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手島右卿—手島泰六眼中的父親

文/劉作勝

晚年右卿

筆者按：手島泰六先生是日本現(xiàn)代書法家手島右卿先生（1901—1987）的長子，現(xiàn)為日本光紀念館理事長。2019年夏，筆者因考察手島右卿先生作品到訪位于高山市的光紀念館，其間拜訪請益于手島泰六先生，有幸聆聽他講述右卿先生許多鮮為人知的往事，這篇拙文是以當時的記錄整理而成。2021年是手島右卿先生誕辰120周年，謹以此文寄托我們對這位大家的懷念之情。

一、青春彷徨

如果手島右卿生命中有伯樂，此人則是川谷尚亭（1886—1933）。

1913年，十二歲的右卿偶然參加了地方報社舉辦的書法大賽，在終評筆試現(xiàn)場他脫穎而出獲得了第一名。由于這場比賽采取不限年齡，作品無記名的方式，主評川谷尚亭先生沒有想到竟是一名小學(xué)生奪得頭魁。直到川谷先生去世后，右卿才得知川谷先生對他那件作品的評語是“佳妙敬服”。與川谷先生的邂逅，成為他走向書法道路的起點，并影響了他的一生。但這卻不是右卿的初衷。

右卿1901年出生于日本高知縣安藝町（現(xiàn)安藝市），從上小學(xué)開始，拜一位叫須賀的老師學(xué)習(xí)水彩畫、油畫，他少年時的夢想是當個畫家。繪畫之余，他也愛寫字。右卿晚年回憶說：“最初與其說喜歡寫字，其實是喜歡寫那些字形。我在家中是長子，父親為了鍛煉我，從上小學(xué)起讓我每天早起送報紙，因為很多店名和門牌不認識，我就記字形，回到家后模仿著寫，那些不認識的字一寫就都記住了。那時候美術(shù)體很少，都是手寫體，很有味道。幾條街巷的大小看板都看遍了，我就去寺院的墓地看石碑，妙山寺前田默堂和尚的隸書，書道家益田石華先生的北碑風格都是我喜歡的，只是墓地到了傍晚有些可怕。”“我感覺字是立體而鮮活的，朝暉夕陰，雨洗風磨，文字煥發(fā)的神采也是不同的，我試著用筆墨去再現(xiàn)它，很難。”

若干年后，為了在現(xiàn)代展廳中凸顯視覺沖擊力，右卿嘗試各種表現(xiàn)形式與技巧手法，他的“大字”“少數(shù)字”“淡墨”的作品引起了書法界的廣泛注目，或許是與少年時代形成的文字造型意識有關(guān)。在日本，古來對淡墨有“不吉利”的說法，淡墨多用在葬禮上的書寫，比如簽名簿、禮金袋上的記名等，表示淚水落入硯池而沖淡了墨色。如今淡墨書法已經(jīng)成常見的表現(xiàn)方式，很少有人知道右卿當年將淡墨作品推入展廳所經(jīng)受的阻撓和歧視。（《背山臨濤》《杜牧詩》等，在“日展”東京主會場展出后，地方的巡回展中被撤掉。）

右卿的父親是律師，在當時也屬于新派人物，他在裁判所的正對門開設(shè)了當?shù)氐牡谝患曳墒聞?wù)所。當時法律文書要用毛筆來書寫，所以事務(wù)所的書生每天早上要研滿一大硯的墨，右卿放學(xué)回來后，就用硯池中的剩墨來寫字，那次書法競賽獲獎后，父親十分高興，給他買了一套文房四寶單獨使用。

而對于獲獎，右卿卻有些不屑一顧，對他而言，去做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似乎不需要外界的認可，或者說這不過是一次偶然的運氣。而稍后評委的川谷先生又托右卿的堂兄帶話來，要見見他。礙于面子，右卿隨堂兄來到了川谷先生家。

“我等你來呢”，在教室的玄關(guān)處，先生迎了出來。他高高的個子，留著小髭，清秀的面容給右卿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川谷先生是川北村小學(xué)的教員，在上海的同文書院留過學(xué)，大家還知道他是一個二十四歲才學(xué)書法的大家，安藝城里的老師經(jīng)常拿這個例子教育學(xué)生。

