情懷。縱觀三多的一生,其經歷曲折多變,充滿著傳奇色彩。除政治身份外,三多是清末民初活躍于文壇的知名詩人、詞人、書畫家,著有《可園詩鈔》《粉云庵詞》《柳營窯》等。有的學者認為三多是近代以來繼清后最有名的蒙古族漢文詩人。三多和北京的淵源很深,民國時他曾居于東城板廠胡同。晚年,他在舊京過起了隱居的生活,以著述為樂,直至病歿。談到三多的家學,他生于杭州旗營,此地自古為文人匯聚之地,也是江南文化的重鎮之一,作為蒙古八旗的后裔,三多認為“我朝家法文武并習,顧獨以韜鈴自囿耶”,故發奮讀書,他先拜王廷鼎為師,王去世后,又從王廷鼎的老師俞樾先生游,從二先生習詩詞書畫。此外,三多還廣交江南碩學名儒,如譚獻、楊葆光、蔣學堅、樊增祥、易順鼎等,學人中與之交厚的有金梁、裕恂、宋恕、宋文蔚、俞陛云(俞樾之孫)、徐珂、張鶴齡、郭則沄(俞陛云女婿)、王永江、王耒等。鄭逸梅回憶,“與六橋往還及唱和者,尚有趙萼樓、任卓人、陳壽松、袁巽初、嵩允中、吳學莊、鄒筠波、方佩蘭、李益智、何棠孫諸耆舊。相處久,人亦忘其為蒙古人也”,俞樾對三多的詩學成就評曰:“與其師瓠樓(王廷鼎號)互相切磋以求其深,而又深又求其顯,而又顯有一唱三嘆之音,而無千辟萬灌之跡,合杜韓韋柳而爐冶之,以自成一家,則雖香山、劍南可以駕而上之,而曲園又何足以望之。”譚獻評其詩曰:“清超拔俗……清逸閑雅有儒將風……讀如春山之秀色可餐,如秋月之朗人懷抱,如入柳陰曲徑聞流鶯之宛轉,如棲幽巖披松風之泠泠,聽流水之濺濺,抑亦啴緩和柔而無俗韻,又復曠邈若山林之士,何蚤成若此。”通過翻閱三多的《可園詩鈔》,可知他與活躍于舊京的寶廷、寶熙、貢桑諾爾布、耆齡、文廷式、李希勝、蔣式惺、許寶蘅、袁勵準、羅癭公、羅振玉、嚴修、鄧邦述均有詩詞唱和,其間他還參加過許多舊京詩社雅集,如羅癭公詩社、蟄園吟社、聊園吟社等。

隸書驥鳳皇五言聯
三多工于詩詞,這與他喜愛藏書和讀書密不可分,他曾作《藏書》詩,“愛坐圖書府,如對古賢豪。積石亦為倉,敢比譙過曹”。三多好讀《紅樓夢》,并以常以“紅樓”事入詩,其《寄贈耆壽民齡京卿》詩中有“怡紅君薄成常侍,不曾唐突到西施”之句。除藏書、讀書外,三多喜購藏書畫碑帖,居京期間,他是琉璃廠、隆福寺、地安門一代的古玩店和南紙店的常客。1912年,三多曾在琉璃廠購得成親王贈紅梨主人《任陪都律詩》立軸,并賦詩云:“五載三邊建節牙,能遭人罵勝浮夸。祖居此亦堪栽柳,吾家世居撫順城,順治二年遷駐杭州,盛京乃第一梓桑也。吏隱何妨學種瓜。鴻爪且尋留雪印,去冬由西伯利亞歸,過奉曾小住三日。馬頭猶看傲霜花。諸公未必慳珠玉,輝映紅梨舊主衙。”三多還訪得著名突厥碑刻《闕特勤碑》,椎拓后遍請名流文士題跋。據傳三多的藏品中有三件奇珍:一是《西溪梅竹山莊畫冊》,最初為西泠八家之奚岡自嘉慶八年(1803)開筆,經過近百年的集結成冊,此畫冊將清代中晚期的杭州書畫名家盡收其中,后輾轉于于蓮客、張珩之手,曾滯留北京近百年,2005年杭州市政府重建西溪,此畫冊重歸杭州。二是清代旗籍詞人納蘭性德畫像(《容若侍衛小像》),此畫像后為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收得,后張先生捐贈給故宮博物院。三是三多藏《石頭記》,又稱“三六橋本《石頭記》”,此本為一百十回本《石頭記》,有人認為此書后三十回為曹雪芹原著版本,此本據傳后流入日本,至今下落不明。除此三件珍品外,三多還藏有納蘭性德生前所用雙鳳硯,此硯原藏羅癭公處,上刻有納蘭性德題字和朱彝尊的題詞,羅去世后,三多從琉璃廠海王村覓得,故倍加珍視。丹鳳硯曾入鄧之誠先生之手,后流落日本。