“我將來想當畫家，可是也喜歡寫字”，右卿的眼睛里透露著些許的天真和倔強。川谷先生說：“繪畫當然好，可是你的書法才能不要丟掉……學(xué)書法要明其途徑，厚積薄發(fā)。”右卿似懂非懂，但他覺得既然學(xué)畫得有老師，那么寫字也應(yīng)該有個老師，那就學(xué)學(xué)看吧，而且先生說不收學(xué)費。

從右卿家去川谷先生家往返有七公里的路程，途中要經(jīng)過安藝城，渡過安藝川，安藝川有150多米寬，右卿要將褲腿高挽踩著石頭渡過，遇到雨季漲水，就要繞道很遠的國道橋，春雨蒙蒙中，在橋上能夠看到兩岸綿延的櫻花。這短暫的一瞬，成為他日后回憶求學(xué)路上的一個定格。每個周日，川谷先生都坐在教室等右卿來，一對一的授課。右卿后來回憶說：“第一天上課，先生要求：入我門者，首先從端正坐姿開始，要求學(xué)書之人：一、須人品高尚。二、須師法古人。三、努力提高筆力修養(yǎng)。”那天回來的路上，右卿一邊走一邊重復(fù)著這三句話，當時他覺得第一條好像不難，第二條、第三條很難。到了晚年他說：“原來第一條最難。”

可惜入門三年后，川谷先生轉(zhuǎn)赴東京求學(xué)于日下部鳴鶴先生、比田井天來先生，右卿也停止了學(xué)習(xí)。十四歲時的冬天，父親突然病故，由于他生前參加競選議員，花費了許多資金，因此在他去世后家道衰落，母親帶著五個子女，生活十分艱辛。右卿在十七歲中學(xué)畢業(yè)后（舊式中學(xué)為五年制）就職謀生，他要實現(xiàn)做畫家的夢想，可是家鄉(xiāng)從事繪畫的工作并不多，他決定背著畫具走出去，先去大阪，進而京都、東京，最后還去了臺灣一年……一路靠賣畫、為人畫肖像畫為生，生活十分貧困，有時三四天靠喝水充腹，盡管如此，他也不找與繪畫無關(guān)的其他工作，他要把才能交給時間去考驗，最后因染病而回到故鄉(xiāng)。六年的漂泊，艱苦與青春交并，終是難忘。日本書壇諸家，望之乃文人墨士，而右卿則是眉目滄桑，另有股蒼茫氣，當是與經(jīng)歷風雨有關(guān)。

川谷先生在這期間出版了《楷書階梯》《書道史大觀》等有影響力的著作，并在大阪創(chuàng)辦《書之研究》雜志，他一直掛念當初的這個小學(xué)生，鼓勵他重新回歸書法。

右卿終于放棄畫家的夢想，在川谷先生的指導(dǎo)下，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辦《南海書圣》雜志，并開班授課。然而四年后，川谷先生病逝，年僅四十六歲，去世前他將右卿托付給東京的老師比田井天來。

比田井天來（1872—1939）被譽為“日本現(xiàn)代書法之父”，在近代日本書法史上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有組織才能和教育才能。當時他在東京開設(shè)書學(xué)院，書壇俊彥上田桑鳩、桑原翠邦、金子鷗亭、大澤雅休等都是書學(xué)院的門生。書學(xué)院的先輩回憶說：“右卿第一天來時身著長衫，蓬頭亂發(fā)，活脫脫的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標本，但談吐激昂，滿座都對他表示歡迎。”

天來翁的書法首重用筆，執(zhí)筆提臂懸腕，運筆以側(cè)取勢，與所謂中鋒迥殊。右卿觀天來翁用筆，始悟先師川谷先生所言“提高筆力修養(yǎng)”之重要性。他說：入天來翁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的用筆是渾濁的。

青年時期的臨書

1981年行書作品《吳融詩》

1961年5月4日北京人民大會堂，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郭沫若（前排中）接見日本第二回訪中書道使節(jié)團（二排右3為手島右卿）

豐道春海（中）與西川寧（左）

1985年“日本手島右卿書法展”在北京舉辦，國家副主席王震出席開幕式

在天來翁的門下，右卿收獲了愛情，他與書學(xué)院的同窗、確切的說是與師母的弟子みや子喜結(jié)良緣。幾十年后，右卿門下弟子也有結(jié)為夫妻的，他在婚禮致辭中說：“我不希望門下弟子結(jié)為夫妻，一般都是婚后不久，女的先以家庭事由退學(xué)，隨后男的也不學(xué)了，至于我為何能堅持到今天，就是因為不聽枕邊風。”

1937年，右卿的作品“臨樂毅論”獲得第一屆日本書道院展金獎，并被任命為書學(xué)院教師。這當然是出于天來翁對于他才能的褒獎。然而，在右卿入門的四年后，天來翁溘然長逝，享年68歲。

右卿的胞弟南不乘說，如果家父沒有過早的去世，重視教育的父親一定會將右卿送進大學(xué)。天來翁門生中也有人說，如果先生沒有過早去世，他的后繼者會是右卿。

很久以后右卿在回憶中說：“我隨兩位先生學(xué)藝近十年，先生沒有給我們寫過一張范本，學(xué)到的知識都是用眼‘偷’來的。”先生說：“寺院的小僧，念經(jīng)要靠老和尚一句一句教的，永遠不會有大悟。”

與身份顯赫的天來翁相比，英年早逝的川谷先生，對右卿來說總是心懷著一絲苦澀。右卿成立自己的書道團體“蒼龍社”（后更名為“抱云社”）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川谷先生的遺稿整理成集，用授徒的收入，出版了《尚亭先生書話集》。1943年又在東京鳩居堂為先生舉辦了“尚亭先生遺墨展”。

右卿后來對于師從川谷先生期間的習(xí)作，只要看到，都會毀掉，他覺得這些作品對不起先生當年的指導(dǎo)，或者是說對于少年自己不諳世故馳心旁騖的懊悔。350多頁的《尚亭先生書話集》，右卿小心翼翼地審讀著每一個字，仿佛認認真真地聽了一堂課。

二、論心酒一尊

“帶酒到羽田機場接我”，右卿夫人接到這封來自香港的電報后，匆匆去酒鋪挑選了一瓶最貴的日本酒，抱著它趕赴機場。右卿出了機場大廳后，接過夫人遞來的酒，痛飲幾口后說：“中國的啤酒勁兒太小了！”一行人哈哈大笑。

1961年4月，作為“第二回訪中書道使節(jié)團”的成員，右卿來華游歷了一個多月，回程在香港轉(zhuǎn)機時，迫不及待地給家里發(fā)了那封電報。這不過是酒豪右卿數(shù)不清逸聞當中的一個。他年輕時寫過這樣一幅作品，“藏不得是拙，露不得是丑”。我的理解是：人都有幾分拙與丑，何必去隱藏呢？右卿的曠達任性，又何嘗不是不合時宜的愚直？

對于家人來說，右卿愛酒的程度可以用“浴酒”來形容。

右卿結(jié)婚時，由于生活拮據(jù)，在離書學(xué)院較近的涉谷區(qū)上原買了一間三十多年房齡的老屋，原本是四戶連接的排房，1945年被戰(zhàn)火燒掉一半，所幸右卿家殘留下來。這座靠路邊的木板房，每次有汽車通過都隨之震動。進門一樓是家人的生活區(qū)，二樓是右卿的書房兼教室，從孩子們記事那天起，窄小的家中就充滿著酒味，父親幾乎整日酒不離手。不僅如此，每天客人弟子進出不斷，一到了晚上，樓上觥籌交錯，嘈雜聲直至深夜。

1963年，62歲的右卿獲得了日本政府的“紺綬褒章”，是書道界首位獲此殊榮者。右卿沒有出席授予儀式（他認為都是些不懂書法的人，去了也很無聊）。事后，文部省的官員專門將獎?wù)滤瓦^來，小汽車停到路邊，卻怎么也找不到“手島宅”，最后找到附近的派出所，在警員的指引下回到木屋前，滿頭大汗的官員一進門就喊：“真沒想到，大藝術(shù)家怎么住在這里？”右卿晚上回來后，家人將此事告訴他，右卿說：“這家伙太失禮了，不過他也沒有說錯啊，哈哈哈……”