隸書書札

隸書書札
最后談談三多的書法,關于他的書法至今未有學者專門整理,可能源于近百年的流失。但三多的書名不低,他的老師王廷鼎曾記三多“書習魏齊造像諸碑及曹景完志,作八分書得三公山及校官碑筆意,皆蒼秀有致”,三多書法師從王廷鼎、俞樾。王廷鼎書法存世不多,故暫且不論。然俞樾的書法確實對三多影響很大,甚至貫穿了他一生的書法創作。俞樾博通經史、著述宏富,尤擅長隸書,得《張遷碑》《衡方碑》《漢三老諱字忌日記》之神髓,作書喜摻入篆書筆意,整體書風靜穆含蓄,高古卓茂。俞樾曾在《春在堂隨筆》中記:“江艮庭先生,生平不作楷書,雖草草涉筆,非篆即隸也。一日書片紙,付奴子至藥肆購藥物,字皆小篆,市人不識。更以隸書往,亦不識。先生慍曰:‘隸書本以便徒隸,若輩并徒隸不如邪!’余生平亦有先生之風,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湘鄉公述此事戲余,因錄之以自嘲焉。”從此段筆記中可知俞樾的某些書法觀念。三多在學術上一生服膺俞樾,故書法也繼承了俞氏對漢魏碑派書法的理解。

行書書札
三多出身杭州旗營,早年應受過系統的館閣體訓練,楷書習歐、柳、趙,從存世的一些手札中可窺見一斑。隨著三多從政的經歷,他眼界日寬,友人囊括了清末民初諸多名流俊彥,加之其自身學養深厚,精通詩詞繪畫音律,故此他的書法又體現出和俞樾不同的特點。三多行書迥異于常見的帖學書法,乃試圖將帖學和北朝碑刻融合,用筆震顫,取波磔之勢,顯得古樸可喜,體勢開張,結體貴在松而不散,法度存而面目新,這可能源于他廣泛涉獵齊魏造像,對碑派書法有所領悟。三多的行書則有摻雜草書者,受篆隸、北碑的影響,結體呈橫勢,只是采用了一些草書結體。其書法最有特點的是隸書,從外形上看,三多隸書與俞樾面貌相近,二人均喜卓茂厚重一路,不求險怪離奇,以文人審美加以取舍,但俞樾隸書更為老辣凝練,乃學養積聚而成。三多則“作八分書得三公山及校官碑筆意”,三公山即《祀三公山碑》,此碑為漢代篆書體,風格純古遒厚,兼有隸書和行草筆意,是字體由篆入隸入草的見證;《校官碑》亦稱《潘乾碑》,端莊渾厚,兼具篆意,亦屬稚拙一路的書體。若三多隸書僅以此兩碑為歸宿,很難與俞樾書法相頡頏,但他兼取“曹景完志”(《曹全碑》),此碑結體舒展,用筆放縱,意態醇美,和《祀三公山碑》《校官碑》面貌迥異,也與俞樾書法的審美略存差別。可知三多雖為蒙古八旗后裔,但經過幾代深受江南文化的熏陶,性格中也融入了江南文人的細膩,書風非一味粗獷。細觀三多的隸書,除學養精深外,還洋溢著一種清新的活力。他受俞樾影響,寫信亦喜用隸書。他的隸書不是一味恪守成法,有些字體篆隸相參,面目并非一味純古,反而存些許秀逸之氣,堪稱清新閑雅,超拔時俗。他的大字隸書雖無曲園老人的廟堂之氣,但也不顯薄弱,這得益于他深諳篆書筆意,還從清末民初碑派書家中借鑒了一些幾何概念,將易寫板滯的隸書進行重組,呈現出了一種古貌新顏。三多的書法凝聚了詩詞、書法、繪畫、音律的多重藝術因素,廣泛吸納了碑帖書法的精華,故能別出心裁,堪稱古貌新顏,在舊京書壇占有一席之地。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