弟子們來上課，有時進行到一半，右卿就停下筆喊道：“嗯，今天就到這兒吧。”學(xué)生們知道酒席又要開始了。喝到面色泛紅時，右卿又開始教導(dǎo)：“凡是拿不好筆的是因為你沒有學(xué)會拿好酒杯……”“準時將學(xué)費交上來的人，都是寫不好字的……（腦子里只記著這件事）”“右卿語錄”有時讓學(xué)生和家人們感到莫名其妙。

有一天，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大和尚。第一次來的人，望著昏暗逼仄的樓梯，往往都會一臉疑惑或怯色，而今天的這位大和尚，抬腿就上，踏得樓板都顫抖。母親悄悄說：這位和尚是有名的豐道春海先生。

豐道春海（1878—1970）是繼天來翁之后書壇執(zhí)牛耳者。因為他是天臺宗的大僧正，所以他的身份顯得更為特別。“二戰(zhàn)”后的日本書壇主要有兩大勢力，以書家的出身劃分為“天來派”（上田桑鳩、手島右卿、金子鷗亭、大澤雅休等）和西川春洞（1847—1915，西川寧的父親）的“春洞派”（豐道春海、西川寧等）。春海翁發(fā)揮個人影響力團結(jié)各派，創(chuàng)建日本書道美術(shù)院（右卿任理事、企畫部長），并推進書道進入官辦的“日展”。

春海翁年長右卿二十三歲，兩者早期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他容貌魁偉，與天來翁相似，都留著雪白的長須。這天來到后不久就開始跟右卿飲酒，起初春海翁態(tài)度悠揚，談笑風生，隨著酒量的增加，語調(diào)也愈加激昂。圍繞著“日展”的評審方式，兩者展開了唇槍舌戰(zhàn)，突然大和尚站了起來，右卿也不甘示弱，進而相互揪在一起，座中諸人一時驚慌失措，又不敢出手阻攔。數(shù)個回合下來，一直鏖戰(zhàn)至深夜。出門時，春海翁像小孩子打完了架一副不服氣的樣子離開。從此兩人再沒有合作。

1970年9月，春海翁去世。

翌年11月，“書業(yè)50年·手島右卿自選展”（每日新聞社主辦）在銀座的三越舉行。主辦方要授予右卿一個特殊獎項—“豐道春海獎”，遭到了右卿的拒絕。當他聽說這是春海翁的遺言后，最終接受了這個獎。春海翁臨終前對周圍的人說：“到末了也沒能給手島君一個應(yīng)有的獎項，如果可以的話，請將以我名字冠名的獎授予手島君。”

春海翁與右卿，隔輩隔派，卻能結(jié)書緣如此，想來令人感慨。

英雄惜英雄！

44歲時的自畫像

1947年第4屆“日展”作品《背山臨濤》

1962年第10界“獨立書展”作品《愚直》

三、以虛入盈

1985年5月，“日本手島右卿書法展”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現(xiàn)國家博物館）舉行，當時中國正值四個現(xiàn)代化的建設(shè)之中，神州大地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因為這是中日建交后首個日本書家的個展，加之當時書法界對于書法創(chuàng)新的探索方興未艾，求新若渴，所以受到了廣泛的關(guān)注。一個多月的展期，觀眾數(shù)達11萬人，有人從甘肅乘30個小時的火車前來觀展。

開幕式那天，賓客云集，84歲的右卿說：“這是我人生最后的舞臺。”

與熱鬧的開幕式場面相比，右卿更喜歡坐在展廳的一隅，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或許在這些年輕人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他相信下一代對書法的認知會比自己更豐富。一年前在選作品時，右卿的觀點是要交上一份“與傳統(tǒng)不一樣”的作業(yè)，不然對中國的前賢是失禮的。數(shù)千年的書法史，唯變而生，時代不同，面目各殊，倘若創(chuàng)作理念禁錮在有限的世界里，那就變成了重復(fù)。“精彩都不是重復(fù)前人”。北京的個展，對于右卿來說，就是要實現(xiàn)一次心靈深處的“虛往實歸”。

在東京出發(fā)之前，他對隨行的弟子們說：“這次帶你們?nèi)サ哪康牟皇强次业淖髌罚亲屇銈兏惺芤幌聲竾娘L土人情。”

24年前的1961年，作為“第二回訪中書道使節(jié)團”的成員，右卿第一次來到中國，當時中日兩國之間尚未通航，一行繞道香港從羅湖橋入境，從廣州到北京乘火車60個小時。沿途廣袤的大地，奔騰的黃河，那一幅幅閃過的景色，就像是過往的歷史，令右卿眼里滿是感動。歸程又自京南下，蘇杭天下秀，龍門天下雄……一路走來，他領(lǐng)略到憧憬已久的人文魅力。

在西安，右卿終于看到了心儀已久的“顏氏家廟碑”和“雁塔圣教序”，到了集合時間也不肯離開，他說：“在龍門石窟，西川寧遲到了30分鐘，所以我也有多看30分鐘的權(quán)利嘛。”

右卿是書道圈內(nèi)公認的“活字典”，他的記憶力特別強，大家遇到想不起來的事就會說：去問問右卿吧。幾十年前的事，他連日期都能說得很清楚。他喜歡的古帖，幾乎都能背臨下來。他說，我臨帖都是一頁一頁的記。小時候跟川谷先生學(xué)字，先生所藏的法帖展開后就像一幅畫似的漂亮。那時候沒有復(fù)印機，也沒有錢買，我就把學(xué)的那一頁當成一個畫面記下來，某個位置是什么字，這個字是怎樣的造型，我發(fā)現(xiàn)有時候記錯一個字，整篇的形象看起來都不舒服了，原來每一個字的造型不是孤立的。有的人靠查字典來拼湊一幅字，那些字都是不合群的。右卿給學(xué)生寫范本，不寫則已，要寫就寫整篇，然后在末尾得意地落上：某月某日右卿背臨。

北京個展歸來后，右卿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他在病床上對長子泰六說“要寫的都寫完了”。

一天，每日書道會“百人書法展”的組織者來到病房求稿：如果先生不參加，今年這屆的只能改成“九十九人展”了，右卿聽后拔掉氧氣管和輸液針，讓弟子攙扶著回到家中，一進門夫人就驚呆了：“這個狀態(tài)寫字會死掉的。”右卿一聲大喝：“書家就應(yīng)該握著筆死去！”

“以虛入盈”是他寫的最后一幅作品。

四、父子情

手島泰六先生說：他們小的時候，父親的形象是“蓬發(fā)蠻聲，鬼神避之”，他整日不間斷地吸煙喝酒，醉了就大聲喊叫，而且怒吼時的特點是拍桌子，夜深人靜，樓下家人簡直無法入睡。有一段時間廣播“印度狼孩”的消息，姐姐聽后很認真地說：每天與爸爸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們不會也變成狼孩吧。家庭成員中，母親是最辛苦的，晚上無論伺候父親喝酒到多晚，每天早上都會5點準時起來，先練字，然后再做早飯。每當父親沖著母親發(fā)火時，我們都會站在母親一邊，滿懷同情地望著她。

戰(zhàn)后的書壇百廢待興，各派爭鋒，大家認識到必須要成立一個各派認可的展覽機制，而加入官辦的“日展”是最好的方式。“日展”的全稱是“日本美術(shù)展”，最初設(shè)有日本畫、洋畫、工藝、雕塑四個部門，因為有些人認為書道屬于國語教育的書寫科目，所以將書道拒之于“日展”門外。書道界成立了以藝術(shù)院會員豐道春海牽頭、尾上柴舟（假名書家）、手島右卿為委員的“日展參加委員會”，經(jīng)過兩年的不懈努力，終于在1947年的第四屆“日展”中得以實現(xiàn)，這也標志著書道正式列為藝術(shù)類項目之中。

得到消息后的右卿高興得手足舞蹈，他帶著一群人回家，一進門就大喊拿酒來，母親說：今天剛好沒有酒了。但此時的父親怎么能允許有人掃興呢，他沖母親揮起了拳頭，可是抬起的拳頭卻在半空中靜止了，母親背上襁褓中的我睜大雙眼盯著父親……“那次是泰六救了媽媽呢”，母親日后常常提起這件往事。

被子女們疏遠的父親顯得很孤獨。他喜歡晚上洗完澡后，趴在榻榻米上讓我給他揉手，父親的手很細長，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很清晰，就像是外公家墻上松鶴圖中的鶴爪。這雙手有時候很笨拙，連襯衣的紐扣都系不好，須要母親幫忙，可是一拿起筆來，靈活地好像在跳舞。

父親身為長子，因為祖父去世得早而沒有能夠進入大學(xué)，所以他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在我不到5歲的時候，就將我送進幼兒園，那時候小孩子入幼兒園的很少，大都是由母親在家里帶，所以我心里也很抵觸。

盛夏的一天，窗外蟬聲鼓噪，在樓上寫字的右卿隱隱聽到遠處公園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他下樓對母親說：“我怎么聽到了泰六的聲音了呢？”母親找到公園把逃學(xué)的我?guī)Щ亓思摇８赣H靜靜地坐在那兒，眼睛望著桌子，好像陷入了沉思和無奈……他好像不知該如何是好，是不是自己平日的不檢點而影響到了子女……

轉(zhuǎn)眼到了幼兒園的秋季運動會，我參加的是三輪兒童車競賽，開賽出發(fā)沒多久，就聽到身后傳來“泰六加油、泰六加油……”的喊聲，我側(cè)目一望，原來是父親在場外追趕著我，他穿著夏季的和服，腳蹬著木屐飛奔，頭發(fā)被吹得就像一頭獅子，受到鼓舞的我瞬間迸發(fā)出超強的勁頭兒，第一個沖出了終點，場上的觀眾都對我們父子喝彩……那次運動會之后我再也沒有逃過學(xué)。

小學(xué)入學(xué)后，父親在站前的百貨店給我買了一雙皮鞋，我喜歡得連睡覺時都放在枕邊。可是當時東京的小學(xué)生穿皮鞋的幾乎沒有，所以我感到有些害羞，早上出門時，我偷偷地將皮鞋藏好，換成運動鞋登校。后來好像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感到很遺憾。一天晚飯的時候，他對我們說：“要敢于做與別人不一樣的事，事事與人同，往往只能步人之后。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事，把它做到最優(yōu)秀。”父親的這一席話，一直留在我的耳畔，遺憾的是我的性格與父親正好相反，一直沒能做到他要求的那樣。

晚年的父親，因為患肺氣腫和胃潰瘍，開始戒煙和減少酒量，蠻聲也很難聽到了，雖然頑固的性格沒有改變，但是家人都為父親性格變得穩(wěn)重而感到高興。父親在臨終前，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看到他蒼老無力的手上滿是皺紋，我低著頭落下淚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權(quán)威嚴”與“反抗期”陰影下形成的兩代人的內(nèi)戰(zhàn)，使父子關(guān)系好像間隔著一層玻璃。我后來學(xué)習(xí)書法他好像也不贊成，他私下對好友說：“藝術(shù)不是家業(yè)，是繼承不了的。除非是自己有所領(lǐng)悟，否則師承都只是借來的羽翼。”

父親性格頑固，寧折不彎，因為無心，他也襟懷坦蕩，不隨波逐流。孔子說，“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也年逾古稀了，蓬發(fā)蠻聲的父親已經(jīng)慢慢轉(zhuǎn)化為溫暖的回憶，他品格中的生動、逼人的力量會在作品中不朽。

1954年第10屆“日展”作品《虛》

記得上幼兒園的前一天，父親在一個小布條上寫了我的名字，將它系在我的書包上。父親說：“你看，‘泰六’這兩個字，左右是對稱的，所以翻過來看也是一樣，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是希望你將來能夠表里如一。”父親又問我：“你知道右卿這兩個字的來歷嗎？”我說不知道，他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王右軍”“顏真卿”，他說：“這是我最景仰的兩位中國的大書法家，‘右卿’就是從這里各取一字而來的。”